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入夜时分,勉强眯了一会儿眼的卢仲远被一名士兵推醒了。卢仲远并不生气,因为他吩咐过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叫醒他。

    那士兵道:“卢爷,海澄县的仵作和潘县令到了。”

    县令潘正是个四十出头的清瘦男子,眉毛修长,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感觉,平日里在县城最喜欢喝茶,处理什么事情都是不紧不慢。

    不过今日,他本在县衙内和海澄县与泉州府最大的十余家牙行的管事们议事。正在讨论安民措施,安抚月港船工水手和船老大们。还有很多货主正在考虑把部分耐放的货物转运到广州出海,这也得设法劝阻。

    然而,日落时分,靖海卫快马来报,到靖海卫了解月港那艘鬼船情况的县丞居然出事了。而来人说的也支支吾吾,情况交代的不清不楚。

    更让他不安的是,要潘正把海澄县的几个仵作都带上,最好是连已经告老的也找来。

    潘正带了大批衙役,连同四个仵作一路出城东赶往靖海卫驻地。

    而出了城东之后,看到不少百姓和商贩都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原来靖海卫驻地号角齐鸣,锣鼓大作。马队骡队不断戎装外出,卫所庄田纷纷紧闭庄门,庄上男女各自提拿鸟铳弓弩,严阵以待。

    不一会儿就有十余名马弓手到了城东接应潘正一行,还说是护送,给潘正和衙役们闹得人心惶惶。

    到了靖海卫驻地,在大批军士全副武装的包围下,在卫署衙前的校场上,潘正一行人见到了指挥使卢仲远和地上用粗抹布包裹着的一堆尸体。

    潘正对情况完全不知所以然,他直接问卢仲远道:“指挥使大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我们黎县丞在这里面?”

    卢仲远看了看夜空,尴尬道:“黎县丞,他,不在这里,一会儿带你去看他。先让仵作来验尸吧,这次月港进来的大船上,有个倭寇细作,给本卫士卒投毒,造成死伤近二十人。”

    军士们举着火把,个个面色阴沉。

    衙役和仵作们都有点噤若寒蝉的感觉。

    没想到这县令潘正还不给卢仲远面子,他强硬道:“本县要先见到县丞,否则爱莫能助。卢指挥使昨日一大早在月港把船一烧,就策马而去,不见了踪影。现在又扣着县丞不让本县见,这可不合规矩。”

    按品级来说,卢仲远作为三品指挥使实署卫事,又有四品世袭武勋,远高于七品县令。但奈何此时已经不是本朝开基肇业的初年了,文武地位已经大为不同。

    “好啊,本指挥带你去见黎县丞。”卢仲远领着潘正等人前往卫署衙旁边的地窖,他亲自拿着火把带着潘正进去。

    地窖内只有一盏极微弱的油灯,甚是昏暗,潘正又惊又疑,不住追问:“你为什么把县丞扣在地窖里?”

    结果前方突然一阵脚步声和嘶吼声,一群被铁链捆锁的活死人疯狂扑来。

    潘正先是被狠狠吓了一跳,几乎向后摔倒,卢仲远一把抓住他领子,示意这群野兽般的疯子都被锁住了,身后士兵立刻用狼铣上前将这群活死人叉开。

    卢仲远把火把往前凑近,对着其中一人道:“县令大人,您要找的县丞,就在这里。”

    潘正勉为其难的定睛细看,只见县丞黎兆林脸上,脖子,胸口,血肉模糊,部分地方可见白骨,然而他双眼浑浊,口涎流淌,张牙舞爪,状若发疯熊罴扑人那般。

    潘正惊呼:“这,黎县丞他,他,他,他”

    结巴了好一会儿,才把话接着说出来:“黎县丞他,他这是得了什么病了?”

    卢仲远叹了口气:“得病,中毒?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把那鬼船送到月港的人干的。而且如果被他们这样的人咬上一口,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咬的多,就变得快!所以大人,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把仵作都带来了吗?”

    回到卫署衙外面的校场,四名仵作在资格最老的仵作老罗安的带领下,开始验尸。

    最先被验看的,就是冲入北望楼东塔楼之后,第一个被扑倒咬死的藤牌兵。

    他几乎被咬到肠穿肚烂,没想到一会儿之后竟然可以再度爬起,如疯兽般撕咬旁人。

    这样的人,当时爬起来真的还活着吗?

