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金光闪耀,紫气黄云,仙乐悠扬悦耳,但见金龙为御,彩凤齐翔,龙辇凤车直下三十三重天宇,竟落在一座精巧的凡间小屋前。
玉帝步出辇车,举目四望,只见数里桃林,落英缤纷,他颔首微笑道:“繁花似锦,好一番人间美景,难怪让你流连忘返。“
瑶姬白了一张脸,缓缓站起身,颤声道:“陛……陛下。”
一瞬之间,她想起自己被天兵天将押出天庭时,玉帝淡漠的神情,想起玉帝传令十日“晒死瑶姬”的冰冷无情……
可是玉帝不是说,等到戬儿他们平息一切,就会赦免他们吗?
她下意识左右一望,想寻找杨戬他们。
但是杨戬他们出去了,不过小院外有杨戬布下的十余道结界防御,寻常妖怪进入不得,若有人触动,杨戬他们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
玉帝摇了摇头,说道:“瑶姬,怎么我们兄妹间如此生疏了?”
那般自然的神态,仿佛两人还是从前相亲的兄妹,瑶姬略一犹豫,叫道:“皇兄。”
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了的讨好。
玉帝的眉目舒展开,道:“不请为兄进去坐一会儿?”又感慨道,“在天庭的时候,朕一直事务繁忙,我们兄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一聚了!”
听着玉帝亲近的话,瑶姬微感恍惚,只觉玉帝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温柔,那样疼爱的眼神,令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想,也许他真的只是来看看她。
回过神来时,她已撤了结界,走到玉帝面前了。
瑶姬心中不禁惧怕,玉帝却携了她的手,向院内走去:“走吧,咱们兄妹好好喝一杯,对了,杨戬和杨芙去哪里了?怎么没有瞧见他们?”
瑶姬见并未有天兵突然出现,松了一口气,随着玉帝往前,答道:“他们出去诛妖,不多时便会回来了。”
玉帝嗯了一声,眼底有着一丝隐约的冷哂,他自然是挑着杨戬兄妹不在的时候过来的,也只有瑶姬,才不敢因为死去的两个凡人,记恨于他。
两人在庭院中坐定,玉帝询了几句闲话,瑶姬一一答了,说话间,瑶姬渐渐放松下来,脸上也洋溢着笑意。
玉帝温言道:”这些天,为兄总想起你,仙苑中好久没有看见你的身影了,当年若非你触犯天条……唉,你明知道天规不可冒犯,却一点不知道避讳,你和凡人成婚生子,却叫朕该如何是好?“
听见玉帝的话里带着愧疚,瑶姬很是感动,原来他把她压在桃山之下,也是为难的,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无情。
玉帝叹道:“跟朕回天庭去吧。”
他是三界之主,竟亲自来请她回去?
瑶姬愣了半响,苦笑一声,道:“瑶姬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再回天宫去?”
玉帝笑道:“什么戴罪之身,你母子三人的罪早已赦免了!”手一抬,有仙侍捧了赦令上前,瑶姬晕乎乎的接过。
玉帝叹了一口气,道:“朕当日碍于众仙和天规,提出让杨戬兄妹平定三界大旱,妖孽作乱之事,乃是不得已,好在你两个孩子争气,”他神情变得欣慰,“数百年内,毫不懈怠,除妖无数,令人间得享祥和极乐。”
瑶姬望着手中黄娟,怔怔道:“我们当真已得到赦免?”玉帝浅笑道:“这是自然,所以我此次前来,便是带你们回天上。”
瑶姬正要点头,又一顿,迟疑道:“我还要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思。”
玉帝微微颔首,状似无意的道:”杨戬和杨芙这两个孩子,我都喜欢得不得了,等他们上了天庭,该给他们封个显赫尊号,连他们拜的师父,也该有所封赏,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拜的何人为师呢?“
瑶姬不假思索,答道:“戬儿是拜入元始天尊座下玉鼎真人门下,芙儿是拜在女娲娘娘座下。”玉帝目光一动,说道:“那芙儿所持法宝,可是上古神物宝莲灯?”
