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张瑾，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元和九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我十四岁那年冬至，落雪纷飞。
每年，宫里都照例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举行冬至宴，但我从来都没有资格参加，作为公主，我在这个皇宫里的地位甚至都没有皇后身边一个受宠的宫女高。
因为皇后恨我的母妃，听母妃留给我的长锦姑姑说，母妃当年得到的盛宠一度让当今皇帝，也就是我的父皇差点废后。
但我并不觉得有多么荣幸，因为我自从出生起，我就一直被我的父皇当作克死我母妃的扫把星，我名义上被养于皇后膝下，但她并不喜欢我。
因为哪怕我母妃如她所愿死了，她也无法代替我母妃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前几年，她待我虽然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但随着我日渐长大，我长得越来越像逝去的母妃，扎她心里的那根刺还是爆发了。
于是，她随便寻了个由头把我送到离冷宫很近的春华宫。
而我的父皇，自从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后，基本上都没来看过我，更别说知道我被送到那样荒破的宫殿。
我刚刚搬进春华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身边陪着我的只有母妃留给我的长锦姑姑。
春华宫说实话跟冷宫并没有什么区别，四角都是蜘蛛网，我跟长锦姑姑打扫了整整一天，这才将将扫干净。
春华宫天气好的时候，一切都还过得去，但一到刮风下雨的时候，风就猛地从四处灌进我的房里，冷得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得亏屋里长锦姑姑去营造司领了些炭回来，不然我迟早得冻死在这宫中，除了长锦姑姑，无人知晓。
据说后来某一天，我父皇破天荒地在皇后面前提到了我，皇后怕父皇某天心血来潮想来看看我，怕父皇看到我现如今这模样，怪罪于她，这才给我又添了些太监宫女，让我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凄惨。
宫中举办冬至宴十分隆重，就算隔着高高的朱墙和几重宫殿，我也还是能听到和冷清的春华宫完全不同的热闹。
我很渴望那份热闹，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让长锦姑姑帮我搬来梯子，爬上覆满白雪的屋顶，去看那碧云殿宴会处越过宫墙尽情绽放的烟花。
那天，长锦姑姑照例给我架好梯子，我一如往常那般安静地坐在屋顶，等待碧云殿的烟花升起。
不知道今年的烟花会不会比去年的更好看呢？
我有点兴奋，可是今年的烟花升起的有些慢，冬至宴也没有结束的迹象。
碧云殿的欢声笑语借着寒风闯进我的耳朵里，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冷清，但却还是忍不住把身边的雪滚成小球往下扔。
“啊——”一声惨叫猛地在春华殿外响起，我急忙从屋顶下去，出殿看看惨叫的来源。
看着眼前一边扶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落在他脚边的，让我略感熟悉的雪球的少年，我感到十分心虚。
“那个……你还好吗？”我慢慢地挪到他跟前，蹲下去问他。
少年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后来我再也忘不掉的脸，那时的他还是没有后来那样风度卓然，但他青涩的眉眼间还是流露出了那股难以掩盖的意气风发。
不过那时我尚且年少，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藻来形容他带给我的惊艳，只觉得他那双眼睛特别好看，像春日里的桃花一样，含情脉脉。
当然，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幽怨地看着我就更好了。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我，也没有说话，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手不自觉地抓紧腰间垂下的小老虎——那是长锦姑姑前几天绣给我的，她说冬至没什么能给我的，就给我做了只小老虎，希望它能让我快乐。
“紧张什么？”他终于开口了，而后缓缓站起来，我才发现他那样高，我蹲着，头才刚刚到他的大腿处。
“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扔的雪球，但砸到你是不争的事实，我给你道歉。”说完我赶忙跑回殿中，边跑边回头冲他喊，“你等一等！”