    潘正带来的四个仵作连带四个学徒一共八人,资历最老的就是罗安。罗安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在月港和海澄县,从学徒时算起,足足做了五十年仵作。

    真可谓是见多识广了,五湖四海,乃至西洋天方的死尸都曾经见过。

    此时由他主导,验看第一具死尸。

    麻布一掀开,一股浓重的腐尸味道冲鼻而来。旁边一名仵作立刻道:“这人死了约莫十几天了,只是,不知为何腐肉上还有新鲜血液痕迹。”

    罗安却不置可否,戴好麻布手套,取来镊子,刀具,破开腐烂的尸体表皮,直入肌体。

    又详细抚摸查看这具死尸胸部腹部的残破痕迹。

    最后看了看被卢仲远一刀斩断的脖颈缺口。

    罗安看完,沉吟半晌,仍不作声。身边其他三个仵作和学徒们也都焦急的看着他。

    潘正按耐不住了,问道:“老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安脸皱得像枯木一样,在摇曳火把光照下倒有点像那些活死人。县令发问,他不得不开口:“回大人的话,这位兵士尸体,表皮腐烂发胀,散发恶臭,似乎是已死多日。但切开表皮两寸之后,肌肉仍有弹性,鲜红血液与黑血并存,还有一种,似乎并非人血,粘稠腥臭,也许是病变或中毒导致。”

    罗安又对自己的学徒道:“来,把灯凑近,我们再看脖子处的刀口。”

    卢仲远也命士卒将几支火把凑近。

    罗安指着这具死尸的脖子处道:“脖颈处有刀伤,应是被钢刀利刃以极强力道一刀斩断。此处脖子表皮也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然而内外有别,一寸之后,刀口蜷曲收缩,有明显变化。照此看来,外面一寸是腐烂死尸的刀创口,而一寸之内则是活人肉体受刀创。”

    罗安道:“老夫身位仵作五十年,从未见过此等死尸。”

    卢仲远问道:“罗师傅,如果我还想知道更多,还有什么办法?”() ()

    罗安向卢仲远拜伏行礼道:“指挥使大人若还想得知更多,小人需要清腹开颅,排列比对,方可得知。但死者为靖海卫士卒,小人不敢胡乱施为,还请大人首肯。”

    卢仲远道:“可以,此次遇事,本卫死伤甚众,此仇不可不报。在场众将士,都会理解。”

    罗安即刻指挥几个仵作和学徒忙碌起来,先清理了这名藤牌兵的腹腔,将其心肝脾肺肾一一摘取,放置于一旁的白布上。

    摘取过程中罗安道:“有异状!”

    罗安首先将心脏摘取举起,没成想自以为已经切断后,托举出来仍然困难,将灯凑近一看,才发现竟然有数不清的肉色丝线牵连在脏器上,丝线极其细微,比发丝还细,但数量够多,颇有拉力。

    用利刃将其割断后,罗安又用手掂量,仔细查看,点头道:“这人脏器都有萎缩,份量过清,着实不对。”

    将脏器一一摆放在白布上之后,上面都有大量黑色斑点,状若霉菌,而且份量确实偏轻。

    最后,罗安亲自拿起斧头动手开颅。

    劈开头骨之后,罗安惊呼一声!

    那头颅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此人颅骨内,脑髓已经被一群互相黏连的长虫覆盖,这些长虫又以肉丝相连,密密麻麻,如同竹荪一般。

    这些长虫如今已经颜色发黑枯萎,大抵是都死去了。

    一时之间,旁边许多看不下去的人都弯腰呕吐了起来。

    罗安抬起头来,和卢仲远四目相对,卢仲远问道:“罗师傅,这头颅之中的东西,就是罪魁祸首了吧。”

    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四个仵作,四个学徒,将尸首一一解剖,果然都是此等情状。

    潘正直看得双腿发软,面色铁青。

    卢仲远将潘正请入卫署衙,倒了杯茶给他,试图跟他聊聊:“潘大人,你也看到了吧。”

    “被这些玩意儿咬到,脑子里就会长这种虫子,很快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我看黎县丞他们怕是也难救治了。现在我还不知道船上那王八蛋杂种是怎么做到把人变成这般模样的,但是他自己也是个怪物,跟他妈妖怪一样。现在这事儿怎么办,我们得尽快商量个办法出来。那怪物能从水里水遁,我的弟兄不能确保他会不会跑到县城或者泉州府去投毒。”

    卢仲远看着潘正,试图让他配合自己。

    潘正大喝了几口热茶,勉强冷静了下来,才问道:“卢指挥使打算怎么办?”

