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百里娘子和齐郎君平安回到了家，还带回了足够半月的粮食，一家人难得坐在桌前，几日来第一次说说笑笑地聊了一会儿天。
当然，最可怜的当属陆收。他那晚右手伤了，左肩还被打得脱臼，虽然之后自己动手复了位，但还是不太能动弹。
百里鸣要找大夫来，被他给拦住了，理由是:万一路上再遇到个提刀就砍的怎么办。
又因为要瞒着三个大人，陆收只能装病往被子里一裹，连手带肩遮得严严实实。
至于吃饭，就由百里鸣把饭菜都夹好，躲在陆收房间里一口一口喂他。
这样的日子一连就是七八天，这天她照样三下五除二扒完自己的饭，端起碗就要往陆收房间去，却被她娘一把拽住了。
她娘欲言又止半晌，问:“鸣宝啊，小陆的病还没好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还没好。”百里鸣糊弄道，“哎呀，娘，你也知道，他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样，以前不就一病病十天半个月的嘛。你不用担心，有我照顾他呢。”
百里娘子心想，就是有你照顾他老娘才会担心好吗，以前人家生病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
百里鸣端着碗一溜烟跑了，百里娘子悄悄与春云发愁地耳语:“八成是她又捅了什么篓子，才让小陆病成这样，要不哪能这么殷勤。”
齐郎君凑过来加入聊天:“不是八成，十成十又闯祸了。我那天数了数厨房的刀，发现少了一把。”
“她拿刀做什么？”百里娘子惊诧，“莫不是趁我们不注意跑出去玩了？”
春云无奈:“孩子大了，实在是看不住。”
“这就说得通了 ”齐郎君掰着指头推算，“鸣宝撺掇着小陆出去玩，害人家生了病，还要瞒着我们，所以才如此遮遮掩掩。”
春云点点头表示赞同，转而问道:“娘子，要不要和鸣宝说一说……魔族的事？”
百里娘子朝屋内看了一眼，叹息道:“是啊，她总有一天要长大的，我们没办法一直护着她。”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陷入一阵沉默。
如今人界四处战乱、危如累卵，她们也不过是闭目塞听，静静等待着厄运降临罢了。
长大？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往后如何，没有人敢去细想。
“再等等吧……”百里娘子捂住脸，长叹一口气，“鸣宝的十六岁生辰也要到了，如果能等到那一天，我会告诉她的。”
百里鸣并不知三个大人在外边聊了些什么，她还在忙忙碌碌给陆收喂饭。
“哎，胳膊好酸。”
没喂几趟她就支撑不住了，放下碗捶捶胳膊，瞥了陆收一眼:“你左肩还没好吗？”
陆收微微转动一下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抬眼看着百里鸣，神色很无辜。
“还有点疼，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忍一忍。”
他作势要去接过碗，微微蹙着眉，一副“很疼但是要努力忍着”的模样。
百里鸣看着都觉得可怜，把人按回去:“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像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她没好气道，重新端起碗，“张嘴，这粥不剩几口了，我给你倒进去。”
陆收正要下意识乖乖张嘴，听到她后半句话，再看那还剩小半碗的粥，惊恐地往后缩了缩，摇头抗议:“我会呛死的。”
“一口的事儿，哪里就能呛死你了！”
百里鸣摆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一手去掐他下颌，一手作好往里倒的准备。
“你去看看谁吃饭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猫舔似的，一碗粥能从烫的喝成凉的，快喝快喝，别浪费时间。”
这话说得就有点伤人了。
其实陆收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即便他很懂得如何像成年人一样去隐忍，那也是在长辈与外人面前，当着百里鸣的面时，他反而更会显出孩子气来。
比如现在。
陆收的语气一下子冷淡下来，偏过头，示意百里鸣把碗放回桌上。
“不浪费你的时间，我自己来。”
若是前面只不过习惯性地嘴欠两句，听他这么一说，百里鸣还真一下来气了。
“爱吃不吃，谁乐意管你！”
她把碗“砰”地往桌上一放，转头就走，临了把陆收房间的门摔得震天响。
——
这一冷战，又是一整天。门不能出，又没人陪她玩，更别说还得一边闹别扭一边担心陆收独自吃不了饭，百里鸣郁闷得头顶都要冒烟。