我回到殿中拿上长锦姑姑刚刚给我做的糕点，我害怕他走了，便急匆匆地跑出去，还好，他还在那里，只不过站到了我的春华宫门口。
“跑那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怪罪你。”我气都没喘匀，就听见他说。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他怪罪我的话，他就不会有耐心在这里等我。
我没说话，只低头把刚刚从殿中拿出来的装糕点的梨花木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我最喜欢的红豆糕。
“这是我给你的赔罪礼。”
把糕点当作赔罪礼递给他的那一刻，我是忐忑的，他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哪位大臣家里受尽宠爱的小公子，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接也是应该的，毕竟这赔罪礼于他来说确实太过于寒酸。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蹲下来，从盒子里拿了一块糕点给我，自己也拿了一块，然后笑着对我说，“一起吃吧。”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好像内心长年没有阳光的角落突然见到了太阳，有什么东西像种子一样悄悄地落在了那里，然后在往后的日子里悄悄成长。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蹲在春华宫的殿门前，不顾身份地吃完了那一盒糕点。
糕点吃完后，我们两两相望，一阵无言。
“你为什么没有参加冬至宴？”
冬至宴那样隆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偷偷跑来这样冷清的地方。
他笑了笑，说那个地方太热闹了，他不喜欢。
然后他问我：“你呢？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他爬上春华宫最高的屋顶，屋顶的雪有点厚，但他并不介意，就地找了个雪薄的地方就坐下了。
碧云殿的烟花升起来了，在黑暗的天幕中炸开，又于黑暗之中消逝。
“我很喜欢热闹。”我看着不断升起的烟花说道，“但我没资格参加，所以就只能在屋顶看看烟花了。”
他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我，眼里的一丝心疼一晃而过，但我还是看清了，那是除了长锦姑姑之外，我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这种情绪。
那一年的冬至宴，他在屋顶陪着我到宴会结束，结束后我们两个人冻得鼻尖通红，却也乐得一笑。
自那好久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但让我觉得荒唐的是，我居然开始莫名其妙的梦见他，不受控制地梦见各种各样的他——明明于我而言那本该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寒冬的积雪消融，春意也在春华宫显露。
趁着春光正好，长锦姑姑说要用前天宫里赏的樱桃给我做些樱桃煎尝尝。
长锦姑姑知晓我喜欢甜食，做的时候还特意往里面多加了些冰糖。
樱桃汁混着冰糖在一起同熬成煎，空气里都是樱桃的甜香。
我挑了些送给了隔壁宫里住着的菀嫔，她比我大不了几岁，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也不过桃李年华，花一般的年纪。
她是个很好的人，温柔似水，可这皇城是吃人的地方，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注定成为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物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比她好一些，皇后虽然厌弃我，但我好歹还是个公主，地位虽然低一点，但还能有个可以蜗居取暖之处。
她不一样，冷宫说的好听点是宫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只是用几道板子隔出来的长廊再加了一处破旧的院落罢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我刚刚入住春华宫不久的时候。
那时候春华宫里并没有太监宫女，只有我和长锦姑姑两个人，整座宫殿就像坟墓一样，没有生机，只有空洞的死寂。
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我想热闹一点。
于是我偶尔会爬上宫殿里那棵海棠树，想看看更远处的热闹。
那天，我又一次爬上那棵树，她当时就坐在冷宫的台阶处，静静地看着太阳，浑身都是悲怆。
