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刀的声音被丝竹声掩盖,虚虚实实传入乔婉眠耳中。

    “可不,说是如痴如狂也不为过……张司直……提前备礼……”

    听着似是刃刀口中那名唤幼雪的妙人喜事将近?又提萧越,又与大理寺司直讨论备礼,那女子应当是要嫁与大理寺的官员。

    但有听错萧越指令的前车之鉴,乔婉眠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架不住实在好奇,一脸八卦地问:“大人,您可听清刃刀在说什么?”

    自然听清了,并且刃刀现下到处与人宣扬的事,是他刻意安排。

    但此事罪及欺君,小丫鬟还是不知道的好。

    萧越淡然起身,虚虚捂着乔婉眠耳朵将她往内室带,随口敷衍:“乏了,就寝。”

    内室不算宽敞,只一张八仙桌配着两把圈椅,剩下的便是张乔婉眠展臂宽的榻。

    烛火明暗不定,榻边垂着的青纱罗帐浮动着细光,随风暧昧起伏,半透的阴影在明明暗暗间似乎昭示着什么。

    乔婉眠忆起出门前的顾虑,不肯再向前。

    萧越莫不是想这样将她引到榻上罢?

    她倏地蹲下身躲开两只拢在她耳边的手,捂着肚子,演技浮夸:“哎呀肚子突然好痛哦。”

    “吃坏了?”

    萧越轻笑一声,躬下身轻声道:“榻侧有扇门,里面是……”

    乔婉眠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萧越径自回到外间,捻起桌上一颗盐渍梅子,在手中颠了两下后轻轻一掷,精准打到不远处泊着的另一艘船的舷窗内。

    刃刀正眉飞色舞地按照计划编着瞎话,颈间突然吃痛,一回头,赫然对上萧越蓄着霜寒的眸子。

    “……”

    惨了,他说得太兴奋,全然没注意到竟只与萧越的船相隔不到两丈。

    乔姑娘该不会都听到了罢?

    四目相对间,自觉办砸差事的刃刀已经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

    他飞扬的五官重归正位,向萧越行了一礼,而后也不管席间众人的调笑,满是歉意地看向扮作琵琶女的桑耳。

    对不住。

    我若死了,莫要为我守着,镇西军好男儿大把。

    ……

    茅房里黑漆漆一片,身侧是一缸净水,乔婉眠合衣坐在恭桶上。

    身下的恭桶没有底,与船身凿通悬空在河面上,漏来的风吹得乔婉眠臀腿发凉;与下半身不同,两只耳朵就像方才被萧越挂上了两个透明暖手炉,没完冒着热气。

    想到萧越可能存了不轨之心,乔婉眠怂怂琢磨,其实,在这凑合一晚也不会很难……

    “乔婉眠?”

    乔婉眠浑身一抖。

    门外人继续道:“小屋中无窗,再不出来,可就看不上了。”

    在继续装死和满足好奇心之间,乔婉眠很快做出选择。

    她佯装虚弱问:“看什么?”

    “砰”。

    震耳的响声给了乔婉眠答案。

    烟花!

    声音极近,似是在头顶炸裂。

    乔婉眠蠢蠢欲动,马上开始替萧越开脱——他也是讲道理的,即便有什么不轨之心,自己若是好言相劝,应当也劝得住。

    小屋门栓响动,乔婉眠冒出脑袋谨慎侦察。

    萧越已经回到外屋,正坐在桌前凝望窗外,压根不向她投来一眼;而她所处的内室,刚好可以看不远处那艘大船上窜高的烟花。

    金红在皎月下碎开,洒向粼粼湖面。

    乔婉眠放下戒心,扒在内室窗檐边痴痴地看。

    萧越眸光却从窗外转向内室。

    少女鲜妍明媚,仰头探着身子,小手还不忘紧紧扣着窗沿,像只机警又好奇的小松鼠。

    光彩荼蘼又消逝,落入她眼中星河,饱满樱唇微启,无意间的娇憨姿态远比空中碎金夺人眼球。

    微风带动她的碎发,身上耦合色暖纱襦裙的层叠轻纱亦轻颤,将少女丰盈的曲线展露无遗。

    曾与他贴合的曲线。

    绮念又生。

    萧越阖上眼帘,再睁开,眸间只剩一片清明。

    欲即软肋,亦是命门。

    他的命门曾是镇西军,被迫赤裸裸摆在所有盛国人面前。这些年,为藏住这道命门,萧越无一日不汲汲营营,如履薄冰。

    眼下,多年的筹谋已几近大成,他却冷眼看着自己在新的欲里逐渐沦陷。

    他不愿再被其他软肋裹挟,不甘心被情爱这样浅薄的东西支配。

    未达抱负之前,他能做的,只有保下她的性命;他能忍的,只有留下她的清白。

    皓月当空,烟花不断闪跃又燃尽,丝竹声靡靡,萧越却觉得手中空空。

    而一旁的乔婉眠,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一簇簇瑰丽烟火从对面大船的甲板上腾起,她却无心再看,盖因她似乎瞥到了桑耳那水墨晕染般特别的裙摆。

    乔婉眠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忘却了呼吸,茫茫张着眼继续在甲板上搜寻,就在烟火将大船甲板映亮的一瞬,她看到了躲在角落的刃刀与桑耳。

    心跳声盖过一切。

    难怪炮声响彻鄱河前,萧越就催她出去。

    游湖、烟花,这一切是他筹划的,他自然早知何时燃放。

    乔婉眠蹭到萧越身边,捏着桌角,别别扭扭不知怎么开口。

    他是偷偷为她准备的,她却很没良心地躲着他自己看。

    磨蹭半晌,脸越憋越烫,迎着萧越疑惑的眼神,乔婉眠躲躲闪闪换了个话题:“大人,您渴了么?”