瑶姬一愣,忽然想起杨戬让他们不要透露杨芙的法宝,玉帝打量她神色,失笑道:“自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得的,朕都去过女娲宫了,女娲娘娘还劝慰我法外施恩,不要再责罚你们。”
自然不是在今天,是在数百年前,玉帝去见过女娲娘娘,女娲娘娘告诉他的一句话:”他们能负担三界的共业。“
事实上,早在凌霄宝殿里,看见杨戬他们身周的七彩之色,他就猜出那法宝是宝莲灯,随后立刻去往女娲宫拜见女娲大神,女娲娘娘于是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女娲娘娘无论如何也要保下杨戬兄妹的理由。
可是,他与他们之间有着杀父杀兄的仇恨,未来,他如何敢用他们呢?
虽然那不过是两个死去的凡人,但在他们眼里,那是比什么都珍贵的。
玉帝饮下一杯酒,浅笑的望着瑶姬,也许关键就在她的身上了。
……
乾元山金光洞。
太乙真人施法了七日,哪吒魂魄渐渐融于宝莲灯,杨戬在旁守护,看到哪吒有了生机,禁不住露出微笑。
洞口外,穴道自解后,杨芙试着用法力引导了好多次,都引不出来宝莲灯,只得悻悻放弃。
好在是用她的宝莲灯去救人,总好过损伤二哥的身子。
杨芙抱着双臂,坐在洞外石阶上,心中忽然对女娲娘娘大为感激,师父送的宝莲灯,不仅救了母亲,也救了二哥的朋友。
哮天犬也留在洞口外,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它,正高高兴兴的到处撒欢,一会儿跑去扑鸟,一会儿给一头花豹追着,着急忙慌的回来找杨芙求救,顶了一脑袋的草屑和灰土,可怜巴巴的回来求救。
杨芙嫌弃得不行,出手把花豹打跑,揪住哮天犬的耳朵,带它去洗澡。
在第七天,太乙真人的进展忽然停止,哪吒的魂魄只差一点就是难以完全融合。太乙大急,再过一夜不成功,徒弟就真的回不来了。
猛一催功,内息一岔,差点晕过去。
杨戬见事不妙,运功接上,太乙喘息几下,知道自己是累过头了,虽然见杨戬真元受损,脸色不佳,却也无力相助。
杨芙和哮天犬在门外等了七天,本来不曾着急,这一天杨芙心头倏忽一悸,几日来毫无动静的宝莲灯也状态异常,法力不受控制逸散开。
二哥出事了?
杨芙猛吃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急行两步到洞门外,伸手欲敲门,却又担心惊扰杨戬他们。
杨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来回走动。
哮天犬察觉到不对,嗷嗷地叫唤着,凑到杨芙身边去。
杨芙心头着急,随手把哮天犬拂开了去:“走开。”
哮天犬更急得又叫又跳,跑到洞门前,爪子在门上一个劲儿的刨,好像想要把门刨出一个洞来。
杨芙性子本来急躁,气头大的时候,是连路过的狗都得挨一巴掌的程度,听到哮天犬的叫声,更烦得不得了。
“不准叫唤,”杨芙随手一点,将路边石头变成黑狗模样,一脚踢出数丈之外,转头冲哮天犬凶道,“你再叫,我也把你踢出去。”
哮天犬吓了一跳,耳朵耷拉下去,整个儿都蔫了,只能巴巴的望着洞门等待。
时间流逝,月亮已悄悄下去,天色又朦胧亮起。洞中虽不见天光却点了信香,太乙一会看香,一会看徒弟,心急如焚。
香已渐渐燃到尽头,一切依然如故,只有杨戬的脸色越苍白。
太乙知道,再让他撑下去,只怕徒弟没救回来,又要搭一条命进去。长叹一声:“这是我徒儿的命啊!杨戬,你已尽到心力,撒手吧。”
杨戬见香有余亮,不肯放弃,再次催动内息,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正落在宝莲灯上,香就在此时闪了一闪,完全熄灭。
太乙真人正在擦泪,只见宝莲灯一阵异彩,彩光散后,地上现出一个男孩,红扑扑的脸蛋,仿佛熟睡一般,正是他的宝贝徒儿哪吒。
太乙大喜,也顾不想到底怎么回事,扑过去抱起他,细细检查,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转头去谢杨戬,见他还在焦急地看着自己,笑道:“没事了,过几日我找些药给他调补,魂魄凝固了自然会醒。”
杨戬一口气松下,一阵天旋地转,仰倒在地,晕倒时,杨戬迷迷糊糊的想:似乎忘了什么。
再醒来,看到床边红肿着双目,泫然欲泣的杨芙,杨戬总算是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
“二哥,”杨芙一张口,眼泪便像珍珠似的往下掉,“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大约是已经哭了很久,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别哭,二哥没事。”杨戬勉力抬起手,给她拭去眼泪,泪水是热的,那温度仿佛烫在杨戬的心上。
稍远处站着的太乙真人低咳一声,脸有愧色地端了一碗药过来,道:“总算是醒过来了,你伤得不轻,这药……对你身子大有益处。”
这几天,杨戬晕了多久,这姑娘就在旁边哭了多久,眼泪珠子就没断过,看得他心里惭愧不安。
杨芙见杨戬想要起身,连忙道:“二哥,我来帮你。”小心的扶着杨戬半坐起来。
她起身接过太乙手里药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轻轻吹一吹,放在杨戬唇边。
杨戬怔了怔,没想到妹妹说的帮忙,还负责帮忙喂药。
杨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却颇感不自在。
见他迟迟不喝,杨芙低声软语道:“怎么不喝,觉得烫么?”
