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家仆拿着象征九宁宗亲的玉佩来了。

    气氛再度热烈,一群弟子不练剑念书了,几帮家仆扒在墙后,就连年事最高的老师祖都被推着请了出来,人群浩荡,场面活像送嫁。

    议论纷纷,胆大的女修们纷纷探出头来看。

    众人看上去并不像才知道扶宣的存在。

    几名长辈上前和扶宣交谈,扶宣毫不怯场,大方落落与之答话,惹得三五个同辈停下私语,齐齐朝这边看。

    几个和扶织关系近些的男男女女连连瞄她,不过扶织侧着头,好像并没看到。

    席间,首座的扶斐杰抬手,止住一旁弟妹们的动作:“莫要起哄。”

    大哥发了话,小辈们只得讪讪收回脑袋,不敢看扶织,也怕她生气,就转头打量起陌生又好相处的扶宣。

    平心而论,兄妹二人长得挺像,都继承了老府主立体的五官,又各自继承了生母的特点,乍一看有五六分神似,宛如一对龙凤胎双生花,但看久了,又能辨别出一二。

    当然了,这话是没人敢当着扶织的面说的。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回来的这位二公子到底是明珠还是饭桶。但扶织不喜欢他确是事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总不能先得罪了她。

    老府主满脸尴尬,思虑过后自知理亏,没再叫女儿,又拍拍儿子的肩头,嘱咐一番日后要要好好相处,若有不懂,可以问扶织。

    “儿子明白。”

    扶宣笑着应下,但落在扶织眼里,又是另一种意味,心情复杂。片刻后扶宣被带进家祠,认祖归宗,少不了一番礼节繁琐。扶织则趁乱离开了前山。

    后山鲜有人来,花草葳蕤,鸟鸣蝉鸣响作一块,更衬寂静清幽。念及母亲生前不喜奢华,扶织折返摘下几枝翠柳,踏上石阶。

    春光正好。

    扶织的母亲葬在后山的地宫,去年初冬时,这里还是杂草丛生,枯枝满地,如今已经长出了几树花叶,红的粉的开成一片,风拂过,碎琼乱玉飘了漫天,下起一场花雪。

    扶织轻轻把柳条放在地宫前,想了想,依偎在飘絮的树下。

    山下的热闹不绝于耳,扶织烦躁地捂住耳朵,脚旁是一处小池,小鱼游着拨开水草,池水明净,扶织不小心瞥到自己。

    不看还好,看了就想起适才父亲那张虚伪热切的脸,扶织的心中更加恶寒,随手抓起一把带着湿土的草扔了出去。

    果真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她原本以为,只要自己肯上进努力,天道酬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总会动传位于她的心思。

    可现在接了个儿子回来,说不是看不上她的女儿身,而是想要儿女双全图个圆满,扶织是绝不相信的。还有那扶宣,自打见面就摆着副人畜无害的笑,回到家后还一副自然大方的模样,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少家主。

    山下又是一阵锣鼓喧天,扶织捂紧了耳朵,不欲再听。

    -

    月牙谷。

    扶宣忙完已是深夜,被家仆们带到此处就没了下文,此时正倚在树旁,捻着一瓣叫不上名字的花。

    扶织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月牙谷是她十五岁时,老府主专门派人为她修的住处,占了半座山头,与府中绝大多数的建筑不同,月牙谷栽满了奇珍花卉,两座小阁呈琉璃塔状,冬暖夏凉,亭台矗立,长廊蜿蜒;不似住处,更似园林。

    扶织最喜欢在此处看书小坐,偶尔还会叫上女伴们一起吃茶荡秋千。

    不过看这情况,最后的领地似乎也不保了。

    扶织忍着怒火过去,谷下零星燃着几屋星火,忽明忽暗,夜空中繁星点点,就着月色,刚刚好看清对面那人的脸。

    “别动我的花!”扶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没人告诉你,不要乱碰别人的东西吗?!”

    “嗯?什么花?”