    烟火燃尽,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那一只为乔婉眠带来一场绮梦的大船完成了任务,带着丝竹声慢慢远去。

    河面的喧嚣落幕。

    萧越轻皱了下眉头。

    乔婉眠娇怯时,总微微垂着脖颈,让眼睫将视线挡住。

    在他有意逗她玩时,这样是可爱的。

    但平白无故显露出对他的畏惧与逃避,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将人好好护在雨衣下,自然不愿看她如从前一样怯懦。

    “你又在怕什么?”他问。

    声音中夹带了自己未曾察觉的严厉。

    眼前的小身子几不可见的晃了一下,像是下意识般脱口而出:“婢子错了。”

    萧越唇角嘲讽扬起,燥意涌上心头。

    往日很喜欢听她“婢子婢子”的叫,软软绵绵带着钩子,似是随时在宣明她属于谁。

    但现下突然觉得这声“婢子”有些刺耳。

    萧越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软下语气问道:“说说,在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乔婉眠疑惑抬头。

    他有多吓人,自己心里没数?之前审司文时,都没用过那么严肃低沉的语气。

    乔婉眠自然不知道自己心里那千回百转拧拧巴巴的心思早写脸上了,只觉得她关心萧越渴不渴,萧越却莫名凶她,她原本还想找机会跟他道谢来着。

    心中恋慕还总动不动凶她,她若真当了小妾,等日后年老色衰,还指不定被他怎么嫌弃呢!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乔婉眠红着眼瞪萧越,双手像是自己生出意识似的,用力推了萧越一把,而后乔婉眠带着哭腔怒道:“我才不会跟你呢!不!会!”

    而后脚一跺,埋着头扎到内室,还砰一声将门甩上了。

    萧越:“……?”

    他彻底懵了。

    那蜉蝣撼树的力道施在他身上,跟摸他一把没什么区别;少女甜美的声音带着颤巍巍的哭腔,听着也觉得像春风拂面,连心尖都痒了一下。

    可他只是普通问话,还特地放软了态度,怎么反倒将她胆色脾气都逼了出来?还甩脸子?

    萧越越想越觉得好笑,亏他方才差点说出让乔婉眠别再拿自己当丫鬟。

    他若是说出了口,指不定现在已被她轰到河里。

    萧越悠哉悠哉倒了杯茶。

    那气话倒也可爱,无意中将她的真心话都透露了,她确实原本是想跟他的。

    跟他?

    这个“跟”字用的,还挺有意思。

    萧越越想,心情越愉悦,甚至发现自己很喜欢乔婉眠偶尔的炸毛,这让他有种想去好好压制她一番的冲动。

    另一边,乔婉眠一时升起的胆量,已经被荡到河里了。

    她居然动手打人,那人还是“笑面罗刹”萧越。乔婉眠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掌,她都很疼,被打的人一定更痛。

    且她不仅打人,还狠狠拒绝了萧越……

    乔婉眠心虚地看着那扇门。她是将自己的主子关在寝屋门外了?方才关门时声音是不是过响了些?

    若解释说是风吹的,他会信吗?

    乔婉眠轻手轻脚地趴到门上,外屋一点动静都没有。

    罢了,还是老方法,假装无事发生罢,反正是他不讲道理在先的。

    思及此,小壁虎行动起来,将窗边的雪青散花软帘拉好,又去整理卧榻,企图营造出自己只是准备伺候萧越入寝的样子。

    还好,卧榻上有两床锦被。乔婉眠为自己物色了一个满意的角落,将其中一条揉巴揉巴团起来放到地上,搭成满意的形状后,不声不响地拉开了门,让门保持半开的状态,也不说话,蹬掉绣鞋就窝进了榻边的小角落。

    萧越:“……”

    有点硬气,但不多。

    取了凉水简单静过面手后,萧越毫无心理负担地躺在榻上,最后看了一眼蜷在巢中的小丫鬟,弹出一颗莲子熄灭了灯烛。

    就在他等着乔婉眠彻底熟睡时,船舱突然被闪电照亮。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那一声雷震耳而漫长,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将头顶的巍峨天宫推成废墟。

    这个时节,开阳甚少下雨,老天似乎只是单纯的想昭告百姓它生气了,警示所有人,勿在此时作恶,它真的很想找几人劈上一劈。

    乔婉眠几乎快要睡着,被炸得惊呼一声弹起来。

    刚睁眼,又是一道亮光,寝屋刹时亮如白昼。

    她本就恐惧打雷,又猛地想起爹爹说,打雷时不能在树下站着,而她现下在一艘木船里,这不是站在树下,她就是一棵树!

    乔婉眠拖着鞋子吧嗒吧嗒跑到萧越榻边,全然忘了自己还在置气,惊恐晃他:“大人大人,你快帮婢子看看,婢子头发是不是竖起来了!”

    爹爹还说过,若是雷要劈谁,就会让那人头发都竖起来。

    萧越懒散不动,含笑道:“是呀,像小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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