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把常见的玉竹折扇,素纸扇面绘着不知所云的工笔画,无甚特别之处。

    叶韫依申狸所言,将扇子拆得七零八落,照样没看出端倪来,少年人急于求成,略感挫败,不由得心浮气躁。

    幸亏赵管家对文玩一道颇有心得,他捻干净扇骨上黏合的多层薄宣后,细细摩挲着玉竹表面。

    这才察觉到,十六根扇骨每一根上,均浅浅刻着一个字,是以最晦涩难懂的九叠篆写就,连起来便是:

    “凉城葬勍处西南九里藏石匣可为物证”。

    “究竟是何事的物证?”叶韫喃喃道,此刻他如坠浓雾之中。

    这把折扇既提及凉城,确是小翘从王老大夫身上搜来的,还没来得及上报给鹤监而已。

    李浔沉吟许久,忽道:“阿礼,你不觉得扇面原来那幅画怪怪的?”

    叶韫茫然摇头,撕得太急没怎么留意,他有些懊恼自己沉不住气了,嗫嚅道:“大概有只黑猫?”

    “啧啧啧,画的不挺像我的么!”申狸很是傲娇地撇撇嘴,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浔忆及前尘往事,脱口而出:“难道是画师沈槐序的戏梦狸?”

    宫廷画师沈槐序是个妙人,后宫三千佳丽在他笔下千篇一律,偏偏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倒是画得栩栩如生。

    譬如毓粹宫的狸猫们,是他常常临摹的对象,“戏梦狸”这幅画便是他妙手偶得的佳作,只是鲜为人知。

    画上那只狸猫正窥视着戏台上的艳裳名伶,她怀中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新生儿面容,惟有露出一耳,毛茸茸黑黢黢的甚是诡异,仿佛不是寻常人类。

    沈槐序也从不向人解释画中意,宫中贵妇百无聊赖,爱收藏有趣物件,常常打赏给仆从,或许这把折扇是从宫中流向民间,属于张太医告老还乡随身物件之一。

    “狸猫,襁褓,妇人……莫不是在影射狸猫换太子!”

    李浔惊呼出声,将叶韫吓了一跳,虽匪夷所思却也深觉在理。

    “浔丫头,还记得前世宫中戏班那出戏么?”

    申狸循循善诱道,它有意无意勾起玉粟沉淀的记忆,犹如血水中赤手捞起碎骨一般毫不留情。

    “当然记得,那出戏是我暗中设计的,为了激将柳祺钰来着,可惜半路被皇后挡了道……”

    最终韦皇后为何要保住柳淑妃,倒是耐人寻味,当时玉粟复仇心切,眼见一计不成便另寻出路了。

    叶韫凝神沉思,他在揣测张太医与狸猫的关联。

    当年李静妃临产前后,张太医是否参与那一出荒谬阴谋,是否知情太多才提前归隐凉城,是否还留有物证以图后人翻案?

    越想越觉得不寒而栗,叶韫认定张太医必在此局中,定是将物证线索藏于折扇交由徒弟保管,结果徒弟惹来杀身之祸。

    “张老头这个老顽固藏了啥,连我都不知道,估计是个好东西,不如你们去凉城瞧瞧?”申狸跃跃欲试,不住怂恿着他们。

    “不可!”翟季言简意赅点破了局势,“鹤监还没死心!”

    “翟统领说得对,小侯爷,眼下危机四伏,不能掉以轻心,不如另派可靠之人前去?”赵管家附议道。

    派谁去成了新问题,还是翟季一锤定音:“让老秦去!”

    众人一听皆心服,作为弗届卫最年长的护卫,老秦资历最深,口风最紧,更关键的是轻功最高,想必能省下不少脚程。

    “领命。”老秦拱手道,他听翟季低声嘱托了几句,便带上折扇出发去了凉城,约定一个月后回来。

    时疫好转,众人总算能歇一口气。

    李浔留意到师父有些郁郁寡欢,想及王老大夫前些日子还与他坐而论药,斯人已逝,不免也伤感起来。

    京师又送来奉朔侯的回信,信中叶靖渊夸赞了儿子一番,甚至提到圣上亦有所耳闻,不日将颁下嘉奖,望叶韫前往京师云云。

    叶韫心知,父亲一直竭力在弥补早年间曾疏忽他的缺失,可在少年人眼中,越是弥补越是刻意。

    以他讳莫如深的身世,本该深居侯府宅院,少抛头露面为佳。

    时移世易,如今既被驭鹤所盯上,怕也难自保了,进入朝堂视野之中是迟早的事。

    之后数十日,不少乡邻感念小侯爷与诸位大夫救命之恩,纷纷携带瓜果糕点前来道谢。

    “诶,好难受,小爷多久没尝到海棠糕了,真没劲!”

    申狸眼睁睁看着李浔津津有味吃着乡邻送来的点心,碎碎念个不停。

    李浔一乐,含糊回了它一句:“有本事你出来吃呀!”

    她以附体猫魈无法自如脱身戏谑,气得申狸直哆嗦。

    一旁的叶韫忍不住笑逐颜开,故意探过手,也捞了一块海棠糕塞进嘴里,有如顽童一般逗着申狸:“好吃!好吃!”

    申狸又气又恼道:“吃吃吃!吃死你们!光惦记吃,京师倒底还去不去了?”

    它又开始坚持不懈提醒李浔,早作复仇打算。

    李聂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等易安别院之事一了,确无别的理由留下,无非是舍不得离开师父,若能劝他同去京师再好不过。

    劝了半晌,师父扔出句话来:“浔儿,你长大了,要去哪儿为师不拦着你,可为师发过誓,不会再踏进京师一步!”

    听闻师父如此坚决,李浔很是难过,闷闷道:“师父为何这样说,徒儿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还要给您养老呢!”

    “还送终?为师已然这么年迈了吗!”李岩年气不打一处来。

    好歹他也曾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虽说十几二十年过去,不至于老态龙钟得要小辈看顾。

    话说重了,他见李浔小嘴一扁眼眶泛红,实在不忍心,想劝慰几句,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去京师的苦衷,又怎能就此告诉她。

    随后叶韫打了个圆场,温声道:“浔浔,人各有志,李大夫有他的道理,无论如何,你对师父的心,他自然懂得。”

    他另有私心,暗暗指望李浔孤身跟他走,或许少女全心全意依赖他,更能亲近一步。

    转念一想,顿觉似乎太过自私,便一时按下不表了。

    临近腊月,棠城郊外天寒地冻起来。

    叶韫久居暖室不习惯别院冷清,时不时往医馆串门找李浔。

    她渐渐痴迷上了各种医书古籍,他想尽法子为她收罗,别的心愿也尽力满足她。

    李岩年看在眼里,心中叹息,他走进内室,从桐木匣子夹层里翻出一枚玉拨片,放在手心凝视。

    玉石表面似有一滴泪痕的纹路,浮现出那个琵琶奏乐的丽影。

    当年告别之际,她声泪俱下道:“你宁肯放弃入尹门,拜我长兄为师,也执意要去京师么,哪怕她不会多看你一眼?”

    世间情为何物,他李岩年半生无解,孰是孰非往事成风,攥紧拨片仍有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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