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打开,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浓厚怨气席卷而来,一切都被黑色的雾气覆盖。

    天地之间,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浸遍了全身,泥泞般软腻,透着说不出的阴寒和诡异。红丝蔓延,扎进血肉,植根进骨髓的深处,和软泥一般的物融为一体。

    承受着痛苦的身躯不自觉的颤抖,那样的疼痛,仿佛魂魄撕裂成碎片,全靠那红丝牵连,才不至于消散。

    额间神目散发出银色光华,想要冲破无边的怨雾,浓雾却像长了尖牙,拼命撕咬银芒,几乎将其吞噬殆尽。

    杨戬的神识渐渐昏沉模糊。

    忽然,天上出现了明亮的光芒,仿佛太阳升起,将光和温暖洒向人间。

    仁慈的力量驱逐着黑暗,与银芒呼应,共同搅灭黑雾,魂飞魄散般的痛楚也慢慢淡去。

    明暗交替,意识断续间,一些零碎的过往浮现在脑海中。

    天空是阴沉的黑色,风声凄厉的呼啸,压抑的气氛如同大祸临头,一记耳光将杨戬打得清醒,喝骂声随之而来。

    “当时生你下来,我就知道迟早会害死一家人!我让你好卖弄天生的神目,引来天庭的追兵!你终于害死了全家!”

    面对这锥心之言,杨戬心颤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也清晰起来。

    小院里,瑶姬愤怒的盯着他,杨父劝慰着瑶姬,茫然的杨震呆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幼小的女孩儿眼眶红着,似在哭泣。

    杨戬看着这记忆中的一幕,愣了几瞬,神色却镇静了起来,他后退几步,难道是幻境,这里会幻化出人心底痛苦的记忆?

    目光不舍的看过杨父和杨震,随后银色的星辉飞旋出阵阵光芒,驱散了面前的幻象,杨戬平静的看着他们如云烟般消散。

    幻象消失的刹那,杨戬忽的察觉到不对,似乎和记忆中略有不同,可是,是什么呢?

    接着,潺潺的瀑布声传进他的耳畔,杨戬想:这又是什么样的幻境?

    他抬眸望去,只见漆黑的山洞里有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里一个女子柔弱的坐着,她穿着幽蓝的衣裙,纯真的笑着:“真可惜,二哥,真的太可惜了,若灯芯还在,你驱动它,不死也要重伤,真是可惜了……”

    明明是那样纯真的笑容,却在刹那间让他整个人如同深入冰冷彻骨的冥海之底。

    这女子是……莲儿,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为何喊他二哥?她在说什么,为什么他心中如此痛?

    “你是……三妹?”脱口而出的称呼让杨戬茫然了。

    他的三妹是芙儿啊!

    方才的不对劲突然涌上心头,母亲说的话不一样了,还有……还有三妹,那个小女孩的模样为什么和芙儿不同?

    那女孩的神态,也与芙儿全然不同……

    这幻境是有人操控吗?杨戬的心跳不由得急促起来,不,如果是有人操控,为什么那女孩和女子的容貌都让他无比的熟悉?

    莲儿,芙儿……杨莲还是杨芙……

    杨戬的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脚下忽然一空,身体猛然下坠。

    “二郎神,你不能伤了沉香!”金发红衣的女子又惊又怒。

    “这厮交给我了,今日我定要为姐姐报仇雪恨!”一个红衣的少年不要命的杀来。

    “从今日起,我等与你恩断义绝,卑鄙小人,纳命来吧!”一个汉子举了武器冲上来。

    “杨戬!”乾坤圈猛地砸来。

    “杨戬,你且吃俺老孙一棒!”

    ……

    数不尽的人影向杨戬扑上来,随后消失不见,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每一个人眼里都满是怒火和厌恶。

    杨戬失神的看着他们出现又消散,不由得一阵心痛,心中更不可抑制的泛起一种苍凉感和荒缪感。

    他到底做了怎样的恶事,人人恨他入骨,欲杀之而后快?

    “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又一个人影的出现。

    杨戬回过神时竟有些想笑,用我的开天神斧来除我?

    可是那声音那样的暴怒憎恶,蕴着化不开的恨意,杨戬沉默的望去,一个俊秀的少年缓步走出黑暗,手中的神斧烁出森然的金色。

    看清那少年容貌时,杨戬清楚的听见碎裂声在心中清脆地响起,他不敢置信的盯着少年的脸,半响才开口:“你是三妹的孩子……”

    话未说完,他手中的神斧挥动,森然的金芒劈下,杨戬衣铠瞬间破碎,整个人被巨力震飞了出去。

    世界已经彻底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杨戬从床上猛然坐起,他额头布满了冷汗,呼吸急促,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无数的喊杀声。

    “戬儿,你醒了?”瑶姬的声音传来,只见她坐在床沿边,惊喜的看着杨戬。

    正是清晨,麻雀在树枝上啾啾鸣叫,日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他的床榻上,空中宝莲灯滴溜溜轻转不休,青色光芒柔和地向他汇聚而来。

    杨芙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专注的对宝莲灯施法,比瑶姬慢了一拍,见杨戬醒来,欢然叫道:“二哥,你感觉怎么样啦?”