杨戬缓过神来,见她似乎还想把药吹冷一点,不由轻轻笑了:“不烫。”张口喝了。
等杨芙舀下一勺时,杨戬看向太乙,问道:“哪咤怎么样了?”
太乙想到徒弟便高兴起来,笑道:“好了,有了宝莲灯和你的真元,他将来只有更好。只是魂魄与身体要生活磨合一阵子,过些日子才能下床。倒是你伤得不轻,唉,我得让哪吒好好谢你才是。”
杨戬淡淡一笑:“不过一盏灯罢了,有何可谢。”
杨芙忍不住抬头白他一眼,心道:“是啊,不过一盏灯罢了,还差点搭上二哥你的性命!”
杨芙气得直把药勺怼往杨戬的嘴,杨戬连忙张口,哎呀,三妹生气了。
太乙摇头,忽而促狭一笑:“那小子叫你杨戬大哥是吧?”杨戬咽下药,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发问。
太乙摸着胡子呵呵笑道:“以后可不能叫了,没的错了辈分。”
杨戬更是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太乙解释道:“人之身体,无不来自父精母血。哪吒少年性子不知轻重,把身体毁得干干净净,从此与李靖夫妇再无干系。这具新身体,嗯,宝莲灯乃上古神物,做身体足够,却不能产生人之精血,贫道也未施行过此术,没有想到还差了一物,你最后那口血就是关键,最终促成灯魂合一,哪吒复生。呵呵,父精母血,全来自于你一人,你不如认了这儿子吧。”说罢哈哈大笑。
杨芙一听就扑哧乐了,帮起腔来,装作正经道:“太乙真人说的是,这正是应该的,二哥,你这就多一个儿子了。”
杨戬失笑,想到哪吒围着自己叫爹爹的情景,险些将药呛了出来。
太乙收了笑,正颜道:“此话虽是说笑,不过哪吒确实欠你良多,我得让他好好补偿于你。”
药这时也喝完了,杨芙把药碗还给太乙真人,杨戬轻轻摇头:“不必了。哪吒小小年纪,何必让他背着个人情债,日日念着。他既叫我一声大哥,我自是要护着他。”
太乙见此,起身道:“你既不愿告诉他,我也不违你意。这小子,我得好好教训他,下次再闯了祸,看谁来救他!”
等太乙真人出去,杨芙向杨戬伸出手,道:“二哥,把宝莲灯拿回去吧,这几天,宝莲灯可担心你了,你要是再不要它,岂不是让它难过?”
杨戬一愣,明白过来,神物有灵,宝莲灯感应到他情况不好,所以产生异相。
之前把宝莲灯封入三妹体内,是想代替失去的宝莲灯保护三妹,可宝莲灯有灵,若他一出点什么事情,就让三妹发觉……
想到日期渐进的封神之战,杨戬不由心中苦笑,能让女娲娘娘都重视的大战,能轻松到哪里去?