他那天稍微动一下肩就那么疼，如果自己吃饭，指不定会疼成什么样呢。
万一又脱臼了呢？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这兵荒马乱的找不上药，说不定就病得一命呜呼了呢？
她正躺在前厅的摇椅上，摇摇晃晃着神游，一想到这种可能，立刻“呸呸呸”三声，伸手胡乱挥了挥，让乱七八糟的想法烟消云散。
还是去看一眼吧。
看在陆收受了伤的份儿上，这次就当她先低头示好。
百里鸣打定主意，眼睛一睁正要一骨碌翻身坐起，却不知身旁何时站了个人。
是陆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用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拽了拽百里鸣的衣袖。
“百里，伤口疼。”陆收说，“能帮我换药吗？”
没想到台阶被对方抢先一步递过来，百里鸣有点想笑，努力憋住，尽量装作冷酷地“哼”了一声。
只不过“哼”的尾音没控制住，往上一飘，听着反倒像是在笑。
百里鸣跳下摇椅，拉着他的袖子往里屋走:“早说嘛，来，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
回到房间，陆收细心地将门掩好，百里鸣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挑出金疮药，一圈圈解开他手心裹的纱布，看了一眼伤口，龇牙咧嘴地“咝”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毛病，一看到伤口心里就麻麻痒痒得像有蚂蚁在爬，陆收手心的伤口比前几日愈合了些，但还是血呼啦差的，看得百里鸣忍不住捂上眼，从手指头缝里小心观察。
见她这样，陆收忍不住往回缩了一下手。
“很难看吧，”他神色低落，“也许会留疤。”
“……”百里鸣觉得他莫名其妙，“留疤就留疤呗，能愈合就不错了，你还顾得上管好不好看？”
她一边给伤口上洒药粉，一边又顺着陆收的话头逗他玩:“没事，嘿嘿，只要别伤到脸就行。”
百里鸣平日里也常拿陆收的容貌来打趣，大概就是一些“当初看你长得好看才收留你”“打架时候千万保护好脸”之类的诨话，看到陆收因为不好意思而脸红，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并不是有多看重他的容貌。
……好吧，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看重。
就一点点！
反正现下她这么说，只是想让陆收笑一笑。
谁知，却好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陆收并没有笑，他沉默了一阵，静静待百里鸣将药上完，就在她都快忘掉这个话题时，他忽然问:“如果伤到脸了呢？”
“啊？”百里鸣愣了一下，“可这不是没伤到嘛。”
“我是说如果。”陆收难得固执地追问，“如果我的脸上有疤，不好看了，你会怎么样？”
百里鸣心大，压根注意不到他的小心思，反而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嘻嘻哈哈道:“你这问题问得奇怪，要是你的脸不好看了……”
她支着下颌装模作样沉思，“我就捂上眼睛，装看不见吧。”
陆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百里鸣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不会讨人喜欢，更不会讨百里鸣喜欢。
不过幸好，他忝有一副好皮囊，应该庆幸百里鸣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的，否则岂非一无是处？
这样想着，陆收也就释然了。
“好。”他朝百里鸣笑了笑，“我不会伤到脸的。”
百里鸣隐隐约约觉得话题走向有点奇怪，便打了个哈哈略过去了。
——
这天有些不同寻常。
百里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然而睡得也很不安稳，似乎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不久门开了，几人在低声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人出去，很快又复归安静。
直到傍晚，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好像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额头与颈间都是汗珠。
“娘！”
百里鸣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爹？”