    趴在地上的哮天犬高兴得一下子蹦起来:“汪汪……汪……主人,主人。”尾巴摇得飞快,脑袋凑过去就往杨戬胸口上蹭。

    杨戬怔怔的瞧着他们,心中一阵欢喜,又一阵茫然。

    相比梦里的无望和悲凄,眼前这个世界更像是一个梦境,美好得让他不愿清醒。

    哮天犬激动得都要拿舌头去舔杨戬的脸庞,瑶姬伸手把哮天犬推开,看杨戬神色不对,取出手绢轻轻擦拭杨戬脸上的冷汗。

    “你怎样了,要喝些水吗?”

    杨戬微微垂头,掩饰住他发红的眼眶,说道:“没事了,娘,我睡了多久?”

    瑶姬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睡了三天,那天我刚回房休息,就听芙儿在院子里大声的哭……”

    杨芙脸上一红,插话道:“哪有哭了,我就是喊喊二哥……”

    “三天了……”杨戬看看杨芙,果然看出她神色间的疲倦,不禁心疼起来:“三妹……”

    梦里的“三妹”音容犹在眼前,杨戬声音颤了一下,临时改口道:“芙儿,停下歇息吧,二哥已经没事了。”

    杨芙仔细瞧了瞧杨戬脸色,才放心的收回宝莲灯,忍不住去握住杨戬的手,道:“真叫人担心,二哥,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好端端的就有一道黑气缠上你了,哮天犬在周围闻了好久,说没有外人的味道……”

    瑶姬回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

    杨戬身子斗然一僵,梦里的一切让他心里乱得很,他现在没办法下定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道:“我也不知道。”

    杨芙分析道:“肯定是有人在施法害二哥,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揪出来,不能让他再害我们,我猜要么是玉帝,要么是西岐的那帮人,嗯……还有可能是以前打过的那些妖怪来复仇了。”

    “玉帝应该不会……”瑶姬否定道,杨芙一脸的不信,瑶姬有些无奈,难道发生什么坏事都是玉帝做的?他堂堂一个三界至尊,不至于下这种黑手。

    杨戬心中苦笑,也许不是暗中有什么人害他,见杨芙一脸愤慨的要帮忙抓“害他的人”,杨戬心中十分温暖,说道:“别担心了,我以后小心些,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杨芙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什么线索也没有。”

    瑶姬却沉吟着,仿佛下定了决心,道:“我们搬家吧,去灌江口也好,去华山也好。”

    杨戬一愣,杨芙睁大了双眼,惊道:“娘,为什么突然要搬家啊?”

    瑶姬淡笑一声,说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在你们的属地里,你们的神识会增强许多,就算有人施法加害,也能更快反应。”

    杨戬低声道:“娘,不用了,这里有爹和大哥,我们就住在这里。”杨芙连连点头。

    瑶姬眼中闪过一丝留恋,摇头道:“不必了,你们爹爹和大哥会在我们心里,我想,也到了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瑶姬让杨戬好好休息几天,等他完全康复了,就搬家。

    等瑶姬她们出去后,杨戬有些无力的躺下,望着屋顶出神,那个梦太真实了,或者说那不是梦,是他的前世?

    怎么可能是前世……总不能玉帝还有另一个妹妹,名字也叫做瑶姬,也生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第二个孩子叫杨戬,额上还生了一只神目……

    东海四公主、哪吒、那几个梅山的汉子,甚至嫦娥、王母都在,可是……怎么可能?

    “那一斧能够杀了我的。”杨戬轻轻阖上眼眸,喃喃道。

    没有人能比杨戬更了解开天神斧的威力,那一斧之下,他基本不会幸免。

    “可是,我又活了一世,重新活了一世。”

    为什么他能重新活这一世?

    母亲,被他关在洞里的三妹杨莲,她的孩子沉香,想要杀他的哪吒、四公主……

    很容易就能理清他前世的经历:因为受女娲之恩,他参加了封神之战,成为神仙,杨莲应该是修炼成仙的。

    可成仙的她却像母亲一样思凡了,生下了沉香。

    沉香长大来救杨莲,他出手阻拦,四公主他们帮助沉香……

    杨戬有些头疼,有太多弄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他不帮杨莲遮掩,执意要关着杨莲,以至于兄妹反目成仇?他为什么要和沉香为敌?为什么以他的能力,会落到最终千夫所指的地步?

    还有,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的死在沉香的手里?

    杨戬想要寻找真相,却不自觉地有些走神,杨莲会有孩子,那芙儿以后会有孩子吗?

    杨戬蹙了眉头,芙儿答应过我不会成亲的,忽然心中一凛,芙儿是什么来历?

    前世今生最大的差别,就是三妹变了,不是名字和容貌上的改变,而是魂魄的改变。

    杨莲和芙儿虽然都是娇纵的性格,但是很不一样。

    芙儿胆子很大,什么事都喜欢跟着他一起做,而且她一腔正义,自有一套行事准则,就像他把芙儿送去女娲宫,芙儿也要出来找他,商量着一起救母报仇。

    “三妹”为什么会变?