他之前还考虑着如何骗三妹呆在家里,可这宝莲灯却……若不解决此事,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杨戬想了一想,道:“我现在用不了法力,等几天吧。”
过得几日,杨戬能够起床了,带杨芙过去探视哪咤,杨芙和哪咤相互认识了。
再陪了哪咤一阵子,杨戬和杨芙才回家。
杨戬兄妹一回家,就看见院子上空,霞光闪烁,祥云集庆,一低头便瞧见一名穿着白衣的胖仙侍,微扬了下巴,一副高傲的样子,站在门前,瑶姬站在他旁边,两人身后一流水的小仙侍。
杨戬凝望瑶姬一眼,天庭来人了,几百年也不曾听说天庭增添什么能手,他也没感知有人强闯,想来,是母亲主动放他们进来的,大概是因为当年赦免之事来的。
杨芙却心头一跳,二哥刚一受伤,天庭就派了人来,是巧合还是知道什么?
娘怎么和他们站一起了,是被挟持了吗,只有上前先抓住那个领头的!
那胖仙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臂里拂尘一甩,语气轻蔑的喊道:“杨戬……”
只听刷的一声,杨芙已抬手一剑刺向那仙侍颈间,另一只手拉过瑶姬,护在身后。
瑶姬大惊,惊呼一声:“不得伤人。”
杨戬同时也出手了,却是手指一扣,搭在杨芙剑身上,微微一按,杨芙的剑便再进不了半分了。
那胖仙侍的“戬”字尾音还没喊完,迎面袭来的劲风就一股脑灌进他嗓子眼里,他想要咳出来,却发现喉咙前抵着锐利剑锋了,立马吓得住了嘴,不一会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了。
杨戬把剑移开三寸,杨芙皱眉道:“怎么了?二哥,他们是天庭的人!”
瑶姬呵斥道:“天庭也不都是坏人,芙儿,你行事太莽撞了。”
难怪皇兄先走了,只肯留瑶池大总管在这里!
那瑶池大总管见剑尖移开,顿时大声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阵子,竖起兰花指一抖一抖的指向杨戬:“杨戬,你……你们……”
杨戬斜睨一眼,手腕一翻,斩仙剑沉在瑶池大总管的脖颈旁,他的声音不愠不火的:“杨戬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登时叫瑶池总管吓得闭上了嘴。
这瑶池大总管两次都没能说完一句话,气快要翻着白眼昏过去了,却又担心自己一晕,脑袋就没有了,强撑着,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传陛下的旨意……”
杨戬随手拿过他手里明黄色的令书,目光迅速一扫,果然是一纸赦书,书中甚至邀他们三人飞升上天,后面的,他一个字也不想再看。
冷冷掷还给他,道:“你回去吧,就说,此事我们已知道了!至于上天之事,玉帝如果害怕再一次天翻地覆,就不必再提。”
仙侍们连滚带爬的跑了。
杨芙喜得拍手称快,瑶姬却是欲言又止,半响,叹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们舅舅!”
杨芙撅嘴不服,道:“不要,天庭和玉帝都是我们敌人,我才不认什么舅舅呢。”
瑶姬又是一叹:“此事原是我触犯天规,仙凡严禁通婚,我私自下凡,与凡人成婚……”
话里似乎有淡淡的悔意。
“娘,”杨戬低低叫了一声,竟是不敢让她的这话继续说下去。
时间会冲淡所有的思念,但耻辱却会积年累月的堆积。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母亲也许会后悔和父亲做了一世的夫妻,后悔生下仙凡之子,想要做回到从前天庭里至高无上的瑶姬仙子。
瑶姬疑惑的望来,不明白向来听话的孩子为何会打断她。
杨戬凝望着那茫然的目光,从来都挺得笔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偻了。
血忽然从唇角呛出,杨戬侧过了头,抬手轻轻拭去,淡淡道:“娘,我和芙儿若真叫了这一声舅舅,你叫我们如何再去祭拜父亲和大哥?”
瑶姬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芙惊道:“二哥你流血了,娘,别说这个了,二哥身上有伤呢。”
杨芙扶着杨戬进屋,杨戬握紧杨芙的手腕,脸上闪过清晰的痛楚之色。
仙凡之子,我们这样的妖孽,如果终有一日,被厌弃了,是不是也会后悔,后悔活在这世上?
唇边的血更加鲜艳,杨戬浑然不觉,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端详着杨芙,杨芙只觉他抓得用力,手指冰凉,急道:“二哥,怎么了,你伤得厉害么?”