我知道那是前几天长锦姑姑跟我提过的菀嫔，我知晓她年轻，但没料到她竟那样年轻。
长锦姑姑跟我说菀嫔是个好人，可是得宠的好人在这深宫往往是被容不下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容不下，就将她的后半辈子葬送在这个荒败残破的冷宫。
我不知为何，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竟然也开始莫名的难过。
那是第一次，我头一次翻墙，进了流云殿，进了她所住之处。
我翻墙动静不小，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
她语气听起来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是皇后派你来杀我的吗？”
她眼里满是绝望与悲戚，好像这是已经注定发生的事情一样，她只有服从，没办法拒绝与反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们不过都是一样命运的可怜人罢了。
见我没说话，她又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道：“瞧我，你这瘦小的身板，怎么会是皇后派来杀我的呢？我如今这副样子，不过贱命一条，皇后怎么可能为了我，脏了她那双吃斋念佛的手呢？”
她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也不再问我是谁，只拉着我，让我陪她坐一坐。
那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孤雁南飞，落叶萧萧，满目凄凉。
我陪她坐了一下午，我不懂一个人的悲伤怎么会那样浓稠，像隔夜的墨一样化不开。
细细算起来，我与她从相识到现在，竟也有小半年了。
我给她送樱桃煎的时候，她正在画画，不知道在画什么，连我来了都不曾注意。
“眠眠姐，在画什么呢？”
我突然出声，又把她吓了一跳。
她停了笔，转头笑骂我：“你走路怎么老是没有声音？我这些日子尽被你这个小丫头给吓到了。”
“明明就是眠眠姐你太容易入神了。”
我们熟识之后，就开始互相喊对方的名字，在这冷宫里，我们没有其他身份，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朋友。
“看看这是什么？”
我笑着把装着樱桃煎的梨花木盒子递给她。
她有点受宠若惊，“上次你给我送的画画材料我还没用完呢，这又给我送，我都不知道怎么还你了。”
“我们俩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这是长锦姑姑特地给我做的樱桃煎，你快尝尝。”
她还是有点犹豫，我不由分说地打开盒子，捻了一枚樱桃煎递到她嘴里。
“好甜。”
“甜吧？长锦姑姑做的时候还特地多加了糖。”
我邀功似地朝着她笑。
“嗯，我很喜欢。”
说完，她背过身，隔了一会才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说想为我画幅画。
她因为画画受宠，因而画画功底相当深厚。
能让她给我画小像，我很开心。
她这里有一株杏花，春寒料峭时节，花满枝头，开得极好。
她让我站在树下，然后在那里换了好些个位置才开始认真为我作画。
之前看她画画，她画的都挺快，一般花不了多长时间。
但这次她画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看树下的我，又埋头继续，等她终于画完的时候，杏花都被风吹得落了我满头，我的脸都笑僵了，腿也站麻了，最后还是她把我给扶回春华宫。
长锦姑姑见我这副样子，以为我又去流云殿闯了什么祸，还让人家主人把我给扶了回来，她一脸歉意地把我从温眠手里接过来，跟她说公主不懂事，还请娘娘多体谅。
温眠见状，忙替我辩解：“长锦姑姑这话见笑了，公主今日这样，是因为我给她作画，站的时间长了，腿麻了而已。”
“公主没闯祸就好，她这性子不知收敛，我是怕她在这宫中吃亏。”
长锦姑姑说完叹了口气，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长锦姑姑放心。公主是个好孩子，我不会让她落得跟我一样，尽是伤心的。”
温眠和长锦姑姑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不明白温眠为什么说自己尽是伤心，明明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笑，也会发自内心地开心。
回了春华宫后，长锦姑姑怕我闯祸，好几天不让我出门，期间温眠带着她细细修改过后的画来给我。
画中的人一袭红衣站在一树雪白的杏花下，笑得极其得开心。
温眠笑着说她给这画取名曰《春华》，希望我能好好珍藏，这才不算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我素来喜欢红色，觉着好生漂亮，但我从来没有穿过红衣，因为长锦姑姑说红衣太过张扬了，不好。