屋内闷热，她用手扇着风，疑惑地自言自语:“人呢？”
脚步声渐近，春云推门而入，只不过百里鸣双眼惺忪，没看出她脸上差到了极点的表情。
“鸣宝睡醒了。”春云坐到床边，拨开她湿润的鬓发，用袖角擦去汗珠，“饿不饿？姨姨去给你做饭吃。”
“我不饿，”百里鸣摇头，向屋外张望，“我娘她们呢？出门了吗？”
“……”春云顿了顿才道，“嗯，出门了。”
“那陆收呢？他还睡着？”
“他也出门了。”
“为什么都出门去了？”她不解，“家里没吃的了？还是有什么急事？外面那么危险，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外跑啊？”
她简直装了一肚子疑问，可惜春云并没有解答。
她忽然一把将百里鸣抱在怀里，撇开脸，语气分明在不安地颤抖着，却仍然在安抚怀里的少年。
“没事，没事，鸣宝别怕。”春云的眼泪滚落下来，掉在百里鸣乌黑的发间，“娘子郎君和小陆都会平安回来的，鸣宝乖乖，别怕。”
可是最后回来的只有陆收一人。
他回来的方式很狼狈，浑身污泥，跌跌撞撞摔在院门外再也站不起来，是硬生生一点一点爬到门前，敲了门，看到百里鸣一眼之后才彻底晕过去的。
百里鸣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春云见陆收孤身一人回来，反应却十分剧烈，几乎崩溃地埋头大哭了一场。
待春云哭完，陆收也醒了。他似乎是遭逢了什么大劫难，先是有些发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很疑惑自己身处何方，下一刻，他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百里鸣，便立刻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百里。”
嗓音涩得像被沙砾磋磨过百遍。
百里鸣守了一夜，正打着瞌睡，一个激灵坐起来:“你醒了！”
陆收点点头，她急不可待地扑上前问:“我爹娘呢？你们出去做什么？你怎么弄成这样？春云为什么会哭啊？”
“我、咳咳，”陆收看向百里鸣，“百里，你听我说，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冷静听完，随后……”
他攥紧了手，指尖深深陷入手心，将未愈合好的疤痕掐出血来。
“随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
接下来的一刻钟，是百里鸣人生中最短暂也最漫长的瞬间。
“我今晨去了青岩山，遇到泥石流，伯母伯父听闻消息赶来，救下了我，她们却……没能回来。”
“伯母伯父是为了救我才……”陆收艰难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对不起，百里。”
她看着陆收的双唇开开合合，将她爹娘葬身泥石流之中的噩耗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
“……”
百里鸣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去青岩山呢？”她轻声问。
春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嘴拼命掩盖哽咽声。
“我去青岩山是为了……”
陆收看向春云，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含着乞求的意味。
可他实在不擅长说谎，因此只能含糊道:“为了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一定要现在去找？你明明知道昨日才下过雨，青岩山又常有泥石流，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她猛地抬起头，攥住陆收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那是我的娘亲和爹爹！陆收！因为你，我的爹娘死了！！”
一颗眼泪倏地落下，砸在陆收的手心，将脏污的泥与血冲散，渗入伤口，刺骨地疼。
“我连她们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为什么要醒来？为什么不能一直睡着？为什么没有死在梦里？”
“你不是向来最听话吗？你为什么要去青岩山？！为什么要连累我爹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再也没有爹娘了，我没有家了……我和你一样都成了孤儿，陆收，你开心了吗？”
句句锥心，字字泣血。
“鸣宝，别说了！”
