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卑微乐妓所生的公主。

    自幼便被嫡姐当作狗豢养。

    我在最卑微时被清雅如月的敌国太子救赎。

    后来,我杀嫡姐顶替尊贵身份,白月光太子却入了我璟国做质子。

    那一日,我站在城墙上,挽箭搭弓,

    箭矢在离他半寸的地方落下,吓退半径中要取他性命的人。

    “陈晏,是我的人。”

    1

    “你这个乐妓生下的贱种,也配做本公主的妹妹?”

    穿着狐裘的小女孩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扔给我半块糕点。

    我抓起小女孩踩进雪地里的糕点,拼命塞进嘴里。

    小女孩满意地拍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你不过是父皇怕本公主养病无聊,送来的一条狗罢了。”

    “死狗,可别噎着了,噎死了本公主还捉弄谁去?”

    七年前,长乐公主盛泠患上恶疾,被送到山南别苑养病。

    我作为她的庶妹,却被当作婢女送来陪同。

    为了要她手里的另外半块糕点。

    我跪立在雪堆上,脖上系着的铁环碰撞,发出尖锐的声响。

    活像条摇尾乞怜的狗。

    盛泠满意地走后,我倒在刺骨的冰雪上,奄奄一息。

    雪还在下。

    天灰蒙蒙的一片,绝望得叫人一眼望不到头。

    雪花飘进我的眼里,刺得我双目猩红,痛苦地闭上双眼。

    再一睁眼,天空被一把素色的油纸伞遮去大半。

    一个少年裹着狐裘站在我面前,约莫着同我差不多年岁,却出落得好似云间月。

    “你没事吧?”

    这问题飘进我耳朵里只剩下讽刺。

    我被拴在院外看门,衣裳烂了好几个大洞,露出浑身被冻出冰渣的伤口。

    活得猪狗不如。

    只有睡着的时候,身上的伤和可怜的自尊才能没有那么痛。

    我别过头,不理那个人。

    他却向我伸出手。

    我朝他的掌心淬了一口口水,张牙舞爪地警告,

    “滚。”

    他被我呵退一步。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救我。

    他也不会。

    我冷笑一声,翻过身,紧靠冰冷的墙面准备睡觉。

    可没想到,下一刻,剑光一闪,绑住我的麻绳被斩断。

    有人用柔软的狐裘将我裹住。

    少年将我背在背上,我听见他如玉温润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姑娘,在下唐突。”

    “你看起来病得很重,怕是不能再拖了。”

    耳畔,风还在刮,狐裘里却残留着他的体温。

    暖洋洋的。

    脑袋烧得厉害,四肢也抬不起来。

    我只好安慰自己,雪天能享受这么一个避风港,就算下一刻死了也值了。

    想着,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2

    再醒来,我蜷在温暖的大床上。

    屋内燃着炭火,暖意洋洋,竟像是春回大地。

    胃里饿得抽痛,我抓起桌上的果子就往嘴里塞。

    刚咽下两口,门外传来脚步声。

    没来得及反应,我连滚带爬地躲到桌下,却不小心碰到桌腿。

    瓜果滚了一地,刚进门的小厮朝我厉喝,

    “哪来的小贼?竟敢偷吃娘娘的祭品,看我不打死你。”

    看我不打死你。

    盛泠也经常这么说。

    她一边说,一边命下人用打马的鞭子摔在我的身上。

    直到我皮开肉绽,她才满意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心头一颤,抱住桌腿,后背冷汗涔涔。

    缓了片刻才回味起小厮方才那话。

    今晨,宫女们议论,说大昭国那位宠冠后宫的淑妃近日薨了。

    我猜,他们应当是悄悄来璟国之境送淑妃落叶归根的。

    淑妃是我璟国女,所出一子,便是大昭太子,陈晏。

    听闻那陈晏面如冠玉,不笑似笑,笑若朝露。

    正肖那救我的少年。

    陈晏。

    可惜我不识字,想不出那是哪两个字,只好在心里默默念了遍那两个音律。

    正巧,陈晏抱着几个画卷踏进屋子,轻声呵那小厮。

    “纸砚,不许吓她。娘一生良善,怎会介意供奉被人拿去裹腹?”

