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婉眠大部分时候对自己的认识是比较清晰的。

    比如此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个满脑子吃喝的小女娘,不是什么身负绝学的大人物,也不像刃刀那样可以从院子一头一下飞到另一头。

    她绝不是萧越口中那种离不开的得力属下。

    萧越是不是在给她灌迷魂汤?

    她狐疑抬头,见萧越身姿挺拔地坐在马上,背后雨滴潇潇落下,树影轻晃,再往后,是半轮残月。

    他看起来像个侠客,没有一点哄骗小娘子的痕迹。

    乔婉眠心里突然明媚几分。

    她矜持道:“我,我也没那么厉害吧。”

    她很快反应过来关键,问:“大人此行是要去西原?”

    她走近一步,压低嗓子继续问:“是与那日我们在青尘山顶谈论的大事有关?”

    那天萧越可是提过收复失地的!

    萧越点点头,配合着压低声音:“你可愿助我?”

    当然愿意,收复西原这事,其实也从小烙在乔婉眠脑瓜里。

    乔婉眠祖父临去之前一直对她说,“可惜我不能再为西原出力,也见不到那一天了。”

    萧越刚才说的话又在她脑中回荡一遍。

    不可或缺的属下。

    是,是那样的吧?她有时候也挺有用的,吧?

    乔婉眠眼神逐渐坚定。

    但她不忘约法三章。

    乔婉眠边想边走近:“我愿意帮大人。但大人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萧越示意她继续。

    乔婉眠垂眸看着马蹄,小声道:“第一,不不能……再再七——因、咬我。”不许再对她居心不良。

    萧越嗯了一声。

    “我不想再自称婢子了。”

    萧越又嗯一声。

    “大人不能欺负温渐言,叫他瘸子也不行。”

    萧越挑眉,向乔婉眠伸出手,“上来吧,我带你回去。”

    乔婉眠后退一步,“大人还没好好答应。”

    萧越深吸一口气,道:“我答应你,不会再未经你同意亲近你。”

    乔婉眠没听出他给自己留了余地,点点头。

    萧越继续:“原本我也不用你一直叫婢子,你自己想想,过往你直呼我大名的次数少吗?今日起,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再自称婢子。”

    乔婉眠巴巴地看着他。

    萧越声音沉了缓了好些,就像一边说话一边在吞石子,“你捡的那个,书生,我会仔细查他。若他是身家清白的良民,我不会为难他。不过,你是我的属下,身负重任,你如今还没有,成婚,理应与他保持距离,你可明白?”

    萧越说得都有道理,乔婉眠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伸手到萧越掌心,被他轻松带上马。

    他们在雨中站了许久,乔婉眠身上的衣裙早凉透了。

    再回到马上靠着萧越,后背贴上湿衣,乔婉眠被凉得一阵颤栗,绷着背躲开了些。

    萧越一拉缰绳,战马前蹄腾空,乔婉眠又倒回了萧越怀中。

    而后她几次想远离萧越一些,却都被颠簸回去。

    有热气透过衣衫渡来,乔婉眠暖和了些,但心里仍有点方才被萧越吓到的后怕。

    乔婉眠道:“大人,以往我们骑马隔的那个匕首,好像没放好。”

    萧越虽然愧疚,但吃过肉星子的狗是舍不得真不碰肉的。

    他的一边借助颠簸让怀里的人儿更贴近一点,一边正经道:“那匕首没带。”

    乔婉眠蹭了蹭,“大人记错了,这不就在身前别着吗,还硌着我呢。”

    萧越猛地收腹往后挪了一截,“骑马别乱动!”

    乔婉眠撅着嘴,“大人保持这个距离就不会碰到我了。”

    凶什么嘛。

    那人又矮身贴近装可怜:“胸口疼,坐不直。”

    下巴都快搁到乔婉眠肩膀上了。

    活该,她想。

    咬的还是不够狠。

    不过再砸砸嘴回忆,口感好像不错。

    挺弹的。

    正巧,萧越脑中也在回味,也是这三字评价。

    雨水停歇,只有残留在枝叶间的水滴砸落,山林间弥漫起薄薄雾气,萧越见到乔婉眠前的躁郁愤懑已经沉淀,带着她慢悠悠往村子走。

    事情远没有到不可挽回的程度,虽与他出发前预料的有些出入,但那个残废根本没法跟他相提并论,他多考虑那人一瞬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夜风送来一阵笛音。

    清润、悠扬、音间流淌着悲切。

    乔婉眠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感慨道:“不知是何人在吹奏,听起来他好伤心呢。”

    萧越胸口又憋上了浊气。

    这手段,自然出自那登不上台面的文弱书生。

    “大音希声,”萧越冷声,“情感流于表面,最是功利浅薄。”专骗她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女娘。

    好听不就行了?乔婉眠在心底嘟囔。

    山间夜行,有笛音相和明明是件雅事,萧越未免太挑剔。

    笛音越来越近,隐隐可见远处枝桠后的灯火。

    萧越加快速度,黝黑战马避开被它一蹄踏烂的院门,从一旁的矮墙跃入院中。

    “眠眠。”

    背后边传来呼声。

    乔婉眠回头,她挑选的入赘郎君黑发白衣,从破损院门边一张圆凳上急忙起身,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碰倒了脚边的灯笼。

    火舌烧破纸壳,舔舐上郎君袍脚,温渐言却似毫无察觉,撑着一截断枝向她这边踉跄而来,“眠眠,你可还好?”