    手中一凉,才惊觉手感不对。

    触感光滑,好像真不是花。

    扶织拿起来一看,如练的月光下,显露在眼前的是柄做工精美的簪子,和铺子里粗制滥造的发簪不同,这支簪子是专门找人定做的,玉色兰花绽在簪头,白玉与青玉交相,饱满立体,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师之手。

    不是自己的东西她不会要,扶织伸手还给他。

    扶宣抱臂,也没拿回来,轻轻笑道:“买给你的,算是见面礼。”

    “我不要。”

    说完塞还给他,那人还是不接,并表示自己一个男人,留着也没什么用,更没处放;扶织依然坚持:“你想放哪放哪,总之不要给我。”

    语气冰冷,实在和这张青春姣丽的脸不大相配。

    耳畔只有风刮过,夜里的山谷空气清新,扶织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残存的酒气,他比她高一个头,这样看还隐隐感到些压迫感,他也不恼:“也行,对了妹妹,我今夜睡哪间屋子?”

    扶织背后还负着剑,背久了越发觉得累,面无表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又补充道:“不要这样叫我。”

    那人吊儿郎当应下,这时起了夜风,旁边的树哗啦作响,枝叶乱晃,飘下一片落叶,将将好停在扶织的发梢,他伸手,扶织察觉到猛然甩开,看见是替自己清理后又收手。

    一种有火发不出的复杂感涌上心头。

    扶织的长相不凶,还带着未褪去的稚气感,个子也不算高,即使发火也没有盛气凌人之感;扶宣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不知是不是戏谑,“别生气。”

    扶织拍拍自己的头发,三两步走开,势必要离扶宣和那棵破树远远的。

    场面一时有些滑稽。

    “是父亲让我来同你住的。”扶宣随手把叶子一丢,也不计较,低眸,看着气呼呼捂住头的扶织,须臾笑了,“不用这么恨我吧?”

    “…………”

    还住一起?

    扶织愣了片刻,真要怀疑自己老爹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了。

    “多少年积攒的福气,才修得这一世的亲缘,兄妹一场,织儿,你须得好好珍惜。”

    这是老府主语重心长和她说的话,她当即炸开一身鸡皮疙瘩,恶心得不行。

    最后冷静下来,被气笑了。

    遇见个这样没脸没皮的人,还福气?

    不知老爹有没有听过六亲缘浅一词。

    过了一会,扶织绕开他,扔下一句随便。

    片刻,黑夜里兀地响起咚的一声,是扶宣的行李被扔了出来。

    “…………”

    过了几日照常上课,老府主又派了人,先是啰嗦地说了许多好话,又送了些名贵稀奇的小玩意,说让扶织带扶宣熟悉一下学堂。

    去的路上,扶织走得比飞还快,恨不能将身后那狗皮膏药甩开十条街。扶宣在后面看花逗鸟,见扶织恍若未闻,追过来声音带笑:“别走那么快嘛,初来乍到,我走丢了可怎么办啊?”

    这一声惹得周围练剑的弟子全看了过来,扶织不欲理他,继续加快脚步,心说那样最好。

    学府坐落在府中最幽寂的山头,四周花草馥郁,远远看去,像一座八角钟楼。

    九宁府虽是捉妖世家,但也同样重视诗书礼乐,前些年战火停息,老府主便请来大荒境内最好的儒士授课;尤其是日后要参与的宗族子弟。

    晓雾将歇,穿过廊下,早已站了乌泱泱的一群人,多是和扶织沾亲带故的同辈,也有少数破例进来的外姓人,是家主重臣的子女。

    “来了。”

    最中间的人一出声,两旁围着的少男少女们先是一顿,继而兰棹划水般让开一条道,显露出说话那人的模样。

    体态端方,面如冠玉,看着比在座众人都要稳重,四目相对,对面的人投来莞尔一笑。

    “长兄。”扶织点头示意,扶斐杰温润回应,目光转到一旁的扶宣;扶织在衣袖间不轻地掐他一把,这才把他乱瞄的视线转了回来,忙不迭道:“长兄好。”

    对方依旧点头莞尔。

    扶斐杰是府中长子,不过属于旁支,但胜在性格温和,在府中颇受长辈喜爱同辈敬仰,普通弟子遇到困境,最先想到的也是他;就连有时老府主找扶织谈话,说到最后,都会满脸惜才地说上一句:“你也该和你长兄学学。”

    许多人会在私下将二人拿来对比,最后得出的结论,无一不是扶斐杰更胜一筹。

    无关剑术,只因扶斐杰的性子好,而扶织平日大多都泡在后山练剑,要么就是下山捉妖,一去就是小半月,甚少露面。

    久而久之,只要是族人一起出席的大场面,扶斐杰身边永远围着人。

    “他这么厉害啊?”扶宣悄悄说:“怎么没人来你身边?是不是都被你吓跑了?”

