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贞的第二次进宫并没有隔很久。

    夏暑正胜的时候,宫内的含凉殿传出了消息——

    皇帝要举办一场马球比赛。杨玉贞也被邀请了。

    “你会参加吗?”杨玉贞反问李琩。

    李琩微微颔首。

    “为什么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杨玉贞看着李琩问道。

    “父皇让我和皇兄比赛。”李琩说道。

    “你是不擅长马球吗?”杨玉贞问。

    “不,相反,我太擅长了。”李琩叹了口气说。

    “那不是正好,让陛下看看你的实力。”杨玉贞笑着给他的递了杯茶。

    李琩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波动了一下:“你可知道,我是与储位无干的人。”

    “什么人,就应该做什么事。”

    窗外的阳光正好,杨玉贞眯了眯眼睛,像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

    “寿王殿下何故言此?”杨玉贞道。

    寿王走到杨玉贞身后:“我有三个皇兄,当今太子、永王、哲王你应该知道,都是故皇后的亲生子。”

    “父皇与故皇后情深意笃,在故皇后去世后,哀伤追思,再不愿再立后。”

    “让赵皇后的孩子做太子,是赵皇后没有说出口的遗愿。父皇心里一清二楚。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考虑我的。”

    “那你为何要考虑这些呢?”杨玉贞说:“如果真的不在意的话,又为何要去琢磨皇帝的想法。”

    寿王默默无言。

    杨玉贞往前走了两步,拉开和李琩的距离,行礼道:

    “是我逾越了,请寿王责罚。”

    寿王摇摇头:“不怪你。”

    “这么说可能有些自大,父皇有十个儿子七个女儿,只有我和父皇的感情最深。”

    “自古皇家血缘亲情微薄,但我是幸运的那个。我的哥哥弟弟们都有理由让父皇失望,唯独我没有。”

    “你可知道,父皇在我生日的时候会让画师来为我画像,然后发往天下各官府。”

    “小时候,因为不喜欢穿厚重的礼服,父皇甚至恩准我光着脚丫去他的书房,哪怕有官员在场也如此。”

    “我觉得你并非在意他的想法,你不过是害怕应对变化。”杨玉贞说道。

    李琩的表情有些僵硬。

    “你不想要让他失望,并非站在他的立场上去体会了他的心情,而是想着他失望后会如何对待你,而你又将如何自处,对吗?”杨玉贞火力全开。

    李琩的表情更冷了:“你这么想?”

    杨玉贞毫不退缩:“寿王就回答我是不是吧。”

    李琩笑了笑:“你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展现自己的聪明罢了。”

    说完,他把衣服一提,转身出了门:“恕不奉陪。”

    杨玉贞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刚刚她没有控制好自己,说了真心话。

    她倒也没特地去想点醒寿王,只不过最近她新近得官后,叔父杨玄田的表现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所说杨玄田有些野鹤闲云的气度在身上,但毕竟也是个古代士大夫。

    杨玉贞一年前开始行医乃至做生意的时候,他觉得姑娘家图个新鲜,想要到处走走看看,哪怕是“玩票”,花几个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结婚生子,如今的姑娘们倒也不急这么一时,慢慢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在杨玉贞被皇帝封了官,还是前朝的官职之后,杨玄田就淡定不了了。

    他一拍膝盖,跳的老高:“这还了得!”

    他和杨玉贞从“枪打出头鸟”说到天地君亲师,死活要杨玉贞辞官。

    对做官这件事反映这么大,可能是古代人的通病。

    明明在其他事情上,都是相当开明的一个长辈,偏偏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侄女去男人的官场上闯荡一番。

    对于杨玄田来说,政治斗争不是开玩笑的,是生死攸关的事情。

    他自己虽然一生太平苟且,但是过去也是见识过家族里为了几品顶戴的荣辱,命丧黄泉或者灭门九族的。

    在他看来,做生意无非是金钱这种身外之物的得失,女子想做也未尝不可;但政治斗争和战场是一样的,容不得女人插手。

    首先,他就不想把自己的命运荣辱和这个侄女捆在一起!

    杨玉贞知道叔父的心结,因此非常失望,同时又觉得不安。

    杨玄田对于玉贞来说,其实是相当近似于父亲的存在。

    她不想要杨玄田失望,但却更看重自己的目标。

    这种矛盾的心理,在她剖解寿王的心思时,不自觉地跑了出来。

    也许最近,自己的不安与徘徊,都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杨玄田不满意的后果罢了。

    不过,自己一厢情愿地要对方高兴,何尝不是一种干涉呢?

