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骆宁回家后,就把白日的事仔细与秦婉说了,秦婉怔忪了许久,她难以想象叶韫要有多强大的心,才能在公堂之上亲口说出和赵珣的情事。

    骆宁又道:“据溪云酒楼的乐师和堂倌说,赵七在那之前半月,就去找过叶娘子。”

    “也许更早。”秦婉喃喃道,也许是从庆祝骆宁迁任那日就开始了,因为次日,崔小娘子去找叶韫时,顺路来带上了她,她看到了叶韫身上的痕迹,虽然被脂粉遮盖过,但时间长了,仍会透出一些来,崔小娘子还未出阁,并未在意,但秦婉一眼就明白了。

    之后,她又陆陆续续注意到过几回,但京城寡贵间面首之风颇盛,叶韫之前就开玩笑说过,如果不再嫁了,就养几个面首试试,秦婉当时还以为她真的去尝试了,以为她是想借此忘却以前的伤痕,心里也不知该劝还是不该劝,就一直什么都没说,谁知道竟是赵珣还未放过她。

    “我早该察觉的,”秦婉既难过又自责,“她有时候是有心事的样子,可没过一会儿就笑了,每次都说是生意上的事,我竟信了……那种事,她连对我都说不出口……”

    骆宁抱住她:“别责怪自己,连我都没想到赵七会干这种事,更何况是你?她以后的日子恐怕很不好过,你多陪陪她就好。”

    ……

    -

    有了叶韫和其他几人的供词互相佐证,赵珣的刺杀嫌疑已完全可以洗脱,但因老皇帝仍旧昏迷,无人敢擅自让大宗正寺放人,赵珣想去看望父皇的要求也被代为理政的曹皇后拒绝了。

    另一方面,赵珣脱了罪,也就意味着此案暂时连个像样的疑犯都没有了。

    两个交趾副使并不知叶韫证词的内情,又探听到了大周皇帝陷入昏迷的事,七日期限一到,即气焰嚣张地向曹皇后施压,不仅要求严惩赵珣,还狮子大开口,要求大周让出半个邕州之地赔礼道歉,否则交趾十五万大军定要为国君受辱讨回颜面。

    先不论算上猴子大象交趾能否凑出十五万大军,曹皇后和太子一派的大臣陷害赵珣未成,又受了这俩小国副使的鸟气,这敏感的节骨眼除了安抚还不好对人家怎么样,都是积了一肚子火。

    这火自然不会烧到陈少卿和杨侍郎身上,而都烧向了主办此案的林甫诚和骆宁,一时弹劾两人的折子堆满了曹皇后的案头。

    柿子要找软的捏,林甫诚资历名望摆在那儿不好动,这些人便撺掇着曹皇后惩戒骆宁。皇帝随时可能会醒,曹皇后不敢直接削了骆宁的官,于是派内侍去御史台当众训斥了骆宁一番,又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也算替曹国舅略微解解气。

    三个月俸禄,对有家底的官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骆宁,还真是罚到点子上了……幸好之前听秦婉的话没换宅子,存下的钱足够二人好好生活大半年。

    如此顶着压力过了四日,朝堂中愈加暗流涌动风声鹤唳之时,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老皇帝终于还是醒了。

    有人欣慰流泪,有人暗暗失望,骆宁则大松一口气。

    同日掌灯时分,他与秦婉刚吃过晚饭没多久,有人扣响了小院的门,宫里来人了。

    夫妻二人都已料到会有此行,骆宁早请了李婆婆住下,这时又亲了亲秦婉额头,嘱咐她安心后,便随内侍上了马车。

    到了皇城,进了宫门,骆宁跟着领路的冯公公直接往内廷方向行去。

    两旁的宫灯照亮前方宫道,威严华丽的殿阙重檐、朱薨碧瓦都半隐在夜色之中,看不清晰,只隐隐听到有宿卫禁军巡逻的整齐迈步声穿梭其中。

    冯公公也算是有些资历的内侍了,暗中已打量了骆宁好几次,被皇帝夜召寝宫觐见是天大的殊荣,这小小的七品御史脸上却从始至终云淡风轻,进了内廷后也是目不斜视、泰然自若,年纪轻轻,看着竟比那些官场老狐狸第一次夜里应召还稳重,心里不由生了两分欣赏,嘴上便好意提点了几句。

    骆宁客客气气地领情谢过,跟着他又穿过一条深长而宽阔的宫道,终于到了福宁殿,在殿外等冯公公先进去通禀后,才微微垂首,踏着金砖墁地进了寝殿。

    林甫诚已先入殿,正站在明黄龙床三步外,并不看他,骆宁也依旧目不斜视,停在更远半步的方位,跪地叩拜:

    “微臣骆宁拜见陛下。”

    “起来回话吧。”虚弱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骆宁谢恩起身,抬眸看了一眼,年届六十的雍熙帝靠在床头的两个引枕上费力地喘着气,脸色比三月前骆宁最后一次在早朝上看到他时灰败许多,头发更白了,身体也瘦得干枯,如风中残烛,唯有一双眼虽然浑浊,却仍透着些锐利。

