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铃声破空,空气好像在霎那凝结。

    坠着银铃的殷红绸带像只在阴云翻腾时飞速俯冲的雨燕,猛然扎入泥泞之中。

    澄澈分明的眼神光中一抹殷红闪过,随即视线紧随绸带,眼看要落地时,她心中突地一颤,这是娘留给她的!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竭尽全力伸直手臂奋力去抓,整个人也像颗小炮弹砸进黑汤泥水中,泥汤四溅,周围几个小孩瞬间被浇了满身满脸的脏水。

    其中一个脸上圆得能掐下二两肉的小胖子抹一把脸上黑泥,直接把斑点狗抹成一码黑。他皱皱鼻子,眉头刹那间拧成一股绳,一股泥腥味夹杂着臭味见缝插针地往鼻孔钻。喉头忽地耸动,舌根抬起,胃中浊气翻涌而上,不由得干呕一声。

    抬眼见几个小鬼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已经汇聚在喉管即将喷涌而出八宝鸡肉饭转头又被咽了回去,也顾不得身上的脏污,伸着藕段似的手臂拍顺着胸口,翘脚扬头去呼吸更为新鲜的空气。

    看得其他小孩也不由得猛张喉头,又把恶心感憋了回去。

    小胖子缓过几口气,又斜眼看向脚下。

    “苏达!你不仅是没人要的小孩,”他狠狠地踩上几下泥汤,直到将泥水溅到扑在地上小姑娘的身上才罢休,然后满意得哈哈大笑,“你看看,大家快看看,她比那巷口的小乞丐还脏、还臭。”

    不过几丈深的小巷,冷灰色墙面映照着惨败冰冷的阳光,像是在接触中把温热吞噬,徒留凉意。

    苏达仰起脖子,正好和巷口那看不清模样的小乞丐视线交汇。她别过脸,握紧手中已被泥水浸透的红丝缯,黑水从指缝中流出,却没有熟悉铃声响起。立马捧到眼前查看,软泥挤满铃铛孔隙,泛着银光的小银铃被黑泥完全包裹,看不出旧时模样。

    这是娘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一口沉气郁积在胸口,上不去下来。苏达抬眼剜向罪魁祸首。眼神中淬着狠意,小嘴抿成线,像只孤傲的小兽,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

    “你看什么看,我阿娘还在等我回家呢!”小胖子满不在乎地踢一脚泥汤袭向苏达,看着她沾满干涸泥污的小脸又被淋一层,滑下的泥水一滴一滴落回泥汤中,比平日里他们玩耍时,硬往水里按的小鸡崽还要滑稽,登时恶劣又得意地笑起来。

    周围的几个小孩见苏达太过狼狈,虽都心中不忍,都后退半步,不敢再上前。

    苏达敛去眼中失落,视线牢牢锁在小胖子身上,小拳头握得更紧。她小手撑在泥水中猛然起身,泥水溅得比人还高,橫泼一地。

    小胖子见她突然起身,先是被吓了一跳后退半步,望见她狼狈的神色后又大起胆子指着苏达张着大嘴,笑得嘲讽,“哈啊哈哈哈,你们快看她,脏死了,脏死了……”一边说着一边后退,十分嫌弃。

    苏达咬着牙,又捏两下手中“武器”,迈着小腿三两步上前。

    个头还不足小胖子肩膀高的苏达根本没被小胖子放在眼里。小胖子瞧着她小小个头试图反抗的样子更觉有趣。捂着肚子,招呼周围的小伙伴,笑得更大声。

    “你们瞧她,哈哈哈哈哈……”

    谁知下一瞬声音骤停,再也笑不出来。

    苏达抡起手臂,踮着脚尖,不费吹灰之力将手中还淌着泥汤的黢黑之物径直塞进小胖子大张的嘴里。

    整个小巷都清净了。只有泥泞土路中几个小水坑中还颤起涟漪。

    本在大笑的小胖子倏然撑大那眯成线的□□,露出丁点儿眼仁,嘴巴还是大张的样子,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一般。只是嘴边淌着浑浊的泥水,一滴一滴地流到下巴,顺着胖乎的脖子没入金项圈中。