杨戬唇角不禁微弯,似乎有些被她逗乐了,他闭上眼,良久,吐出一口气,道:“没什么,没事。”
玉帝步出辇车,举目四望,只见数里桃林,落英缤纷,他颔首微笑道:“繁花似锦,好一番人间美景,难怪让你流连忘返。“
瑶姬白了一张脸,缓缓站起身,颤声道:“陛……陛下。”
一瞬之间,她想起自己被天兵天将押出天庭时,玉帝淡漠的神情,想起玉帝传令十日“晒死瑶姬”的冰冷无情……
可是玉帝不是说,等到戬儿他们平息一切,就会赦免他们吗?
她下意识左右一望,想寻找杨戬他们。
但是杨戬他们出去了,不过小院外有杨戬布下的十余道结界防御,寻常妖怪进入不得,若有人触动,杨戬他们会以最快速度赶回来。
玉帝摇了摇头,说道:“瑶姬,怎么我们兄妹间如此生疏了?”
那般自然的神态,仿佛两人还是从前相亲的兄妹,瑶姬略一犹豫,叫道:“皇兄。”
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察觉不了的讨好。
玉帝的眉目舒展开,道:“不请为兄进去坐一会儿?”又感慨道,“在天庭的时候,朕一直事务繁忙,我们兄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一聚了!”
听着玉帝亲近的话,瑶姬微感恍惚,只觉玉帝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温柔,那样疼爱的眼神,令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想,也许他真的只是来看看她。
回过神来时,她已撤了结界,走到玉帝面前了。
瑶姬心中不禁惧怕,玉帝却携了她的手,向院内走去:“走吧,咱们兄妹好好喝一杯,对了,杨戬和杨芙去哪里了?怎么没有瞧见他们?”
瑶姬见并未有天兵突然出现,松了一口气,随着玉帝往前,答道:“他们出去诛妖,不多时便会回来了。”
玉帝嗯了一声,眼底有着一丝隐约的冷哂,他自然是挑着杨戬兄妹不在的时候过来的,也只有瑶姬,才不敢因为死去的两个凡人,记恨于他。
两人在庭院中坐定,玉帝询了几句闲话,瑶姬一一答了,说话间,瑶姬渐渐放松下来,脸上也洋溢着笑意。
玉帝温言道:”这些天,为兄总想起你,仙苑中好久没有看见你的身影了,当年若非你触犯天条……唉,你明知道天规不可冒犯,却一点不知道避讳,你和凡人成婚生子,却叫朕该如何是好?“
听见玉帝的话里带着愧疚,瑶姬很是感动,原来他把她压在桃山之下,也是为难的,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无情。
玉帝叹道:“跟朕回天庭去吧。”
他是三界之主,竟亲自来请她回去?
瑶姬愣了半响,苦笑一声,道:“瑶姬戴罪之身,哪里有颜面再回天宫去?”
玉帝笑道:“什么戴罪之身,你母子三人的罪早已赦免了!”手一抬,有仙侍捧了赦令上前,瑶姬晕乎乎的接过。
玉帝叹了一口气,道:“朕当日碍于众仙和天规,提出让杨戬兄妹平定三界大旱,妖孽作乱之事,乃是不得已,好在你两个孩子争气,”他神情变得欣慰,“数百年内,毫不懈怠,除妖无数,令人间得享祥和极乐。”
瑶姬望着手中黄娟,怔怔道:“我们当真已得到赦免?”玉帝浅笑道:“这是自然,所以我此次前来,便是带你们回天上。”
瑶姬正要点头,又一顿,迟疑道:“我还要问问两个孩子的意思。”
玉帝微微颔首,状似无意的道:”杨戬和杨芙这两个孩子,我都喜欢得不得了,等他们上了天庭,该给他们封个显赫尊号,连他们拜的师父,也该有所封赏,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是拜的何人为师呢?“
瑶姬不假思索,答道:“戬儿是拜入元始天尊座下玉鼎真人门下,芙儿是拜在女娲娘娘座下。”玉帝目光一动,说道:“那芙儿所持法宝,可是上古神物宝莲灯?”
瑶姬一愣,忽然想起杨戬让他们不要透露杨芙的法宝,玉帝打量她神色,失笑道:“自家人,有什么是说不得的,朕都去过女娲宫了,女娲娘娘还劝慰我法外施恩,不要再责罚你们。”
自然不是在今天,是在数百年前,玉帝去见过女娲娘娘,女娲娘娘告诉他的一句话:”他们能负担三界的共业。“
事实上,早在凌霄宝殿里,看见杨戬他们身周的七彩之色,他就猜出那法宝是宝莲灯,随后立刻去往女娲宫拜见女娲大神,女娲娘娘于是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这就是女娲娘娘无论如何也要保下杨戬兄妹的理由。
可是,他与他们之间有着杀父杀兄的仇恨,未来,他如何敢用他们呢?