    这位大周第二任君王在位三十年,前二十年称得上是一代明主,修齐庶政,任贤取能,从善如流,可后来的十年却逐渐怠政,且变得愈来愈敏感多疑,喜怒任情。

    而让所有人窥见这一转变的事件便是当年的永王谋逆案,秦婉的父亲、时任户部尚书秦珩即冤死于此案。

    骆宁掩下眼底情绪,垂首恭听圣言。

    “朕听林卿说了,”雍熙帝缓缓开口,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喘口气,“你怀疑刺杀交趾正使的凶手就是那两个副使,剖释得倒是颇有道理,当真已想到办法证实此事?”

    “启禀陛下,是,只是副使二人预谋周密,微臣暂时无法以寻常之道证实,因此不敢贸然施行,还请陛下定夺。”

    骆宁说着,便将早已筹谋在胸的计策娓娓道来。

    龙床上的雍熙帝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及至听罢,那双苍老锐目盯着骆宁:“此等非常法子,若不能成,你可知是什么后果?”

    “陛下,此事至少有八分把握,”骆宁镇定道,“若是当真不能成,微臣愿担所有罪责。”

    “所有罪责?就凭你一个小咳……咳……”雍熙帝冷哼了一声,刚要斥责,忽地猛烈咳嗽起来。

    两个近侍急忙上前,一个喂他喝水,一个轻拍他后背。骆宁和林甫诚这时才对视了一眼,神色都现出忧虑。

    幸好,雍熙帝喝了温水又咳了一阵后,总算慢慢平复下来,虚声喘着气继续道:“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御史,两国交恶,边境不安,你担得起吗?”

    骆宁立刻上前一步,再次跪伏于地,朗声道:“陛下,若微臣此法证凶失败,确会引边境事端,但若找不到真凶或凶手不是副使,边境事端亦无可避免,百步与五十步之别尔。”

    “既是如此,不如让微臣一试,如若未能证凶,此事便是微臣擅自行动,与林中丞无关,陛下更不知情,臣愿只身随交趾副使回朝,名为请罪,实为陛下排兵布将筹措战备争得时日。”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颇见慨然之志,林甫诚在一边听得动容,亦跪地道:“陛下,臣愿同担此罪责。”

    雍熙帝眯起眼看着跪在床前的两人,好一阵后,蓦地笑起来:“好,有胆略,不愧是朕亲点的探花郎,也难怪我儿七郎和那孙载都如此欣赏你。”

    他咳了两声,又道,“朕便允了你此事,若能成,就是将功赎罪,朕不仅不治你限期未破案的罪,还要再赏你。”

    “微臣谢陛下信任!”骆宁再俯首。

    “嗯……”雍熙帝说了刚刚那一长段话,显是气力不继,好生缓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至于林卿,朕素来知你气节,只是此事你还是作不知的好。”

    林甫诚连忙应道:“是,臣谨遵圣命。”

    “还有另外一事,”雍熙帝摆了摆手,让二人起身,又幽幽道,“朕想知道,究竟是谁……要陷害七郎?”

    骆宁和林甫诚的脊背都是一紧。

    “骆子希,”雍熙帝不点林甫诚,却只望着年轻的骆宁,“你查案如此细致,又这般敏锐,你来说说?”

    偌大寝殿内忽然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骆宁沉默了片刻,而后躬身请罪:“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

    雍熙帝那双浑浊又锐利的眼睛紧盯着骆宁,短促的喘气声似是愈重了些,半晌,他终是哼了一声,“罢了罢了,退下做你们的事去。”

    “……微臣告退。”

    骆宁与林甫诚齐齐松了口气,一起躬身行过礼,退出了寝殿,身后又传来一声一声费力的干咳。

    等到了宫门外只剩二人时,林甫诚才转头对骆宁感慨:“子希能知轻重,甚好。”

    骆宁明白他指的是雍熙帝最后那个问题,林甫诚在高位多年,深谙其中危机,他又一心为国用事,不愿看到朝局动荡,雍熙帝不用问都知道他会如何作答,所以才将问题抛给了没什么面圣经验的自己。

    而他但凡说了一丁点能扯上太子的猜测,雍熙帝若真想易储,这就是最好的借口。

    “还要多谢中丞平日的教诲。”他合袖作揖道。

    林甫诚笑了,拍了拍他的手臂:“不必与我说这些客套话,功劳在孙公,不声不响在江南教了个好学生。你便按刚刚说的去做吧,有什么事,本官自会顶着。”

    “是。”

