五月末,收获将近。

    饱受战乱的巨鹿郡,巨鹿全境,田地曾荒芜近半,幸自今年开春以来,流民们紧赶慢赶的把荒芜土地补种上了豌豆,多少算是弥补了一些收成。

    豌豆是救荒作物之一,因豌豆耐涝耐旱,且见果快,开春二月种下豌豆,四月中就能见到豆荚了。早在四月,豌豆荚已经有豆子了,已经能救急了,现在到五月,豌豆彻底成熟。

    巨鹿各处都在收获豌豆,收获乃是重事,李孟羲带着人下去查看,每至一处,安定下来的流民百姓,他们除了有得见粮食的喜悦,更多的是关心该缴多少的粮。

    豌豆的产量远不如正经粮食,一亩地收下来,豌豆秧子能堆积成一座山,可所收获的豌豆,才半袋而已。

    李孟羲问了一农人,他问,“见的粮食,能吃到明年夏收吗?”

    农人纯朴的笑了,“省省吃,能撑到。”

    也就是,粮食没有富裕,得省着吃才能够吃,而要是再交上去一些,就捉紧了。

    对巨鹿的定计,一年活,两年稳,三年盛强。第一年,只能勉强不饿死,勉强活着,到第二年,才能吃饱,第三年才能有足够余粮,才有扩张之力。

    农人很关心缴粮的事,他一再问李孟羲要缴多少。

    李孟羲回过头,问身后官员,“仓司,我军存粮还有多少?

    靠现有存粮,够城中几万人吃到明年吗?”

    仓司随身带着粮草册子,他从怀里掏出册子看了看,答复,城中存粮,不及满城所需。

    粮食不够,势必得收缴了。

    回想起来,自去年冬日落足巨鹿开始,为解决十几万流民的口粮,第一批粮食求诸于幽州刘虞,第二批粮食是从常山甄家借了钱之后采买来的。

    也就是说,全是靠借靠买生生支应了十几万人半年之久。再往下,借也借不来了,买也没有钱了,求诸外力已不可行了,往后,只能靠自产。

    粮食是一定要收缴的,可怎样收缴,也是麻烦。

    麻烦之处很多,一是年景不好,又战乱方定,粮食产量不高,要是收的太多民生艰苦。二是粮食生产也不均匀,如前所言,巨鹿田地近半荒芜,也就有一半土地是开春之后补种的,补种的全是豌豆,这就使得,某些人收获的全是豌豆,而某些人收的全是麦子。

    李孟羲再是不懂营养结构,可他也清楚,一直吃豌豆会出事的,一直吃麦子同样也并不好,最好的统筹方法是,将所有收获到的粮食全部收缴上来,然后按需分配。

    当脑海中崩出“按需分配”这个字眼时,这个想法再也制不住了。

    李孟羲回想到今年开春播种之时,因每一处的屯丁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人力乃是四方人力汇聚到了一起,本以为,以这样的方式,所有人都没有宗族亲卷,这直接肢解了乡土秩序,直接消灭了地主的根基,却未曾想到,农业生产靠一个人根本不行,诸如撒种犁地等等生产,一个人根本干不来。

    不肢解乡土秩序,农人依族依亲而居,可以协作生产,但同时,那些豪强地主们也是依族依亲,其根基仍在,暗藏不稳;而要是把各乡村之百姓拆的七零八落,混杂分布各处,这直接消灭了由旧地主豪强带来的隐患,却同时也使得协作生产变得相当困难。

    要让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百姓能够高效率协作生产,李孟羲想到的方法,有且唯有集体化生产。

    集体化的意义还不止是在生产,集体化还包括分配方式,还包括极高的人力利用率和极高的生产组织度,乃是涉及到根本的改革。在李孟羲看来,在汉末这个生产力薄弱的时代,提高生产力极其艰难,想要保证人人有口吃的,只能是从分配上解决。

    若不解决分配问题,则就难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思索定,李孟羲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等着回复的农人,他露齿一笑,“再等些时日,至于收多少粮食,我等要回去商议一番。”