    到处蝉鸣阵阵,在皇宫内含凉殿周围却是一点也听不到。

    这含凉殿中安装了一种机械传动的制冷设备,采用冷水循环的方法,扇轮转摇产生风力,将冷气送入殿中。

    此外,还用机械将冷水送向屋顶,在宫殿四周形成人造水帘,激起阵阵凉气。

    在这盛夏时节,想要在长安体验“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的透心凉,也就只有在这含凉殿中了。

    是日,皇帝就在这殿前搭了个台子,一边享受着宫殿两侧的阵阵清凉水雾,一边欣赏着眼前的马球比赛。

    马球场地正好就建在这含凉殿背后。因此,虽是暑热的盛夏,马球场上却时时清风拂过,很是舒爽。

    寿王和哲王结对出场时,皇帝的宾客中不少窃窃私语的。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狐狸们,互相飞去一个眼色,就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风头正盛的四皇子寿王李琩,皇帝的心头肉,如今上了马球场,能不能把他的三哥打得落花流水呢?

    更重要的是,皇帝到底希不希望寿王把哲王打得落花流水呢?

    这些政客们望向皇帝的眼神,也是含云带雾的。皇帝的心思谁也捉摸不透。

    那些更加年轻的皇家贵女们,关注的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这二人都是芝兰玉树的人物。相较之下哲王的凤仪属于更加皎如明月白那一挂的,中等身材、面色如玉、形容俊秀。

    寿王则更加富于骨骼,身形瘦削,配上窄袖袍和长靴,更显得矫健如鹰。

    随着彩绘的马球被抛起,节奏明快的马蹄声从球场上蔓延开来,穿过幕布来到皇帝耳边。

    看着寿王三番五次故意让路给哲王,皇帝的嘴边一直保持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寿王让哲王并不明显,只有马球高手才能看出来,正好皇帝就是这样一个马球高手。

    皇帝看到李琩故意放慢了马速,让哲王靠近彩球。当哲王挥杖击球时,李琩甚至巧妙地引导自己的马匹,为他让出了一条通向球门的路径。哲王抓住机会,来了一记精准的击球。

    彩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穿过了球门。

    四座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哲王从马背上站起来,翻身和宾客们致意,脸上是浓浓的笑意。

    不过,在看到寿王望向自己时,哲王的眼神变得冷淡,很快地调转了马头,向马场的另一边走去。

    寿王从小路走回含凉殿换衣服的路上,看见马场边的一重华盖里有两个熟悉的面孔。

    他自然地想要上前去打招呼,玉环看见寿王后,止住了和玉贞的玩笑,走出来行礼和打招呼。

    “寿王殿下,我刚刚还在和姐姐一起看你的比赛,很是精彩。”玉环悄悄拉拉玉贞。

    “有什么好看的,根本就不认真比。”玉贞敷衍地行了个礼。

    玉环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寿王殿下没有尽力比?就因为他输了吗?”

    玉贞指指李琩的头:“这么热的天,在赛场上驾马奔波了这么长时间,连一丝汗渍都没有,这也算认真比了吗?”

    李琩默默憋了一会儿,转头走出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回身来到华盖下。

    “我只是不得已。”

    杨玉贞不为所动:“我已经说过了,你其实心里都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不得已,不过是自己不愿承担后果罢了。”

    玉环在一旁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发言,连气都不敢出。

    李琩再也没有脸面站下去,转身离开。玉环点了点玉贞的脑袋:“你到底在想哪出!”

    杨玉贞道:“我也不知道。玉环,我最近心里好乱。你说,我做官这事,到底对不对?”

    这是她第一次戴着黑纱,穿着官服,出现在皇宫内的聚会场合。

    宫内众人对她的关注,其实并不如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多。

    大部分人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自然地移开了眼神。

    但是杨玄田的话仍然在她的耳边徘徊。

    “玉环,你说我到底能不能承担这做官的后果?我会不会把我的亲人、家人都带进深渊?我到底能不能承担这些?”

    玉环隔着黑纱看着玉贞的眼睛:“这些不是由你来承担的,是由别人。当你足够强大时,你的亲人就要付出这些代价。这不是你能阻挡的。”

    “比如我、叔父,再比如,寿王的母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长在这棵树上的枝丫,也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

    “这不是你能选择的。所以就不要多考虑了。”

    玉贞听到这些话,心里难得地平静了下来。

    当寿王换回常服,一个人坐在水幕边沉思时,玉贞的表情仍然在眼前来来回回。

    那种掺杂着失望、不甘和倔强的表情。

    “她一定认为我是个软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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