    -

    雍熙帝苏醒的第二天夜里,京城出了件怪事——交趾使团居住的班荆馆闹鬼了。

    这天正是七月十四中元节,子夜时分,一个白色鬼影突然出现在班荆馆花园,游荡了一圈,吓晕数个仆婢后,徘徊于两个交趾副使的窗外久久不去,却又在巡逻禁军赶到前突然消失。

    几个仆婢醒来皆言辞凿凿,那鬼影虽然蓬头散发,但身形和正使一模一样。

    班荆馆内一时人心惶惶,两个副使在天亮后立刻找到鸿胪寺卿,言昨夜异事乃因正使死不瞑目,回魂来催促他们为他讨回公道,二人要求大周三日内给出此案的处置及赔礼道歉的诚意,并为使团改换住处,否则他们将立即离京。

    鸿胪寺卿磨破了嘴皮子,将期限拖延为五日,至于更换住处,鸿胪卿毫不犹豫,满口答应,允诺尽快挑选好新的住处,两副使这才满意离去。

    谁知,这新住处一选选了三四天还未定下,班荆馆内的异事却还在继续。

    七月十五子夜,那鬼魂再次造访,这次却没有去副使窗前,而去了两个副使各自的贴身侍从门窗前游荡。但等禁军巡逻队赶到时,鬼魂又再度忽然消失,只在两个侍从门前各留下了一个还在往下滴血的大大的叉,骇人至极。馆内诸人更加惊慌。

    这日天亮后,两副使即强烈要求大周增派禁军护卫,却被鸿胪寺卿以鬼魂乃正使回魂,不会对自家使团有恶意为由,非常真诚地否决了。

    七月十六夜,禁军在巡逻时,忽然听到馆内惨叫,旋即循声赶去,竟发现其中一个副使的贴身侍从离奇死在了自己屋内,也是一剑封喉,但不同的是,他的整张脸如同被人用指甲和刀子划过一般,皮开肉绽,面目全非。

    有两个婢女惊恐万分地指证,事发前歇,她们亲眼看到那个白衣鬼魂进了死者的屋子。

    这日天亮,骆宁即以问话和保护为由,将另一个吓得魂不守舍的副使侍从从班荆馆带走,两个副使企图阻拦未果。

    同一日,其中一交趾副使午间外出时被一乐伎拦下,二人至无人处交谈后,副使面色难看地离去。

    七月十八夜,负责守卫班荆馆的禁军队长之一李甲倒休时,家中突然潜进六个蒙面杀手要置他于死地,幸得另一批黑衣人及时出现,将杀手全部拿下。李甲侥幸逃得一命,后检查刺客面貌特征,竟发现六人都似是交趾国人,绝望中,他将交趾国新君的一封书信交了出来。

    七月十九清晨,两个交趾副使刚跨出房门,便被一队禁军强行带往御史台,二人抗议无用后,情绪激动,再以战事威胁,到了御史台的暂设公堂依旧怒喝不止,直到看到了那个明明已经被鬼魂杀死的侍从和另一个“幸存”的侍从,一起一脸绝望地走进公堂,才倏然闭了嘴。

    原来那日被鬼魂杀死的侍从只是个体型相似的死囚犯,骆宁料到使团中其他人虽也带了赴死之心,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两个副使那般心志坚定,所以才设计了这出戏。

    果然那“幸存”的侍从被鬼魂所吓,又见同伴被杀,早已骇破了胆,两天前就如实招供——交趾正使被杀那晚亥时二刻至子时初刻,他所伺候的副使并不在房内。另一个“假死”的侍从在隔壁房里听到后,也颓然供出另一个副使不在自己房内的事实。

    那两个交趾副使听得自己侍从的指认时,还欲狡辩,可待看到禁军队长李甲进来,却一下彻底面如死灰。

    而坐在堂下两侧的陈少卿和杨侍郎直到听完了骆宁的审问,才完全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李甲本就是交趾人,因貌似周人,自小被送到大周潜伏,两个交趾副使进京后,用新君的书信取得他的信任,并在他巧妙的巡逻安排下,杀了人而未被看见。

    骆宁早就怀疑李甲,于是在暗中找到了他在京中相好的乐伎,将李甲如何配合副使杀害正使的事告知乐伎,再教那乐伎以此欺骗副使讹诈钱财,让二人以为真是李甲泄露了他们的秘密,这才有了前夜杀人灭口的事。

    陈杨心中颇不是滋味,不说那扮鬼的把戏,同样全程调查整个刺杀案,他们完全不知骆宁是如何从各种蛛丝马迹中,一步步推断出真相和杀人过程的,尤其是李甲的事,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觉出李甲的巡逻安排和说辞有什么问题。

    最让二人难受的是,雍熙帝竟然派了宽衣天武禁军暗中协助骆宁,保住了李甲,即使只派了十人,但那可是天子亲信卫队之一啊。

    坐于堂上的林甫诚不知二人心中所想,见骆宁已审清案情,交趾副使在充分的人证物证下再无什么可反驳的,便重重拍下了惊堂木,宣告此案终于审结。

    骆宁长身立在堂下,看着被带下去的几人背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其实,见雍熙帝时他已有九成九把握了,去岭南吃荔枝勉强还能接受,去交趾坐大象就算了吧,他可舍不得秦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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