    李孟羲已决定,于下一季的耕作季,就此开始集体化生产。

    现下正好是夏收,正好把所有粮食全收上去然后统一按需分配,正好先让百姓们熟悉一下集体化模式。

    敲定了接下来的计划,后边的巡视李孟羲不再去了,他吩咐官员们先向各处传播要收缴粮食的消息,先不明说何时要收,令百姓收了粮先备着。

    李孟羲的打算是,等再过些时日,等麦子也熟了,麦子也收了,等收完所有的粮食,把今年产出的粮食全部收上去。

    回程路上,李孟羲以手遮眼抬头看了看天,已是五月末,天气虽然炎热,却没有丝毫酷暑之感。

    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五月乃是麦子收获季节,可在去年,麦子拖拖拉拉到了六月才彻底成熟,今年又是。

    气候怪异,连年寒冷,麦子年年晚熟。估计未来几年,皆是如此。

    ——

    回城,城主府,李孟羲一个人在城主府中静静的想接下来的收粮、分配、乃至开启集体化作业的方方面面的准备。

    首先来说,收粮这一件事,寻常收粮,不管是十税一还是二十税一,都不难。可今次是要把所有粮食全收上来,然后再统一分配,这对百姓来讲是头一遭,必然遭到猜疑和抵制。猜疑和抵制既生,百姓们会使尽手段把粮食藏起来,想在手里留下一些。故,若收粮,该是设法把每处村落的百姓连人带粮全都拉到巨鹿来,同时再以搬迁他处的说辞,绝了百姓私藏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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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百姓连人带粮食一块迁到巨鹿,粮食统一汇总,人力统一归纳,口粮再统一分配,分配完粮食,再按旧方法按各地田亩的多少往各地分配对等的屯田人力。

    收粮和分配倒还不算太难,义军颇得人心,按需分配的政策一出来,虽难免有抗拒,但百姓大抵会配合。

    可到集体生产这一点,这已不是有人心就可以轻易实行的。

    集体化,俗称大锅饭,吃大锅饭的前提是什么?毫无疑问,吃大锅饭的前提,得有一个大锅啊。

    想到了锅,李孟羲不由皱眉,铁锅堪称神器,造铁锅有锻造铸造两法,锻造太贵,且锻造不了太大的锅,而铸造的话,得焦炭,没有焦炭就化不了铁水,就没办法铸造巨型铁锅。() ()

    缺焦炭,也不知何处有,还是得到洛阳去找。

    等有了大的铁锅,吃大锅饭的基础就有了。

    每一屯田点,每日动工,留老弱二人负责烧火做饭,再留老弱几人干些割草喂鸡喂猪拾柴的活儿,然后,青壮劳力下田耕作,每人分以地块,干完有公分,再按公分换取粮食乃至布匹乃至一切生活所需。

    李孟羲回忆着后世大锅饭制度所产生的种种问题。第一个问题,集体化之后,吃喝不要钱,全在一锅里捞食,结果就造成,虽然公家的粮食属于大家的,可又不独属于个人,这就造成,人们吃喝起来根本不带心疼的,所有人都想让粥越多越好,馒头越大越好。

    结果就是,在生产力本就不发达,粮食本就不够吃的时候,过于放纵吃喝,粮食根本支应不了。

    有一句名言是这样说的【想要避免什么东西灭绝,就把他变成私有的】。

    老虎消失了,因为他不是私有的,而马匹是私有的,所以人们会保护马匹。

    宋与明,两个封建王朝马政极其失败,宋代与明代的马政之所以失败,根源相同,这两个朝代,为了得到战马,以行政手段将战马变为公有,宋代,政府强摊马匹交给农民饲养,明代,政府强把马匹交给军户饲养,结果就导致,农民养不是自己的马,根本不会用心,且会想方设法把马折磨死。