    卢仲远道:“塘报我肯定得照实写,一会儿还要大人的仵作和师爷帮忙。”

    潘正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卢仲远又道:“但是,大人您这边的奏疏公文怎么写,就要讲究了。”

    潘正不解。

    卢仲远道:“海澄县和泉州府,必须要发榜,告知民众。您想想,海澄县和泉州,人烟稠密,客商遍布五湖四海,要是在这两个地方发生这样人咬人,人传人的事情,如何处理得了?到时候怕不是要湖广江浙的大军全体进入闽地才能平息?”

    潘正犹豫道:“可是,此处年入杂项税银占天下三有其一,本来昨日有那鬼船飘进月港,就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许多商船都不敢出海。再把此事张榜公示,势必影响今年税银全局。本县,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还望指挥使大人尽力搜捕射杀此等妖物!”

    卢仲远苦笑道:“大人,这样的事情能够以常理忖度吗?我们如何得知这样的怪物有几个?还有多少毒可以投?还是海澄县,泉州府,有一百人,二百人被它投毒,到处咬人,如何处置?本卫虽然兵力不缺,但马骡数量着实不足,跟北疆边镇无法比拟。我要是手头有两千马队,我倒也不慌。

    何况大人您别忘了,就算是本卫的塘报公文,一旦南北直隶兵部的科道官员和都察院的御史下来走访查探,按惯例,他们的题本奏疏也要张榜公贴的。

    您和知府大人如果不配合我,我可是要先在题本上跟上面讲个明白的。”

    潘正听卢仲远说的也有道理,但又有侥幸心理:“要是卢大人你们很快把罪魁祸首抓住,回头把它弄死,兵部和御史们又不认这种,这种,这种妖怪奇谈,或是不认这种病。我们早早戒严,商民惊惶,四散逃离。漳泉税银大挫,又该如何是好?”

    卢仲远冷笑一声,低声道:“这种事情,潘大人您这样的还用我教吗?说是鼠疫,时疫,都可以,怎么措辞,怎么安抚牙行,您比我清楚。反正你们和泉州府必须配合我们靖海卫,一来要有宵禁,二来要组织乡勇巡守,各村夜里闭门闭寨,设瞭望哨丁。第三,要给我靖海卫筹集马骡,至少要五百匹。第四要多备铳炮,佛朗机炮,威远将军炮和虎尊炮等。还要多备火药,铅弹丸,石弹丸。要都司和行都司都派人来。”

    潘正心想,这个卢仲远,看来也是趁机扩权,索要马骡,这笔账,日后还得慢慢跟他算。

    卢仲远又道:“这个事情背后不简单,实话告诉潘大人,那天在船上我还看到一个怪物,比今天大闹我们靖海卫的个子还大。这鬼船可不是自己飘到月港的,背后还牵扯到一桩十余年前的大案子。关于此事还想请教大人。”

    潘正惊道:“啊?还有?这,这,找法师道士能收服他们吗?”

    卢仲远凑近潘正,举起手里的钢刀道:“只有这个,能收拾他们。道士和尚尼姑,只配给这些怪物当盘菜,大人不信可以把黎县丞带回去,让莆田的和尚来超度他试试,只是,别被他咬到!”

    潘正看着明晃晃的钢刀,愣愣的道:“那卢大人还想请教什么?”

    卢仲远道:“大人可听说过江南顾家十宝船一案?”

    潘正摇头道:“本县没听说过,本县原本在河南调过来的,对闽地和江浙都不熟,不过,可以帮卢大人到泉州府问一问。”

    卢仲远微笑道:“那就有劳大人了,这案子应当是与江浙一带有关,却不知他们当年的走私大船,怎么就飘进了咱们月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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