    “你…………”

    这时远山的钟声响起,惊走一树野鸟,学府的门应声而开,众人蜂拥而入。

    扶织没理这茬,进去后找到位置坐下,交上前几日先生布的课业;先生是个小老头,抿一口茶,上上下下审阅一遍,最后慢悠悠拿起朱笔批注,语气赞赏:“不进则退,继续保持。”

    扶织下去了,抬眼看见扶宣站在窗边,手上停着只鸟,目光对上时他挑挑眉,扶织并没理会,只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

    想来也是。

    扶织继续看书。

    过了一会,扶斐杰上去,先生照例批改,放下朱笔,传来一声轻响,接着指出他的问题,扶斐杰明了;座位上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扶织听到一句:

    “都一样嘛,”

    指间下笔的动作一滞,扶织没出声反驳。

    晨课结束,中途休息,扶织看见那人还站在窗边,百无聊赖,见众人下课,终于问道:“我没位置吗?”

    众人闻声看去,面面相觑,扶斐杰走上前,检查一番,还真没有多的位置,“是我疏忽,委屈二弟了。”他说着看向自己的位置,“不如你今日坐我旁边?”

    “不必这么麻烦。”扶宣挥挥手,那边埋头小憩的扶织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臂弯间睁眼。

    扶宣的声音响起:“有书和纸笔就行。”

    扶斐杰让书童找了一阵,竟也没有他的份。

    扶宣苦笑,扶斐杰汗颜,接着连连赔礼。站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看不下去,说:“也不能怪斐杰兄,你来得突然,谁都不知道,好端端的,纳能料到突然家里来个…………”扶斐杰蹙眉,扫去一眼,那人察觉不妥赶紧闭嘴,不再出声。

    扶织的眉头在臂弯间一动,他们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于是扶宣就这么站了半日,场面一度有些尴尬,最后还是扶织念及送簪一事,分他些纸笔抄录笔记。

    余霞成绮,暮云合璧,众人散学。

    几个姑娘来找扶织一同用膳,扶织欣然答应,走时瞥见扶宣在廊下整理纸笔,影子被残阳挤得狭长,低着头,没看见她。

    纸卷有些多,他整理的动作略显匆忙笨拙。

    抬眸,扶织掉头就走。

    出了长廊暗松一口气,回过神,姑娘们继续说说笑笑,拉着扶织朝膳堂走去。

    …………

    “你不帮他呀?”没走多远,姑娘们立即问扶织,眼神好奇,“听说今日根本不是忘了给他备位置,只是公子们故意整他,给他个下马威。”

    这话没错,长辈喜欢扶宣,不代表晚辈也会喜欢他,尤其是那群趾高气扬惯了的堂兄弟,面对半路杀出的扶宣,别说照顾,不暗中排挤就不错了。

    正想着,又一个姑娘说:“大姐姐,听说他住你那去了,怎么样?他没有以下犯上吧?”

    扶织没忍住,轻哼。

    莫名滑稽的词。

    老实说,她对嫡庶之别不怎么在乎,不喜扶宣也只是因为竞争关系;想了想,轻轻应一声,“这倒没有。”

    那姑娘应一句:“那就好。”几人又说了一会,话题很快转移。

    身后的日头渐渐沉下去了。

    谁也没留意到,扶宣跟了一路,直到回了月牙谷,蹲在一池水前,才惊觉自己在冷笑。

    水面上倒影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他伸手洗一把,抹干,一滴水珠划下鼻梁,再次滴落池中。

    “有意思。”

    一圈波纹荡漾开,转瞬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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