    萧越轻嗤一声,冷眼看去,果然,温渐言左手中还握着一支竹笛。

    矫揉造作,乔婉眠才不会——

    “渐言哥哥,你袍子烧着了,小心呀!”乔婉眠扭着身子要跳下马。

    ——哗啦。

    出尘如天外仙的白衣公子被一捧水迎面浇湿,火苗呲地熄灭。

    萧越将马身后残留着雨水的两个斗笠又抖两下,搭回马身上,悠悠道:“举手之劳,你的渐言哥哥不会被烫到了。”

    水滴划过温渐言眉眼,他没有萧越想象中狼狈,反倒多了丝羸弱病美人之感,“咳,多谢,多谢大人。”

    乔婉眠终于扭下了马,上前搀扶,愧疚道:“哥哥是一直等在这吗?你身上有伤,外面这样凉,先进屋罢。”

    “咦,笛子?方才是渐言哥哥在吹笛吗?”

    温渐言阖首,轻咳着道:“不错,是在下。我担心更深露重,二位在山林中寻不到长留村。”

    他又躬身,“渐言技艺浅陋,献丑了。”

    萧越翻身下马,毫不客气,“就算有废物能在此处迷路——”

    “也只会寻着村中光照找路,大概不敢顺着兄台的笛音,毕竟荒山野岭,谁知那凄婉音调背后的,会不会是什么幽怨的红粉骷髅。”

    他说着话,行至温渐言对面,有意无意的,挺直了腰腹。

    嗯,他比这残废高了大半头。

    温渐言抬头看了一眼弦月,长叹一声,“让大人见笑了,言是实在忧心,才在笛音中露了情绪。”

    只有萧越觉察到,温渐言借着望月长叹也立直了身子,他与萧越身高,竟不差太多。

    但终归是矮些。

    萧越摆摆头,胜利退场。

    但心里明白此子绝不简单,亦绝不可留。

    萧越吩咐:“刃刀。”

    刃刀这才敢从门后现身,“属下在。”

    “备水,先紧着乔——眠眠。”

    萧越与温渐言打机锋的时候,乔婉眠全程都在走神,思量明日莫忘了赔村长夫妻那院门。

    闻言后背陡然一阵恶寒。

    萧越叫谁?

    口误了罢。

    温渐言声如春风,温润的眉眼专注看向她,“眠眠,你的水已经备好了,我还加了些驱寒的草药,放心,都是味道清爽好闻的,你定然会喜欢。”

    他又歉意地扭头看萧越:“草民不知大人是什么喜好,不敢造次。大人既有属下在,想必刃刀小哥已经为大人安排好了。”

    萧越含笑扭头看向刃刀。

    刃刀一僵。

    不是,怎么还扯到他身上了!?!?

    好!大!的!茶味!

    刃刀险些没绷住脸上的从容表情。

    此子心机深沉,绝不可留!!!

    主仆默契相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属下这就去为大人准备。”

    “咳,不必忧心我。”温渐言轻声道。

    “我身上还碰不得水,在此处立一会儿也就干了。不知眠眠可喜欢听笛声?若是不弃,我就在门外为你吹几曲。”

    泡着澡听笛子,似乎不错。

    但——

    “以后罢,等渐言哥哥伤好了再吹给我听。”

    “无碍的。”

    “长留村村中余人七十六口,其中小儿十八,老弱四十,夜已深,温公子若有此情趣,可到村外三里处吹。”萧越慢条斯理道。

    刃刀默默为自家主子鼓掌。

    好!这才是正房该有的大局观!他家主子可跟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

    “萧大人说得在理,是言思虑不周了。”

    乔婉眠又看看还拍在泥里的木门。

    那萧越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自己会不会将这一村的老弱吓坏呢。

    他那时看起来像要杀人。

    对哦,萧越那时为何那般生气?且他方才不正是用斗篷抖了渐言哥哥一身水吗?他怎么自己不用?

    乔婉眠走到萧越身边,抱着胳膊垫脚问:“大人,所以你来的时候为何那般生气啊?”

    “还有,你的斗篷为何不用?马身上驼着什么重要东西吗?”

    她看向萧越的马。

    马鞍后绑着一个类似巨大包袱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萧越拧着她头上一侧的发髻啾啾挪开她的视线,淡声:“快去洗,再晾在外面你就该风寒了。”

    乔婉眠确实冷得很,乖巧去了。

    萧越静静看着血墨身上的包袱,默默决定,还是先将那残废轰走,没有其他人参合在他们之间时,再将东西送给乔婉眠吧。

    他用眼角最后瞥了一眼殷勤跟在乔婉眠身后的温渐言,牵马走向满脸写着他有话要说的刃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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