虽然那不过是两个死去的凡人,但在他们眼里,那是比什么都珍贵的。
玉帝饮下一杯酒,浅笑的望着瑶姬,也许关键就在她的身上了。
……
乾元山金光洞。
太乙真人施法了七日,哪吒魂魄渐渐融于宝莲灯,杨戬在旁守护,看到哪吒有了生机,禁不住露出微笑。
洞口外,穴道自解后,杨芙试着用法力引导了好多次,都引不出来宝莲灯,只得悻悻放弃。
好在是用她的宝莲灯去救人,总好过损伤二哥的身子。
杨芙抱着双臂,坐在洞外石阶上,心中忽然对女娲娘娘大为感激,师父送的宝莲灯,不仅救了母亲,也救了二哥的朋友。
哮天犬也留在洞口外,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它,正高高兴兴的到处撒欢,一会儿跑去扑鸟,一会儿给一头花豹追着,着急忙慌的回来找杨芙求救,顶了一脑袋的草屑和灰土,可怜巴巴的回来求救。
杨芙嫌弃得不行,出手把花豹打跑,揪住哮天犬的耳朵,带它去洗澡。
在第七天,太乙真人的进展忽然停止,哪吒的魂魄只差一点就是难以完全融合。太乙大急,再过一夜不成功,徒弟就真的回不来了。
猛一催功,内息一岔,差点晕过去。
杨戬见事不妙,运功接上,太乙喘息几下,知道自己是累过头了,虽然见杨戬真元受损,脸色不佳,却也无力相助。
杨芙和哮天犬在门外等了七天,本来不曾着急,这一天杨芙心头倏忽一悸,几日来毫无动静的宝莲灯也状态异常,法力不受控制逸散开。
二哥出事了?
杨芙猛吃一惊,一下子站起身来,急行两步到洞门外,伸手欲敲门,却又担心惊扰杨戬他们。
杨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来回走动。
哮天犬察觉到不对,嗷嗷地叫唤着,凑到杨芙身边去。
杨芙心头着急,随手把哮天犬拂开了去:“走开。”
哮天犬更急得又叫又跳,跑到洞门前,爪子在门上一个劲儿的刨,好像想要把门刨出一个洞来。
杨芙性子本来急躁,气头大的时候,是连路过的狗都得挨一巴掌的程度,听到哮天犬的叫声,更烦得不得了。
“不准叫唤,”杨芙随手一点,将路边石头变成黑狗模样,一脚踢出数丈之外,转头冲哮天犬凶道,“你再叫,我也把你踢出去。”
哮天犬吓了一跳,耳朵耷拉下去,整个儿都蔫了,只能巴巴的望着洞门等待。
时间流逝,月亮已悄悄下去,天色又朦胧亮起。洞中虽不见天光却点了信香,太乙一会看香,一会看徒弟,心急如焚。
香已渐渐燃到尽头,一切依然如故,只有杨戬的脸色越苍白。
太乙知道,再让他撑下去,只怕徒弟没救回来,又要搭一条命进去。长叹一声:“这是我徒儿的命啊!杨戬,你已尽到心力,撒手吧。”
杨戬见香有余亮,不肯放弃,再次催动内息,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正落在宝莲灯上,香就在此时闪了一闪,完全熄灭。
太乙真人正在擦泪,只见宝莲灯一阵异彩,彩光散后,地上现出一个男孩,红扑扑的脸蛋,仿佛熟睡一般,正是他的宝贝徒儿哪吒。
太乙大喜,也顾不想到底怎么回事,扑过去抱起他,细细检查,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转头去谢杨戬,见他还在焦急地看着自己,笑道:“没事了,过几日我找些药给他调补,魂魄凝固了自然会醒。”
杨戬一口气松下,一阵天旋地转,仰倒在地,晕倒时,杨戬迷迷糊糊的想:似乎忘了什么。
再醒来,看到床边红肿着双目,泫然欲泣的杨芙,杨戬总算是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
“二哥,”杨芙一张口,眼泪便像珍珠似的往下掉,“你昏迷了整整三天……”
大约是已经哭了很久,连声音都是沙哑的。
“别哭,二哥没事。”杨戬勉力抬起手,给她拭去眼泪,泪水是热的,那温度仿佛烫在杨戬的心上。
稍远处站着的太乙真人低咳一声,脸有愧色地端了一碗药过来,道:“总算是醒过来了,你伤得不轻,这药……对你身子大有益处。”
这几天,杨戬晕了多久,这姑娘就在旁边哭了多久,眼泪珠子就没断过,看得他心里惭愧不安。
杨芙见杨戬想要起身,连忙道:“二哥,我来帮你。”小心的扶着杨戬半坐起来。
她起身接过太乙手里药碗,坐到床边,舀起一勺,轻轻吹一吹,放在杨戬唇边。
杨戬怔了怔,没想到妹妹说的帮忙,还负责帮忙喂药。
杨戬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却颇感不自在。
见他迟迟不喝,杨芙低声软语道:“怎么不喝,觉得烫么?”