为此，我还跟温眠吐槽过一嘴，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她竟记下来了，我一身鹅黄的衣裳在画里变成了我最喜欢的热烈张扬的大红色。
“眠眠姐，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我笑着笑着就倒在她的怀里，温热的液体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小言姝以后还会收到比这更好的礼物。”
“比这个更好的礼物？真的吗？”
“会的，我们小言姝会的。”
元和九年，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我十四岁那年冬至，落雪纷飞。
每年，宫里都照例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举行冬至宴，但我从来都没有资格参加，作为公主，我在这个皇宫里的地位甚至都没有皇后身边一个受宠的宫女高。
因为皇后恨我的母妃，听母妃留给我的长锦姑姑说，母妃当年得到的盛宠一度让当今皇帝，也就是我的父皇差点废后。
但我并不觉得有多么荣幸，因为我自从出生起，我就一直被我的父皇当作克死我母妃的扫把星，我名义上被养于皇后膝下，但她并不喜欢我。
因为哪怕我母妃如她所愿死了，她也无法代替我母妃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前几年，她待我虽然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但随着我日渐长大，我长得越来越像逝去的母妃，扎她心里的那根刺还是爆发了。
于是，她随便寻了个由头把我送到离冷宫很近的春华宫。
而我的父皇，自从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后，基本上都没来看过我，更别说知道我被送到那样荒破的宫殿。
我刚刚搬进春华宫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身边陪着我的只有母妃留给我的长锦姑姑。
春华宫说实话跟冷宫并没有什么区别，四角都是蜘蛛网，我跟长锦姑姑打扫了整整一天，这才将将扫干净。
春华宫天气好的时候，一切都还过得去，但一到刮风下雨的时候，风就猛地从四处灌进我的房里，冷得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得亏屋里长锦姑姑去营造司领了些炭回来，不然我迟早得冻死在这宫中，除了长锦姑姑，无人知晓。
据说后来某一天，我父皇破天荒地在皇后面前提到了我，皇后怕父皇某天心血来潮想来看看我，怕父皇看到我现如今这模样，怪罪于她，这才给我又添了些太监宫女，让我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凄惨。
宫中举办冬至宴十分隆重，就算隔着高高的朱墙和几重宫殿，我也还是能听到和冷清的春华宫完全不同的热闹。
我很渴望那份热闹，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让长锦姑姑帮我搬来梯子，爬上覆满白雪的屋顶，去看那碧云殿宴会处越过宫墙尽情绽放的烟花。
那天，长锦姑姑照例给我架好梯子，我一如往常那般安静地坐在屋顶，等待碧云殿的烟花升起。
不知道今年的烟花会不会比去年的更好看呢？
我有点兴奋，可是今年的烟花升起的有些慢，冬至宴也没有结束的迹象。
碧云殿的欢声笑语借着寒风闯进我的耳朵里，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冷清，但却还是忍不住把身边的雪滚成小球往下扔。
“啊——”一声惨叫猛地在春华殿外响起，我急忙从屋顶下去，出殿看看惨叫的来源。
看着眼前一边扶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落在他脚边的，让我略感熟悉的雪球的少年，我感到十分心虚。
“那个……你还好吗？”我慢慢地挪到他跟前，蹲下去问他。
少年缓缓抬起头，露出了那张后来我再也忘不掉的脸，那时的他还是没有后来那样风度卓然，但他青涩的眉眼间还是流露出了那股难以掩盖的意气风发。
不过那时我尚且年少，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藻来形容他带给我的惊艳，只觉得他那双眼睛特别好看，像春日里的桃花一样，含情脉脉。
当然，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幽怨地看着我就更好了。
他就这样一直盯着我，也没有说话，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手不自觉地抓紧腰间垂下的小老虎——那是长锦姑姑前几天绣给我的，她说冬至没什么能给我的，就给我做了只小老虎，希望它能让我快乐。
“紧张什么？”他终于开口了，而后缓缓站起来，我才发现他那样高，我蹲着，头才刚刚到他的大腿处。