眼见百里鸣越说越过分，春云连忙擦了眼泪上来捂住她的嘴，“陆收他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不怪他，鸣宝。”
“那我爹娘呢？”百里鸣推开春云的手，双眼通红，像是看仇人一般看着陆收，“她们明明不必冒险出门，不必去青岩山，也不必遇到泥石流！若不是因为他，我们一家人现在应该一起吃晚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爹娘的尸骨都找不到！”
“陆收，是我爹娘收留了你那么多年，她们把你当亲生的孩子对待，不求你日后报恩，却也没想到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其实她的心和脑都是空洞洞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无理取闹地指责陆收，或许是在声泪俱下地痛哭流涕……当回首往事时，这段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百里鸣只记得自己倚在春云怀里，不管不顾地哭着、喊着，撕心裂肺得仿佛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
哭了大概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她累了，也可能是晕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余时不时的抽噎。
春云将她抱回卧房，盖好一层薄被，又被百里鸣无意识地拽到脸上盖着，睡梦中还在流泪，不一会儿就将被子浸湿了两大片。
安置好百里鸣，她又返回陆收那里，将桌上的一碗凉透的水递给他。
“好孩子，你也歇一歇吧。”春云拿布巾擦拭他手心不停渗出的血，“她那些都是气话，我知道，你去青岩山是为了鸣宝的天劫，这不怪你。”
“怪我，春云姨，她说得没错。”
陆收双目涩痛，然而一闭上眼，就会看到百里娘子与齐郎君被泥流淹没的那一幕。
“我不该瞒着你们擅自出门，若是我再小心一些，也就不会摔下陡崖，不会遇到泥石流，伯母伯父也不必因为担心出来寻我……”
“而且，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那柄剑……”他看向百里鸣所在的方向，“没有了剑，她的天劫该怎么办？”
“我不仅连累了伯母伯父，还救不了她们的女儿。”
厄运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容不得人喘息。
春云给他掖了掖被子，面对两个六神无主的小辈，她的语气反而坚定得与方才号啕大哭的模样判若两别。
“没事，乖乖，总会有办法的。”她摸摸陆收的额头，指尖刮走他眼角的一滴泪水，“先不要让鸣宝知道天劫的事，让她心里缓一缓，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吧。”
“别担心，睡吧，你们都会没事的，天塌下来还有姨姨顶着呢。”
当然，最可怜的当属陆收。他那晚右手伤了，左肩还被打得脱臼，虽然之后自己动手复了位，但还是不太能动弹。
百里鸣要找大夫来，被他给拦住了，理由是:万一路上再遇到个提刀就砍的怎么办。
又因为要瞒着三个大人，陆收只能装病往被子里一裹，连手带肩遮得严严实实。
至于吃饭，就由百里鸣把饭菜都夹好，躲在陆收房间里一口一口喂他。
这样的日子一连就是七八天，这天她照样三下五除二扒完自己的饭，端起碗就要往陆收房间去，却被她娘一把拽住了。
她娘欲言又止半晌，问:“鸣宝啊，小陆的病还没好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还没好。”百里鸣糊弄道，“哎呀，娘，你也知道，他的身子骨本来就不怎么样，以前不就一病病十天半个月的嘛。你不用担心，有我照顾他呢。”
百里娘子心想，就是有你照顾他老娘才会担心好吗，以前人家生病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
百里鸣端着碗一溜烟跑了，百里娘子悄悄与春云发愁地耳语:“八成是她又捅了什么篓子，才让小陆病成这样，要不哪能这么殷勤。”
齐郎君凑过来加入聊天:“不是八成，十成十又闯祸了。我那天数了数厨房的刀，发现少了一把。”
“她拿刀做什么？”百里娘子惊诧，“莫不是趁我们不注意跑出去玩了？”
春云无奈:“孩子大了，实在是看不住。”
“这就说得通了 ”齐郎君掰着指头推算，“鸣宝撺掇着小陆出去玩，害人家生了病，还要瞒着我们，所以才如此遮遮掩掩。”
春云点点头表示赞同，转而问道:“娘子，要不要和鸣宝说一说……魔族的事？”
百里娘子朝屋内看了一眼，叹息道:“是啊，她总有一天要长大的，我们没办法一直护着她。”
此话一出，三人同时陷入一阵沉默。
如今人界四处战乱、危如累卵，她们也不过是闭目塞听，静静等待着厄运降临罢了。