    苏达后撤两步,拍拍手又使劲儿搓一搓,比平日里搓洗小手帕时还要认真半分,试图把沾满双手的泥污搓下来。可手劲太小,只是勉强能看出是双白玉似的小胖手。

    见小胖子边吐边咳,一副要把肺咳出来的模样。她眼神一闪,唇边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瞬间隐去,三两步上前,勾着趔趔趄趄小胖子的脚腕向后一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撂倒在地,得意地将手往他球路纹提花锻比甲上蹭了两下。

    一屁股坐倒在他身上,还特地找了个舒服得姿势,屁股下的小胖子被坐得两眼一摸黑,三魂没了七魄,苏达糯糯的嗓音一板一眼,“王二虎,今日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趴在泥汤里小胖子挥舞着小拳头垂死挣扎,依旧叫嚣,“你就是没人要的小孩。你阿耶把你扔给小寡妇,自己走了。不要你了。”

    还嘴硬。

    她双手发狠的向那滚圆的后脑勺按下,奶声奶气地威胁,“再说一遍?”

    小胖子半张脸都浸在泥泞中,浑浊的泥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半瞬后,他奋力昂着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像只跳上岸濒死的鱼。

    苏达的手还抵在他后勃颈,作势又要用力。

    小胖子登时没骨气地缴械投降,“我错了。”

    “错哪了?”

    “乱说话。”小胖子肉嘟嘟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满是泥的脸上只有眼下被眼泪冲刷出两条清线,坠成两层的下巴开始颤抖。

    “还有呢?”

    “没叫、达达姐。”带着颤音。

    一旁的围观小人们早被吓傻了,呆站在那面面相觑半刻后,一群小奶音毕恭毕敬喊着,“达达姐!”

    苏达这才解气起身。

    小胖子身上一轻,翻身就要起来,却被她按住肩膀又推回去。

    “等等。”

    苏达半蹲着立在小胖子身前,伸出圆乎小手,手心朝上,紧盯着小胖子的眼睛扫一眼自己掌心,暗示地十分明显。

    小胖子立即会意。

    扭扭肩,想要脱离桎梏。嘴上服了软,音调都委屈了几分,“你先让我起来!”

    她这才松手。

    小胖子连滚带爬地起身,浑身上下摸索好久,才握起小拳头,不甘心地伸到苏达手上方,抿着嘴展开黢黑的小胖手,两枚混着泥水的铜钱应声落下。

    苏达这才满意,抬着藕断似的小胳膊学着大人的模样抱臂睨他一眼,放他一马。

    故作老成也压不住的小奶嗓道了一句。

    “走吧。”

    让外人来看本是啼笑皆非的一幕,可落在几个稚嫩幼童眼中,却充满威慑力。

    小胖子逃也似的一蹦三尺远,觉得自己安全了才又怒眉瞪眼地跳脚叫嚣,“苏达!你等着!”

    说完根本不敢看她脸色,扭头就跑,连身边的一群小喽啰也顾不上。

    等到围观的几个小人见主心骨走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拔腿狂奔。

    苏达摇摇头,这王二虎天天来找事,可就从来没占到过便宜,她真怀疑这人是不是脑子被驴踢过。毕竟牛婶天天把脑子被驴踢过挂在嘴边,她知道被踢过就是傻子的意思。

    王二虎就是个大傻子,嫌她零花钱太少,追着赶着给她送钱。

    她展开手掌,露出已经脏的看不出原色的红丝缯,后悔没把王二虎打得再狠些。把它系在手腕上,摇晃两下手臂,再没有轻快的“叮铃”声。

    这笔账给王二虎记上了。

    摸摸手里的两枚铜钱,手上风干的泥也随之脱落,略带嫌弃地吹吹手,满心欢喜地将擦干净的铜钱收进她的宝贝荷包。

    嫩黄底绿内衬的荷包针脚细致,只有她手掌大小。中间绣着一枚金灿灿的大元宝,旁边还有几枚小铜钱做点缀,活脱脱的小钱袋子。

    这是牛婶给她做的,宝贝的很。

    好在荷包放在里衣夹层,才没弄脏,否则定会跟身上这锦袍一般,脏得不堪入目。她后怕地捏起荷包又重新放了回去。低头瞅一眼自己,又看看不远处巷口的小乞丐,好像还真的不如他干净些。