    他朝我笑,好似淡墨洇在纸上。

    “姑娘,不必理他,刚才婢女已经给你上了药。”

    “厨房已经给你煨上了粥和药,一会就能喝。”

    他伏在案上,摊开画卷作画。

    我蹲在墙角,一边毫不客气地往衣袖里塞瓜果,一边警惕地打量着他。

    仔细看才发现,他面上挂着浅笑,眼下却浮肿一片,闪着泪光。

    他揉了揉红肿的眼,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

    我没忍住问道,

    “你画的,是荷花吗?”

    他笔下简单几笔便勾勒出荡漾在池中的小荷和几尾鱼。

    夏日荷塘,说不尽的少年蓬勃气。

    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洒下一片影。

    “是,我娘喜欢荷花,我画来烧与她瞧。”

    他的嗓音带有少年特有的喑哑。

    他望向我时神色温柔,好像神殿上金身斑驳的佛像。

    我叹一口气,没忍住抬起手,

    “别难过,人要向前看。”

    手触到他如瀑的发丝,我怔了一瞬。

    铜镜里,我的脸肿得像个猪头,擦不净的血痂糊满了额头。

    就连指甲缝里都是成年累月的泥垢,卑劣至极。

    被这样的手碰到,别说被安慰,就只会让人联想到垃圾堆里的臭鱼烂虾。

    就连我自己都讨厌这样的我。

    我垂下头,趁他不注意,快速收回手。

    陈晏神色未变,仍温和地解释着,

    “娘走时,说要我长乐未央,我自然不会违逆她唯一的心愿。”

    提起他淑妃时,陈晏总是不自觉地笑,就连眼里都带着光。

    让我也想起我阿娘。

    3

    我叫盛凌。

    是个公主,却连个封号都没有。

    只因我娘是宫中人人轻贱的乐妓。

    君王一夜荒唐才有了我。

    幼年时,娘被囚在冷宫,我跟着她躲在宫中最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长大。

    冷宫里缺衣少食,要想不被饿死,就只能去别宫的厨房偷东西吃。

    有次我不慎被宫女抓住,愣是打断我一条腿才丢回冷宫。

    “贱东西,打断了腿才晓得老实!”

    我像条蛆虫,躺在地上疼得痉挛。

    娘抱着我,眼泪止不住地掉。

    我伏在她身上,看她瘦的发黄,人也像个纸片。

    她把指节塞进嘴里,从干瘪的指尖上咬出血喂到我的嘴边,

    “孩子,忍一忍,再忍一忍。”

    娘总是这么说,让我忍一忍,再忍一忍。

    可是人世间的苦那么多,直到娘死,都没有把好日子忍来。

    半夜,趁着陈晏守灵,我偷偷离开。

    我去了半山腰。

    那里立了个无字碑,碑下埋了件破烂的衣裳。

    无字碑是因为我不会写字,而我娘的尸骨也永远留在了那个吃人的帝王宫殿。

    七年过去了,连娘的脸我都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她死不瞑目,黑漆漆的双眼望向风中残烛。

    人被生活熬得没了念想就是这样的,生不如死,一心求死。

    我学着淑妃灵堂的摆放,把衣袖里藏着的瓜果尽数供奉在娘的坟前。

    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娘从未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我想起娘走的时候叫我再忍忍,蜷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慢慢活。

    我又忍了七年。

    可我现在不想忍了,我也想要长乐未央。

    4

    我抽出当年娘用来自裁的匕首,藏在袖中。

    长乐公主的房内,烛光幽暗,纱影重重。

    这样温暖的房间,这样优渥的生活,我和娘从未拥有过。

    凭什么她生来就可以任意轻贱我?