“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扔的雪球，但砸到你是不争的事实，我给你道歉。”说完我赶忙跑回殿中，边跑边回头冲他喊，“你等一等！”
我回到殿中拿上长锦姑姑刚刚给我做的糕点，我害怕他走了，便急匆匆地跑出去，还好，他还在那里，只不过站到了我的春华宫门口。
“跑那么急干什么，我又不会怪罪你。”我气都没喘匀，就听见他说。
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他怪罪我的话，他就不会有耐心在这里等我。
我没说话，只低头把刚刚从殿中拿出来的装糕点的梨花木盒子打开，里面装的是我最喜欢的红豆糕。
“这是我给你的赔罪礼。”
把糕点当作赔罪礼递给他的那一刻，我是忐忑的，他衣着华丽，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哪位大臣家里受尽宠爱的小公子，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不接也是应该的，毕竟这赔罪礼于他来说确实太过于寒酸。
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蹲下来，从盒子里拿了一块糕点给我，自己也拿了一块，然后笑着对我说，“一起吃吧。”
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就好像内心长年没有阳光的角落突然见到了太阳，有什么东西像种子一样悄悄地落在了那里，然后在往后的日子里悄悄成长。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蹲在春华宫的殿门前，不顾身份地吃完了那一盒糕点。
糕点吃完后，我们两两相望，一阵无言。
“你为什么没有参加冬至宴？”
冬至宴那样隆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偷偷跑来这样冷清的地方。
他笑了笑，说那个地方太热闹了，他不喜欢。
然后他问我：“你呢？为什么不去参加？”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带着他爬上春华宫最高的屋顶，屋顶的雪有点厚，但他并不介意，就地找了个雪薄的地方就坐下了。
碧云殿的烟花升起来了，在黑暗的天幕中炸开，又于黑暗之中消逝。
“我很喜欢热闹。”我看着不断升起的烟花说道，“但我没资格参加，所以就只能在屋顶看看烟花了。”
他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我，眼里的一丝心疼一晃而过，但我还是看清了，那是除了长锦姑姑之外，我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这种情绪。
那一年的冬至宴，他在屋顶陪着我到宴会结束，结束后我们两个人冻得鼻尖通红，却也乐得一笑。
自那好久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但让我觉得荒唐的是，我居然开始莫名其妙的梦见他，不受控制地梦见各种各样的他——明明于我而言那本该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寒冬的积雪消融，春意也在春华宫显露。
趁着春光正好，长锦姑姑说要用前天宫里赏的樱桃给我做些樱桃煎尝尝。
长锦姑姑知晓我喜欢甜食，做的时候还特意往里面多加了些冰糖。
樱桃汁混着冰糖在一起同熬成煎，空气里都是樱桃的甜香。
我挑了些送给了隔壁宫里住着的菀嫔，她比我大不了几岁，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也不过桃李年华，花一般的年纪。
她是个很好的人，温柔似水，可这皇城是吃人的地方，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注定成为可以被随意丢弃的物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比她好一些，皇后虽然厌弃我，但我好歹还是个公主，地位虽然低一点，但还能有个可以蜗居取暖之处。
她不一样，冷宫说的好听点是宫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只是用几道板子隔出来的长廊再加了一处破旧的院落罢了。
我第一次见她，是我刚刚入住春华宫不久的时候。
那时候春华宫里并没有太监宫女，只有我和长锦姑姑两个人，整座宫殿就像坟墓一样，没有生机，只有空洞的死寂。
我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我想热闹一点。
于是我偶尔会爬上宫殿里那棵海棠树，想看看更远处的热闹。
那天，我又一次爬上那棵树，她当时就坐在冷宫的台阶处，静静地看着太阳，浑身都是悲怆。
我知道那是前几天长锦姑姑跟我提过的菀嫔，我知晓她年轻，但没料到她竟那样年轻。
长锦姑姑跟我说菀嫔是个好人，可是得宠的好人在这深宫往往是被容不下的。