杨戬缓过神来,见她似乎还想把药吹冷一点,不由轻轻笑了:“不烫。”张口喝了。
等杨芙舀下一勺时,杨戬看向太乙,问道:“哪咤怎么样了?”
太乙想到徒弟便高兴起来,笑道:“好了,有了宝莲灯和你的真元,他将来只有更好。只是魂魄与身体要生活磨合一阵子,过些日子才能下床。倒是你伤得不轻,唉,我得让哪吒好好谢你才是。”
杨戬淡淡一笑:“不过一盏灯罢了,有何可谢。”
杨芙忍不住抬头白他一眼,心道:“是啊,不过一盏灯罢了,还差点搭上二哥你的性命!”
杨芙气得直把药勺怼往杨戬的嘴,杨戬连忙张口,哎呀,三妹生气了。
太乙摇头,忽而促狭一笑:“那小子叫你杨戬大哥是吧?”杨戬咽下药,点点头,不知他为何发问。
太乙摸着胡子呵呵笑道:“以后可不能叫了,没的错了辈分。”
杨戬更是不明白他此言何意,太乙解释道:“人之身体,无不来自父精母血。哪吒少年性子不知轻重,把身体毁得干干净净,从此与李靖夫妇再无干系。这具新身体,嗯,宝莲灯乃上古神物,做身体足够,却不能产生人之精血,贫道也未施行过此术,没有想到还差了一物,你最后那口血就是关键,最终促成灯魂合一,哪吒复生。呵呵,父精母血,全来自于你一人,你不如认了这儿子吧。”说罢哈哈大笑。
杨芙一听就扑哧乐了,帮起腔来,装作正经道:“太乙真人说的是,这正是应该的,二哥,你这就多一个儿子了。”
杨戬失笑,想到哪吒围着自己叫爹爹的情景,险些将药呛了出来。
太乙收了笑,正颜道:“此话虽是说笑,不过哪吒确实欠你良多,我得让他好好补偿于你。”
药这时也喝完了,杨芙把药碗还给太乙真人,杨戬轻轻摇头:“不必了。哪吒小小年纪,何必让他背着个人情债,日日念着。他既叫我一声大哥,我自是要护着他。”
太乙见此,起身道:“你既不愿告诉他,我也不违你意。这小子,我得好好教训他,下次再闯了祸,看谁来救他!”
等太乙真人出去,杨芙向杨戬伸出手,道:“二哥,把宝莲灯拿回去吧,这几天,宝莲灯可担心你了,你要是再不要它,岂不是让它难过?”
杨戬一愣,明白过来,神物有灵,宝莲灯感应到他情况不好,所以产生异相。
之前把宝莲灯封入三妹体内,是想代替失去的宝莲灯保护三妹,可宝莲灯有灵,若他一出点什么事情,就让三妹发觉……
想到日期渐进的封神之战,杨戬不由心中苦笑,能让女娲娘娘都重视的大战,能轻松到哪里去?
