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时分,鼓声响起。

    陈留卫府东院后堂内,穿着裾裙式样的年轻妇人慢步向榻边走去,妇人的裾裙廓形宽大,裙长下垂至地,在平整的木质地板上拖过发出“倏倏”的细微声响。

    “皎皎可是睡熟了?”卫泽刚从校场返家,身上的甲胄还不曾卸下就往榻边走,从妇人怀中抱起幼女捧至面前,想用脸颊轻蹭女儿的面庞,却被一只幼小的手掌抓住胡须,疼的轻嘶一声。

    “这小皮猴午后睡了两个多时辰,此刻还不肯睡呢。”卫府当家女君杜芳如示意仆妇将幼女抱开,又亲自绞了一方干净帕子给卫泽擦脸,“今日郎君怎回的这样晚?可是军营里出了何事?”

    “正要与你商议呢,李兄刚从襄邑招了不少新兵,急需一大批粮草财帛。”卫泽有些心虚地接过帕子,自己动手胡乱擦拭了一番,“洛阳城里正忙着争权呢,是不会管咱这……”杜芳如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见幼女已睡便吩咐将其放置榻上,再将仆妇都遣了出去。

    卫泽冷哼一声,又接着抱怨:“这刘氏天子胡搞了几朝还不算够,如今更是养着一堆外戚专政、党宦两派争来斗去,搞得各地叛乱层出不穷!上回我等同那袁广平了兖州的叛乱,却没得一句褒奖,我料定了是那袁家使坏,还欲一争,李兄反而劝我忍让,说此次有一大半是袁家的部曲上阵厮杀,我等人马不足不便争功。但我私底下还是寻了洛阳来的内侍细问,你可知他说什么?”

    杜芳如给他解开身上的甲胄披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摇了摇头。卫泽扯了扯内里的袍子,气愤道:“他竟来反问我愿舍得多少金银换个顿丘令的官来做!”

    杜芳如有些好笑的望着自家郎婿,几月前的事情他如今已归家十几日了也不曾提及,今日想从家中拿钱倒是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她想了想还是将案几上的帛卷展开,轻声询问:“这是城南几处庄子上刚报来的秋收数目,郎君看看可够?”

    卫泽凑近看了几眼,有些为难道:“怕是少了些。”

    “那郎君直说便可,不管需要多少明日我都遣人送过去。”

    怎么向家中讨钱的措辞,卫泽在回家的路上已在心中滚过了好几遍了,实在也是别无他法,想要成事必定是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

    卫家富庶,世代都是陈留的大户,比他那帮兄弟李嵩、孟勋等人的家境好上不少。

    卫泽此刻见夫人如此大度,胡须下的糙脸有些泛红,柔声道:“委屈你了……”

    “郎君说的哪里话?如今天下大乱,兵匪祸乱不绝,咱家这样的大户若不多出些粮草兴兵,难道等外头的贼子来抢夺资产吗?若是没有自家部曲从中庇护,就这些金银财物怕是也守不住的,郎君只管忧心于安邦大业,粮草钱财这等事自有君姑与我来操心。”

    卫泽感动的两眼泛红,就要扑到杜芳如身上亲热,又被她阻止道:“郎君今日归家可曾去见过君姑?怕是君姑还在西堂等着呢!”卫泽听了这话才依依不舍的退出堂屋。

    听见了妇人轻轻的叹息声,躺在榻上的张芷睫毛微微颤动,还以为今日装睡能见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呢,本在现代社会活了二十多年她好不容易得到国外名校的录取,正准备出去见见世面一场车祸就给她送来了这,早知道是这样生前还费什么劲去考雅思,就该多学学历史。

    来这个世界十个月了,投的新胎倒是个有钱人家,她每日就是当个婴幼儿吃了睡睡了吃,被人服侍的倒也舒服,只是她这个新名字叫什么“脚脚”?这真太难听了,也不知道长大了能不能跟爹娘商量商量改个名字。

    张芷现在对这家里的基本情况还不太了解,只知道这家人是姓卫的,满府的灯笼上都写着一个“衞”字,这字倒不算复杂她还能认得出来。

    平日里她这个爹不常在家,都是靠娘管着家,这卫家的主人不算多,除了这爹娘之外还有祖母和两位兄长,那几位她早已见过多次。

    看来这卫家应该是挺有钱的,估计是个富甲一方的豪强,不然她这爹也不会像是个败家子那般,总从家里拿钱出去搞什么事业,只希望这爹别把家产全败光,多留点钱以后她也能少受些苦……

    ……

    正月初七一大早,张芷就被仆妇抱起穿衣,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人说今日是她的周岁宴,给她套上了喜庆的红色织锦棉衣,又披了一件小小的银边紫毛貂裘,一路被人抱至正堂。

    嚯!真是有好多人啊!