简简单单的一句容不下，就将她的后半辈子葬送在这个荒败残破的冷宫。
我不知为何，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竟然也开始莫名的难过。
那是第一次，我头一次翻墙，进了流云殿，进了她所住之处。
我翻墙动静不小，把她吓了一大跳，她猛地从台阶上站起来。
“你是什么人？”
她语气听起来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是皇后派你来杀我的吗？”
她眼里满是绝望与悲戚，好像这是已经注定发生的事情一样，她只有服从，没办法拒绝与反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我们不过都是一样命运的可怜人罢了。
见我没说话，她又打量了我一眼，突然笑道：“瞧我，你这瘦小的身板，怎么会是皇后派来杀我的呢？我如今这副样子，不过贱命一条，皇后怎么可能为了我，脏了她那双吃斋念佛的手呢？”
她笑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也不再问我是谁，只拉着我，让我陪她坐一坐。
那时候正是深秋时节，孤雁南飞，落叶萧萧，满目凄凉。
我陪她坐了一下午，我不懂一个人的悲伤怎么会那样浓稠，像隔夜的墨一样化不开。
细细算起来，我与她从相识到现在，竟也有小半年了。
我给她送樱桃煎的时候，她正在画画，不知道在画什么，连我来了都不曾注意。
“眠眠姐，在画什么呢？”
我突然出声，又把她吓了一跳。
她停了笔，转头笑骂我：“你走路怎么老是没有声音？我这些日子尽被你这个小丫头给吓到了。”
“明明就是眠眠姐你太容易入神了。”
我们熟识之后，就开始互相喊对方的名字，在这冷宫里，我们没有其他身份，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人，普普通通的朋友。
“看看这是什么？”
我笑着把装着樱桃煎的梨花木盒子递给她。
她有点受宠若惊，“上次你给我送的画画材料我还没用完呢，这又给我送，我都不知道怎么还你了。”
“我们俩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了，这是长锦姑姑特地给我做的樱桃煎，你快尝尝。”
她还是有点犹豫，我不由分说地打开盒子，捻了一枚樱桃煎递到她嘴里。
“好甜。”
“甜吧？长锦姑姑做的时候还特地多加了糖。”
我邀功似地朝着她笑。
“嗯，我很喜欢。”
说完，她背过身，隔了一会才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说想为我画幅画。
她因为画画受宠，因而画画功底相当深厚。
能让她给我画小像，我很开心。
她这里有一株杏花，春寒料峭时节，花满枝头，开得极好。
她让我站在树下，然后在那里换了好些个位置才开始认真为我作画。
之前看她画画，她画的都挺快，一般花不了多长时间。
但这次她画得很慢，时不时抬头看看树下的我，又埋头继续，等她终于画完的时候，杏花都被风吹得落了我满头，我的脸都笑僵了，腿也站麻了，最后还是她把我给扶回春华宫。
长锦姑姑见我这副样子，以为我又去流云殿闯了什么祸，还让人家主人把我给扶了回来，她一脸歉意地把我从温眠手里接过来，跟她说公主不懂事，还请娘娘多体谅。
温眠见状，忙替我辩解：“长锦姑姑这话见笑了，公主今日这样，是因为我给她作画，站的时间长了，腿麻了而已。”
“公主没闯祸就好，她这性子不知收敛，我是怕她在这宫中吃亏。”
长锦姑姑说完叹了口气，眼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长锦姑姑放心。公主是个好孩子，我不会让她落得跟我一样，尽是伤心的。”
温眠和长锦姑姑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不明白温眠为什么说自己尽是伤心，明明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笑，也会发自内心地开心。
回了春华宫后，长锦姑姑怕我闯祸，好几天不让我出门，期间温眠带着她细细修改过后的画来给我。
画中的人一袭红衣站在一树雪白的杏花下，笑得极其得开心。
温眠笑着说她给这画取名曰《春华》，希望我能好好珍藏，这才不算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我素来喜欢红色，觉着好生漂亮，但我从来没有穿过红衣，因为长锦姑姑说红衣太过张扬了，不好。
为此，我还跟温眠吐槽过一嘴，没想到随口的一句话，她竟记下来了，我一身鹅黄的衣裳在画里变成了我最喜欢的热烈张扬的大红色。
“眠眠姐，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我笑着笑着就倒在她的怀里，温热的液体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小言姝以后还会收到比这更好的礼物。”
“比这个更好的礼物？真的吗？”
“会的，我们小言姝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