长大？还会有这个机会吗？
往后如何，没有人敢去细想。
“再等等吧……”百里娘子捂住脸，长叹一口气，“鸣宝的十六岁生辰也要到了，如果能等到那一天，我会告诉她的。”
百里鸣并不知三个大人在外边聊了些什么，她还在忙忙碌碌给陆收喂饭。
“哎，胳膊好酸。”
没喂几趟她就支撑不住了，放下碗捶捶胳膊，瞥了陆收一眼:“你左肩还没好吗？”
陆收微微转动一下肩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抬眼看着百里鸣，神色很无辜。
“还有点疼，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忍一忍。”
他作势要去接过碗，微微蹙着眉，一副“很疼但是要努力忍着”的模样。
百里鸣看着都觉得可怜，把人按回去:“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像个瓷娃娃似的，一碰就碎。”她没好气道，重新端起碗，“张嘴，这粥不剩几口了，我给你倒进去。”
陆收正要下意识乖乖张嘴，听到她后半句话，再看那还剩小半碗的粥，惊恐地往后缩了缩，摇头抗议:“我会呛死的。”
“一口的事儿，哪里就能呛死你了！”
百里鸣摆出霸王硬上弓的姿态，一手去掐他下颌，一手作好往里倒的准备。
“你去看看谁吃饭跟你一样磨磨唧唧猫舔似的，一碗粥能从烫的喝成凉的，快喝快喝，别浪费时间。”
这话说得就有点伤人了。
其实陆收也不是完全没有脾气，即便他很懂得如何像成年人一样去隐忍，那也是在长辈与外人面前，当着百里鸣的面时，他反而更会显出孩子气来。
比如现在。
陆收的语气一下子冷淡下来，偏过头，示意百里鸣把碗放回桌上。
“不浪费你的时间，我自己来。”
若是前面只不过习惯性地嘴欠两句，听他这么一说，百里鸣还真一下来气了。
“爱吃不吃，谁乐意管你！”
她把碗“砰”地往桌上一放，转头就走，临了把陆收房间的门摔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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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冷战，又是一整天。门不能出，又没人陪她玩，更别说还得一边闹别扭一边担心陆收独自吃不了饭，百里鸣郁闷得头顶都要冒烟。
他那天稍微动一下肩就那么疼，如果自己吃饭，指不定会疼成什么样呢。
万一又脱臼了呢？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这兵荒马乱的找不上药，说不定就病得一命呜呼了呢？
她正躺在前厅的摇椅上，摇摇晃晃着神游，一想到这种可能，立刻“呸呸呸”三声，伸手胡乱挥了挥，让乱七八糟的想法烟消云散。
还是去看一眼吧。
看在陆收受了伤的份儿上，这次就当她先低头示好。
百里鸣打定主意，眼睛一睁正要一骨碌翻身坐起，却不知身旁何时站了个人。
是陆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用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拽了拽百里鸣的衣袖。
“百里，伤口疼。”陆收说，“能帮我换药吗？”
没想到台阶被对方抢先一步递过来，百里鸣有点想笑，努力憋住，尽量装作冷酷地“哼”了一声。
只不过“哼”的尾音没控制住，往上一飘，听着反倒像是在笑。
百里鸣跳下摇椅，拉着他的袖子往里屋走:“早说嘛，来，我看看你伤口怎么样了。”
回到房间，陆收细心地将门掩好，百里鸣从那堆瓶瓶罐罐里挑出金疮药，一圈圈解开他手心裹的纱布，看了一眼伤口，龇牙咧嘴地“咝”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毛病，一看到伤口心里就麻麻痒痒得像有蚂蚁在爬，陆收手心的伤口比前几日愈合了些，但还是血呼啦差的，看得百里鸣忍不住捂上眼，从手指头缝里小心观察。
见她这样，陆收忍不住往回缩了一下手。
“很难看吧，”他神色低落，“也许会留疤。”
“……”百里鸣觉得他莫名其妙，“留疤就留疤呗，能愈合就不错了，你还顾得上管好不好看？”
她一边给伤口上洒药粉，一边又顺着陆收的话头逗他玩:“没事，嘿嘿，只要别伤到脸就行。”
百里鸣平日里也常拿陆收的容貌来打趣，大概就是一些“当初看你长得好看才收留你”“打架时候千万保护好脸”之类的诨话，看到陆收因为不好意思而脸红，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并不是有多看重他的容貌。
……好吧，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看重。
就一点点！
反正现下她这么说，只是想让陆收笑一笑。