他之前还考虑着如何骗三妹呆在家里,可这宝莲灯却……若不解决此事,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杨戬想了一想,道:“我现在用不了法力,等几天吧。”
过得几日,杨戬能够起床了,带杨芙过去探视哪咤,杨芙和哪咤相互认识了。
再陪了哪咤一阵子,杨戬和杨芙才回家。
杨戬兄妹一回家,就看见院子上空,霞光闪烁,祥云集庆,一低头便瞧见一名穿着白衣的胖仙侍,微扬了下巴,一副高傲的样子,站在门前,瑶姬站在他旁边,两人身后一流水的小仙侍。
杨戬凝望瑶姬一眼,天庭来人了,几百年也不曾听说天庭增添什么能手,他也没感知有人强闯,想来,是母亲主动放他们进来的,大概是因为当年赦免之事来的。
杨芙却心头一跳,二哥刚一受伤,天庭就派了人来,是巧合还是知道什么?
娘怎么和他们站一起了,是被挟持了吗,只有上前先抓住那个领头的!
那胖仙侍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臂里拂尘一甩,语气轻蔑的喊道:“杨戬……”
只听刷的一声,杨芙已抬手一剑刺向那仙侍颈间,另一只手拉过瑶姬,护在身后。
瑶姬大惊,惊呼一声:“不得伤人。”
杨戬同时也出手了,却是手指一扣,搭在杨芙剑身上,微微一按,杨芙的剑便再进不了半分了。
那胖仙侍的“戬”字尾音还没喊完,迎面袭来的劲风就一股脑灌进他嗓子眼里,他想要咳出来,却发现喉咙前抵着锐利剑锋了,立马吓得住了嘴,不一会儿,就憋得脸红脖子粗了。
杨戬把剑移开三寸,杨芙皱眉道:“怎么了?二哥,他们是天庭的人!”
瑶姬呵斥道:“天庭也不都是坏人,芙儿,你行事太莽撞了。”
难怪皇兄先走了,只肯留瑶池大总管在这里!
那瑶池大总管见剑尖移开,顿时大声咳嗽起来,咳嗽了好一阵子,竖起兰花指一抖一抖的指向杨戬:“杨戬,你……你们……”
杨戬斜睨一眼,手腕一翻,斩仙剑沉在瑶池大总管的脖颈旁,他的声音不愠不火的:“杨戬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登时叫瑶池总管吓得闭上了嘴。
这瑶池大总管两次都没能说完一句话,气快要翻着白眼昏过去了,却又担心自己一晕,脑袋就没有了,强撑着,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来传陛下的旨意……”
杨戬随手拿过他手里明黄色的令书,目光迅速一扫,果然是一纸赦书,书中甚至邀他们三人飞升上天,后面的,他一个字也不想再看。
冷冷掷还给他,道:“你回去吧,就说,此事我们已知道了!至于上天之事,玉帝如果害怕再一次天翻地覆,就不必再提。”
仙侍们连滚带爬的跑了。
杨芙喜得拍手称快,瑶姬却是欲言又止,半响,叹道:“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们舅舅!”
杨芙撅嘴不服,道:“不要,天庭和玉帝都是我们敌人,我才不认什么舅舅呢。”
瑶姬又是一叹:“此事原是我触犯天规,仙凡严禁通婚,我私自下凡,与凡人成婚……”
话里似乎有淡淡的悔意。
“娘,”杨戬低低叫了一声,竟是不敢让她的这话继续说下去。
时间会冲淡所有的思念,但耻辱却会积年累月的堆积。
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母亲也许会后悔和父亲做了一世的夫妻,后悔生下仙凡之子,想要做回到从前天庭里至高无上的瑶姬仙子。
瑶姬疑惑的望来,不明白向来听话的孩子为何会打断她。
杨戬凝望着那茫然的目光,从来都挺得笔直的身形,竟也有些佝偻了。
血忽然从唇角呛出,杨戬侧过了头,抬手轻轻拭去,淡淡道:“娘,我和芙儿若真叫了这一声舅舅,你叫我们如何再去祭拜父亲和大哥?”
瑶姬脸色一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杨芙惊道:“二哥你流血了,娘,别说这个了,二哥身上有伤呢。”
杨芙扶着杨戬进屋,杨戬握紧杨芙的手腕,脸上闪过清晰的痛楚之色。
仙凡之子,我们这样的妖孽,如果终有一日,被厌弃了,是不是也会后悔,后悔活在这世上?
唇边的血更加鲜艳,杨戬浑然不觉,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端详着杨芙,杨芙只觉他抓得用力,手指冰凉,急道:“二哥,怎么了,你伤得厉害么?”
杨戬唇角不禁微弯,似乎有些被她逗乐了,他闭上眼,良久,吐出一口气,道:“没什么,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