    还有那恶业怨气,从何而来?他能重活一世,是不是和那怨气有关系?

    对怨气,杨戬思索良久也没有头绪,索性起身穿衣,想去瞧瞧杨芙,可是堂屋没有,她房间也没人。

    瑶姬道:“她出去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也是,芙儿因为他在屋子里闷了三天,好不容易可以出去了,当然迫不及待了。

    杨戬忍不住有些失落,伸手按了按胸口,还觉得有些疼,心想:“我还没有完全康复,她怎么就出去了……”

    哮天犬对他倒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哒哒哒的围着他转圈,蹭他的手。

    杨戬看外面天气晴朗,说道:“倒真是一个玩耍的好天气。”

    他泡好了茶,拿了本书在堂屋里面看书,哮天犬趴在旁边呼呼大睡。

    正午时,瑶姬做了些小菜,杨芙没回来吃。

    黄昏时,光线不那么明亮了,杨戬终于放下书,望一眼远方回归大山怀抱的太阳,起身去把壶里的茶倒了。

    晚霞里,杨芙远远的奔来,她抱了一个大包裹,风一样扑进堂屋里,把大包裹砰的一声放到桌上,很沉重的样子。

    “二哥,我有办法找到那个害你的人了,你猜猜这些是什么?”

    杨戬惊讶的看着她,原来她去想办法找“害他之人”,看她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杨戬有些好笑,说道:“我猜不着。”

    “我去了玉鼎山,回了女娲宫,把所有关于算卦推演的书都搬回来了。”杨芙解开包裹,把里面的书全抱出来。

    “二哥,等我们学完这些,就能占卜,看看那个害你的人是谁?”

    杨戬也有些意动:没准能找到怨气的来源,让他能回忆起更多的“前世记忆”。

    杨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着右颊,杏眸闪动,嘴角蕴笑,道:“二哥,咱们来比一比,看谁先学会算卦!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她寻书的时候大略瞧了两眼,那些太极两仪、五行八卦的变化,她竟然全都看懂了,不由大为惊奇:难道我在算卦上有这等天赋?

    她却不知那是前世黄蓉给她打下的基础,桃花岛阵法何其出名,即便杨芙天赋像郭靖而非黄蓉,但基本的辨认阵法,摆设阵法,还是手到擒来。

    杨戬有些好笑,还是第一次看到芙儿这么兴致勃勃,说道:“好,那就比一比。”

    点上烛火照明,两人便一起看起书来。

    一个时辰过去,杨戬看完了手里的几本书,有些感慨,天下没有完全能预见未来的道术,也没有完全能够逆转时光的法术,那为什么他会重活一世呢?

    感慨完,才发觉有一会儿没听到杨芙的动静了,杨戬一看,便忍不住笑了,只见信誓旦旦要超过他的杨芙,埋在书堆里睡着了。

    芙儿她啊最烦看书了,每次看书,睡得比谁都快,以前教她学习都是他一字一句念给她听的。

    她好乖啊!

    只见柔顺的长发散在她脸颊旁,她脸色白嫩无比,犹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来,睫毛长长的,像小扇子一样,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

    杨戬送的那串明珠,她一直戴着,在烛光下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

    杨戬想起他昏迷的那天,他想要抚摸她的脸安慰她,却给她抢先握住了手,杨戬有些忍俊不禁的伸出手摸摸她的脸,很柔软,像绵绵的云朵。

    杨戬注视着她,柔声地说道:“你到底从哪里来的啊?怎么就变成我的妹妹了?”

    也不知道杨莲去了哪里,到底是前世最为牵挂付出的妹妹,杨戬想,总要知道她在哪里,总要看看她是否平安?

    然后呢,要带杨莲回来么?

    杨戬心里不太愿意,无论前世如何,今生芙儿才是他的三妹。

    跟他一起习武,一起救母,一起斩妖除魔,一起参加封神之战的三妹,也是芙儿,跟他一起生活了数百年的三妹,还是芙儿。

    这不会改变!

    无论她在前世是不是我的三妹,但这一生,她是。

    “二哥……”

    杨戬的心蓦然漏了一拍,杨芙没有醒来,断续的喃喃着梦话:“你念给我听……抓坏人……”

    杨戬不由笑了笑,站起身,一手轻轻扶住杨芙的后背,另一只穿过她腿弯,将人抱起来。

    一转头,瑶姬正巧进来,笑道:“我以为你还没等到芙儿回来呢!”

    杨戬顿了一下,莫名的有些不自然,抱人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说道:“我送芙儿去休息。”

    瑶姬点点头,过去收拾桌上散乱的书籍。

    杨戬把杨芙抱到她床边躺着,接着俯身去除她鞋子,握着她雪白的脚腕时,脸上一下子就红了。

    怎么就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了,杨戬有些懊恼,可是这会子也没法就这样走了。

    他只能侧过脸,很快的给杨芙脱了鞋,把人抱到床榻中间,拉过被子盖好。

    杨戬松了一口气,心虚一般地飞快关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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