    而假设宋明两代用私有模式求马,官府以经济交易模式向民间买马,那利益驱动之下,若是有利可图,百姓们肯定会想法设法养马想方设法把马养好。

    公有制的老虎灭绝了,驴子是私有的,所以驴子一直繁衍。

    公有的资源,会最终消失。

    公有的粮食,也会被百姓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吃个干净。

    所以,吃大锅饭第一点要做的,是要一开始就严格规定每日每人的口粮数量,以防止吃喝不节制。

    大锅饭第二个问题,分配问题。

    一堆人一口锅里吃饭,谁多了一口谁少了一口都将造成矛盾。

    而解决分配不公,李孟羲倒有方法。方法是,令做粥的人,最后一个盛粥。

    如此,做粥的人肯定会想法设法让每一碗粥都一样,让每一个馍馍都大小相同。分配公允,也不难。

    在后世,集体化生产最严重的问题是,到了后期,人们发现干多干少吃的都一个样,于是乎,没人肯再下力了,都偷懒。

    作为一个后来人,以事后者的目光来看,李孟羲觉得,导致人心懈怠的根源可能在于,根源在集体化的程度太高了。

    简单来说,假设一个村中,有一百劳力,有一千亩地。

    集体生产方法一,这一百劳力,负责干所有一千亩田,然后一千亩田的总产出,算作这一百劳力的总产出,产出平均分配这一百人。

    这样的话,会造成个人努力跟自己收获的关联太小。

    另一种集体生产的方式,村中一百劳力,分五组,每组二十人。

    然后,每组的田地的产出,归每组自己。这跟上边的大集体模式有何不同?不同在,这个小集体模式,个人努力跟个人收获关联大的多。

    于二十人的小集体生产中,假设这一组人,假设有十个懒惰,剩下的十个人会有可能也撂挑子不干,但也有可能会嘴里骂骂咧咧的同时更下力的去干。

    这是因为,在小集体模式中,个人努力对集体生产影响大,在此模式中,哪怕别人不干,自己下力去干,虽然吃亏,但最终产出多了,落到自己头上的粮食也的也会多了点。

    而在大集体模式中,个人努力对自己收获的影响实在太小,这就使得下力干跟不下力干没区别。

    小集体模式,小集体二十人,自己所干的,能落到自己头上的,最少有二十分之一。这二十分之一必然能得到的收获,已能让很多人能忍下二十分之十九的吃亏。

    大集体百人,自己干的产出,自己的努力成果能确定必然落到自己头上的份额,只有百分之一。百分之一的收获,不足以让人忍下百分之九十九的吃亏。

    有了这样的考量,李孟羲认为可以在集体化和私有化之间,做一个好的平衡,使既可以利用到集体化的高组织度高生产效率优势,又能利用私有化的激励作用。

    私有化是个人,集体化是大量的人。

    平衡二者之间,用【小集体化】的生产模式,在保证生产效率的情况下,集体越小越好。

    农业生产,有播种,有耕地,有收获,整田,等等众多生产。

    李孟羲需要一个数据,需要有一个既能兼顾生产安排,人数又足够小的最佳人力数目,以此人力数目,作为小集体化的最基本单位。

    而,最佳人力数目是多少,尚需一试。

    这只是于耕作本身的安排。生产活动除了耕作,还有养牛,饲养禽畜,种菜,种树,捡柴,拾粪,磨面,等等。

    鉴于,耕作是生产中唯一一个需要大量劳动力的生产项目,而像养牛,饲养禽畜,种菜,拾柴,磨面这些,所需劳动力不足,难以像耕作那样用上小集体模式。

    又为了尽可能激励生产效率,该用激赏之法。

    激赏之法若用,参考匠营,匠营有两种生产方式,一种是按件计算,一种是按天计算。按天计算的,每干完一天,额定配给多少粮食,按件计算的,比如每做好一个木碗,每一个碗就额定配给多少粮食。

    依照此法,对应集体生产中的诸多细碎生产,养牛的,可以对养牛者制定好奖赏计划,约定牛生小牛一头,赏养牛者多少,约定牛每长肉多少斤,赏养牛者多少斤粮。

    种菜的,每向集体提供多少菜,奖其一定粮食,种树的,每活多少苗皆有赏,磨面的,每磨一定数量的面粉,支付其一定粮食。

    这些都是按【计件】来奖赏,来激励。

    而诸如拾牛粪,洗衣做饭这些不好计件的杂活,鉴于这些杂活儿轻巧,不如耕种那般累人,可以发于基本工资,也就是,那些种地的可以分到粮食,养鸡的可以分到蛋,养牛的可以分到肉,烧火做饭的,因为活轻,就只有每天一顿饭,没有额外奖赏。

    这一整套下来,集体化的眉目有了。

    李孟羲召所有空闲官员一起,就制定集体生产细则召起了大规模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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