谁知，却好像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陆收并没有笑，他沉默了一阵，静静待百里鸣将药上完，就在她都快忘掉这个话题时，他忽然问:“如果伤到脸了呢？”
“啊？”百里鸣愣了一下，“可这不是没伤到嘛。”
“我是说如果。”陆收难得固执地追问，“如果我的脸上有疤，不好看了，你会怎么样？”
百里鸣心大，压根注意不到他的小心思，反而被他的问题逗乐了，嘻嘻哈哈道:“你这问题问得奇怪，要是你的脸不好看了……”
她支着下颌装模作样沉思，“我就捂上眼睛，装看不见吧。”
陆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百里鸣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不会讨人喜欢，更不会讨百里鸣喜欢。
不过幸好，他忝有一副好皮囊，应该庆幸百里鸣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的，否则岂非一无是处？
这样想着，陆收也就释然了。
“好。”他朝百里鸣笑了笑，“我不会伤到脸的。”
百里鸣隐隐约约觉得话题走向有点奇怪，便打了个哈哈略过去了。
——
这天有些不同寻常。
百里鸣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然而睡得也很不安稳，似乎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不久门开了，几人在低声交谈，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有人出去，很快又复归安静。
直到傍晚，她一骨碌翻身坐起，好像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额头与颈间都是汗珠。
“娘！”
百里鸣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爹？”
屋内闷热，她用手扇着风，疑惑地自言自语:“人呢？”
脚步声渐近，春云推门而入，只不过百里鸣双眼惺忪，没看出她脸上差到了极点的表情。
“鸣宝睡醒了。”春云坐到床边，拨开她湿润的鬓发，用袖角擦去汗珠，“饿不饿？姨姨去给你做饭吃。”
“我不饿，”百里鸣摇头，向屋外张望，“我娘她们呢？出门了吗？”
“……”春云顿了顿才道，“嗯，出门了。”
“那陆收呢？他还睡着？”
“他也出门了。”
“为什么都出门去了？”她不解，“家里没吃的了？还是有什么急事？外面那么危险，怎么一个两个都往外跑啊？”
她简直装了一肚子疑问，可惜春云并没有解答。
她忽然一把将百里鸣抱在怀里，撇开脸，语气分明在不安地颤抖着，却仍然在安抚怀里的少年。
“没事，没事，鸣宝别怕。”春云的眼泪滚落下来，掉在百里鸣乌黑的发间，“娘子郎君和小陆都会平安回来的，鸣宝乖乖，别怕。”
可是最后回来的只有陆收一人。
他回来的方式很狼狈，浑身污泥，跌跌撞撞摔在院门外再也站不起来，是硬生生一点一点爬到门前，敲了门，看到百里鸣一眼之后才彻底晕过去的。
百里鸣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春云见陆收孤身一人回来，反应却十分剧烈，几乎崩溃地埋头大哭了一场。
待春云哭完，陆收也醒了。他似乎是遭逢了什么大劫难，先是有些发愣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很疑惑自己身处何方，下一刻，他看到了守在床边的百里鸣，便立刻将一切都想起来了。
“……百里。”
嗓音涩得像被沙砾磋磨过百遍。
百里鸣守了一夜，正打着瞌睡，一个激灵坐起来:“你醒了！”
陆收点点头，她急不可待地扑上前问:“我爹娘呢？你们出去做什么？你怎么弄成这样？春云为什么会哭啊？”
“我、咳咳，”陆收看向百里鸣，“百里，你听我说，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冷静听完，随后……”
他攥紧了手，指尖深深陷入手心，将未愈合好的疤痕掐出血来。
“随后，你想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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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刻钟，是百里鸣人生中最短暂也最漫长的瞬间。
“我今晨去了青岩山，遇到泥石流，伯母伯父听闻消息赶来，救下了我，她们却……没能回来。”
“伯母伯父是为了救我才……”陆收艰难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对不起，百里。”