    感觉前几天过年的时候也没这么热闹,一群锦衣妇人围着她打转,张芷还在琢磨着这个不知是什么朝代的周岁宴要不要举行什么抓周仪式,就被六岁的长兄捏了捏水嫩的小脸蛋。

    张芷心中暗骂这小屁孩真是过分,忍不住朝着杜芳如哭喊了两声,果然见小屁孩被臭骂了一顿。

    卫家长子卫臻低着头挨骂,忽而看到她呲着嘴偷笑,还有些呆愣,暗道幼妹真是个无齿小儿!

    卫家正堂开阔,设计上也较为开放,看来时人崇尚古朴大气之美,张芷依靠着杜芳如坐在一旁,看着堂中杂戏班子表演,正中摆了五面鼓,第一个人和第三个人在鼓上倒立,第二位艺人在鼓上踏跳,身姿甚是妖娆,旁边一位蓄势以待紧盯同伴手下的鼓,随时准备着接下。

    倒是比她预想的要有趣得多,过个生日还能有杂技看。

    她上一世学的是理工科,对于历史真的是不太通,很难从这些细节上分辨如今的朝代,不过她还来不及细想又被面前一杂技艺人吸引住了目光,这人头上插满了羽毛装饰,手中摆弄着不少小圆球,一边向上抛去一边不停地接住球,即不能让球掉落,还不停地加入更多的球。

    张芷暗暗点头,这跟现代杂耍也差不了多少嘛!

    热闹一直持续到晚间,她如今还是个一岁的小朋友身体,精力根本支撑不了那么久,早早的就昏睡了过去,被祖母孙氏抱回了后堂歇息。

    “君姑,今日您也劳累了。”杜芳如送走了宾客来到后堂想要将幼女带回,见她还睡着便在一旁服侍孙氏更衣。

    “是辛苦你了,这一年来我儿不常在家中,全靠你一人苦苦撑着。”孙氏拍了拍杜芳如的手背,示意她到榻上坐下歇歇。

    杜芳如摇了摇头:“郎君派人送了信回来,说是要出兵长安讨伐郭、汤等逆贼,无暇返家。如今天子薨逝,李兄已占守洛阳、许昌等地,宣布建国晋,定都洛阳。”

    孙氏沉默半晌,似乎神出,再道:“晋王心有大志,当年暂居陈留只不过是龙蛰蠖屈罢了,大厦倾颓,晋王能反应得如此迅速,把握住了机会已是不凡,占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既已起了势,你们夫妇二人要把称呼改改,往后还是要多注意些君臣本分。只是这长安的郭汤叛军个个都是精兵猛将,本是要挟天子占守长安要地,谁曾想得到这天子竟然……唉,如今各处都在抢占地盘,当真是群雄逐鹿,群狼环绕,这世道真是太乱了。”

    杜芳如叹了口气道:“君姑说的是,我亦担心郎君安危,今日吕夫人……吕后也来了,与我说是得了晋王旨意,即刻要迁居至洛阳王宫之中。”

    听着这婆媳二人聊天,张芷瞄了一眼身旁只比她大一岁的次兄卫衍,又继续闭着眼睛装睡。

    难怪今日这么热闹的宴席之上也没见到亲爹,合着是在外头打仗呢。不得不说她这个爹是会给自己选老板的,当初慧眼如炬出钱出力资助这晋王招兵买马,力挺晋王实现自主创业的第一步,在这小地方烧冷灶烧出个君王来,这可是实打实的从龙之功,想必往后是有好日子过了。

    杜芳如服侍了孙氏歇息,又将她给带回了东院后堂休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她现如今话说得已是很利索了,只是还不太会走路,总是控制不好平衡容易摔到地上。

    也知道了她如今大名卫渺,小字皎皎,她这名字全因为杜芳如生她的前夜做了个梦。

    梦里杜芳如独坐在宽阔浩瀚的海边,看着渺绵的水流不断涌来,心中惊慌不已,忽而见天上皎皎明月化作一道流光窜进了腹中,就这么巧,梦一醒,她就出生了。

    妇人产子本是危险之事,但做了这个梦之后杜芳如没受太大的罪就把她生了出来,直说是天上诸神保佑送了她这么个皎月下凡。

    张芷得知这个事后深觉没文化是挺吃亏的,杜芳如生她时已不是头胎,可能身体也比较强健才生得这么快,真不知道跟这梦有什么关系。

    但既已投胎转世,名字也不过是个代号而已,她便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个新的名字——卫渺。

    卫渺小朋友如今已快两岁了,还在傅母竺娘的搀扶下颤颤悠悠的在院子里散步,突然间几名仆妇哭喊着跑至后堂,竺娘将其拦下小声询问了几句,立刻满脸慌张的将卫渺带回屋内。

    “傅母,她们这是做什么?”卫渺从窗户里看家仆慌里慌张的四处奔走,还将家中的灯笼全都取下。

    竺娘泪眼婆娑的抱住了她,声音哽咽,艰难地说:“女公子……女公子还这么小……这可如何是好……”

    见竺娘只顾着哭,话都说不清楚,卫渺便也不再追问,默默的看着屋外的奴仆挂上了白色祭帐,大概也明白是这卫家有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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