    六月多雨,即使艳阳高照也说不准何时大雨就瓢泼而至。大雨过后,被洗涮过的碧蓝天空和骤然乍现的绚丽天虹如约而至,苏达这才兴致勃勃跑出来。

    谁能想到又碰到王二虎那个扫把星和他那群小跟班。

    真是扫兴。

    她一出生就没了娘,说是跟阿耶相依为命,可实际上这五年一直和住在她家隔壁的牛婶生活在一起。

    可以说是寄人篱下。

    阿娘阿耶不在身边的孩子总归是不同的。这一点从她记事起就十分清楚了。

    苏达没少因为这件事被欺负捉弄。

    但她从没吃过亏。

    王二虎跟苏达同岁,个头比苏达还矮一些。但因为一顿能吃四碗饭,身子圆成球,力气也大的多。

    这小胖子幼稚得很,最喜欢扯女娃丝缯。看着小女娃追着他哇哇直哭,总能笑得前仰后合。

    恶劣极了。

    不过每次教训完王二虎之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比吃了广寒糕还让人开心。

    张家铺子的广寒糕在汴京城里最最出名。金秋时节卖的最贵,因为用的是每日现采摘的新鲜桂花,而平日里,用的则是晾制而成的桂花干。就这也要两个铜板一块,一块只有成人手指大小,分量实在少得可怜,每次只有苏达馋了,才肯去买一块。

    她迈着小腿跳过小水坑,踩着满地泥泞往巷口走,一枚铜钱安心的躺在荷包中,苏达忍不住又攥紧了一些,心情又好上不少。

    刚刚路过小乞丐时,她大发慈悲地买了一块包着桂叶的广寒糕送了他,现在手中还留有残存的余温,指尖隐隐有沁人心脾的桂香传来。她又将小手往鼻间凑了凑,使劲儿嗅了嗅,四舍五入也算是尝过味儿了。

    抬头望一眼日渐西斜的天光,小腿又迈大步子,也不管青灰石板上淤积的雨水,踩上一脚溅得半干的泥裤腿又洇湿一片,从裤脚往下滴答泥汤。

    穿过西市,走进小巷。

    路过上锁的木门,不由得顿下脚步,这是她和阿耶的家,就在牛婶家隔壁。

    望着有些生锈的铜首出神的想,也不知阿耶什么时候回来。

    一缕炊烟缓缓飘入眼前的小院中,她心里一喜,牛婶在做饭了。

    迫不及待地就向往牛婶家跑去。

    可刚抬起右腿,视线就不由自主地被摊在鞋面上的黑泥吸引。从脚到腿,然后低头检查上半身,果然就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摸摸脑袋,更慌了,连三丫髻上都黏糊糊。

    全身都是污泥。

    这下可犯了难。她该如何解释呢?

    只见一个小泥人在空旷的巷子里来回踱步,时不时还会停下半响,懊恼地抓耳挠腮。

    正当她苦思冥想思考对策时,隐隐约约有男声从牛婶家传出。

    她立即瞪圆杏眼警惕异常。

    牛婶家可没有男人。若硬要说有,那就是刚刚4岁的小牛牛,可那小家伙天生说话就晚,到现在连话都还说不利索。

    那会是谁呢?

    门虚掩着,只留一道小缝。

    苏达费劲地垫着脚尖,将整个小身子都趴在门板上,妄图从中窥见一二。

    看不见!

    她肉乎的小手扶着门沿,将小缝又拉开一些,脸颊抵在门板,只睁一只眼偷偷摸摸聚精会神往里看。

    上次在巷口卖菜阿婆口里得知,有好几个老头子想娶牛婶,说不准就是哪个惦记牛婶的老头子来献殷勤了。

    她和牛牛可不准!

    黑白分明的眸子从狭长的缝隙中依稀看到里面的玄色圆领袍的郎君。

    正背对着她,好像正在跟牛婶说些什么。

    看着衣冠齐楚,长身鹤立的。

    但书上说,这样的郎君还可以用一个词形容,道貌岸然!

    轻蔑地又瞥一眼,这一眼吓得她一个趔趄,前脚绊后脚差点摔倒在地,好在还紧握着门沿没撒手。

    松开手立即后退两步,一把捂住心口,心脏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

    她现下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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