她看着陆收的双唇开开合合，将她爹娘葬身泥石流之中的噩耗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口。
“……”
百里鸣垂下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去青岩山呢？”她轻声问。
春云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嘴拼命掩盖哽咽声。
“我去青岩山是为了……”
陆收看向春云，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含着乞求的意味。
可他实在不擅长说谎，因此只能含糊道:“为了找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一定要现在去找？你明明知道昨日才下过雨，青岩山又常有泥石流，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她猛地抬起头，攥住陆收的衣襟，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那是我的娘亲和爹爹！陆收！因为你，我的爹娘死了！！”
一颗眼泪倏地落下，砸在陆收的手心，将脏污的泥与血冲散，渗入伤口，刺骨地疼。
“我连她们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只是睡了一觉，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为什么要醒来？为什么不能一直睡着？为什么没有死在梦里？”
“你不是向来最听话吗？你为什么要去青岩山？！为什么要连累我爹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再也没有爹娘了，我没有家了……我和你一样都成了孤儿，陆收，你开心了吗？”
句句锥心，字字泣血。
“鸣宝，别说了！”
眼见百里鸣越说越过分，春云连忙擦了眼泪上来捂住她的嘴，“陆收他也没有料到会这样，不怪他，鸣宝。”
“那我爹娘呢？”百里鸣推开春云的手，双眼通红，像是看仇人一般看着陆收，“她们明明不必冒险出门，不必去青岩山，也不必遇到泥石流！若不是因为他，我们一家人现在应该一起吃晚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爹娘的尸骨都找不到！”
“陆收，是我爹娘收留了你那么多年，她们把你当亲生的孩子对待，不求你日后报恩，却也没想到会给自己带来厄运……”
其实她的心和脑都是空洞洞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是在无理取闹地指责陆收，或许是在声泪俱下地痛哭流涕……当回首往事时，这段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了。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百里鸣只记得自己倚在春云怀里，不管不顾地哭着、喊着，撕心裂肺得仿佛天马上就要塌下来了。
哭了大概两个时辰？三个时辰？她累了，也可能是晕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只余时不时的抽噎。
春云将她抱回卧房，盖好一层薄被，又被百里鸣无意识地拽到脸上盖着，睡梦中还在流泪，不一会儿就将被子浸湿了两大片。
安置好百里鸣，她又返回陆收那里，将桌上的一碗凉透的水递给他。
“好孩子，你也歇一歇吧。”春云拿布巾擦拭他手心不停渗出的血，“她那些都是气话，我知道，你去青岩山是为了鸣宝的天劫，这不怪你。”
“怪我，春云姨，她说得没错。”
陆收双目涩痛，然而一闭上眼，就会看到百里娘子与齐郎君被泥流淹没的那一幕。
“我不该瞒着你们擅自出门，若是我再小心一些，也就不会摔下陡崖，不会遇到泥石流，伯母伯父也不必因为担心出来寻我……”
“而且，我最后还是没能找到那柄剑……”他看向百里鸣所在的方向，“没有了剑，她的天劫该怎么办？”
“我不仅连累了伯母伯父，还救不了她们的女儿。”
厄运一个接着一个到来，容不得人喘息。
春云给他掖了掖被子，面对两个六神无主的小辈，她的语气反而坚定得与方才号啕大哭的模样判若两别。
“没事，乖乖，总会有办法的。”她摸摸陆收的额头，指尖刮走他眼角的一滴泪水，“先不要让鸣宝知道天劫的事，让她心里缓一缓，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吧。”
“别担心，睡吧，你们都会没事的，天塌下来还有姨姨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