    床上的人听见脚步声翻了个身,慵懒地吩咐。

    “去看看门外那条狗醒了没,叫人给她洗个澡,明天娘亲要来接本公主回宫的。”

    “她脏兮兮的,可别晦气了娘亲。”

    我攥紧匕首轻轻一笑。

    “去死吧,我的好姐姐。”

    我跳到床上,捂住她的嘴,匕首疯狂地落下。

    血溅到我的脸上。

    像是暴风雨夜,如豆的雨点狂打芭蕉。

    盛泠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出声,就瞪着双眼没了气息。

    微弱的烛光混着惨淡的月光,铜镜中的我好像一个索命的恶鬼。

    我摊开手,掌心全是同胞姊妹的血迹。

    娘亲信佛,怕入不了轮回,平生从不做害人之事,在吃人的皇宫里软懦了一辈子。

    可我不怕报应,我只来这人间一次。

    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为了自己而活。

    失魂落魄地把盛泠埋在墙角的时候,我浑身都在颤抖。

    说不清是痛快还是痛苦,我坐回床上,带上了她的帷帽。

    清晨,有宫女进来,我撩开纱帷的一角。

    “不想死的话,奉我为主。”

    5

    是日,一行马车驶离山南别苑。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困住我七年的地方了。

    我掀开车帘。

    另一队披着白色帷帐的车队一路敲敲打打,往大昭国走。

    是陈晏。

    我向北回宫,他向南归家。

    我在心中呢喃。

    “长乐未央,祝你,也祝我。”

    慈宁宫中,盛泠的奶娘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娘娘您看呐,公主身上怎么全都是伤,是哪个狗奴才没看顾好主子?”

    我没理她,向皇后微微躬身行礼,

    “母后。”

    大殿上,皇后的指尖在额头上一点一点,看我的眼神带着玩味和探究。

    她果然一眼就瞧出了我的异常。

    “你到底是谁,本宫的阿泠呢?”

    “她死了。”

    奶娘瞪大双眼,扑过来要抓我,却被我躲过,

    “我觉得母后需要一个更有用的女儿,就像是大哥若是想要皇位,就必须要有一个更有用的妹妹。”

    盛泠身体不好,人又蠢,虽是皇室明面上唯一的公主,却不得父皇疼爱。

    就连被送往山南别苑七年间,皇后也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就是因此,盛泠才经常折磨我来发泄。

    我攥紧拳头,掌心渗出鲜血。

    我要赌,皇后和我一样,是个冷血之人。

    可拿皇后亲生女儿的命做赌注,这个赌局,注定只能以命相搏。

    额上冒出冷汗。

    空气安静了半晌。

    终于,皇后向后跌了一步,笑得癫狂,

    “本宫把阿泠藏到宫外,也没让她躲得过这肮脏,吞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漩涡。”

    “也罢……也罢,没用的女儿,终究躲不过一个死。”

    她望向我,眼里闪过一丝恨意,

    “不过要养狗,就必须先知道,这狗会不会咬人。”

    “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我松了一口气,我赌赢了,可这结果更是让人冷汗涔涔。

    她的心肠太冷,简直是与虎谋皮。

    可我根本没有退路。

    我跪立起来,坚定地望向她,

    “我要你保我长乐未央。”

    她挑眉,面上皮笑肉不笑,

    “我可以满足你,可我的女儿,手腕上有个淡红色的胎记。”

    皇后眼神示意。

    我立马跪坐起来,用火钳夹起暖炉里烧得火红的银碳放到手腕上。

    手腕上的一块嫩肉瞬间化作猩红的血痕。

    空气中传来肉糜被烧焦的气味。

    站在一边的奶娘面色惊愕地后退半步。

    “疯子,疯子!”

    我对她的咒骂置之不理。

    用左手捂住流血的伤口,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

    “拜见母后。”

    6

    成为盛泠后,我过了一段好日子。

    每天都有丰盛的食物吃,有干净的衣裳穿。

    可惜,也许是幼年时留有弱症,我的身子变得很差。

    太医预言,我活不过二十。

    我嗤笑一声,并不把太医的话放在心上。

    对我来说,人若是连死都不怕,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我每日的任务就是讨好父皇,顺便说点五皇兄的坏话。

    皇室子弟中,皇后所出独子排行老三,名唤盛长安。

    而贤贵妃所出为五皇子,名唤盛禅。

    父皇膝下众多皇子间,盛长安身份尊贵却平庸蠢钝,盛禅则聪颖早慧。

    太子大概就在他们之间悬而未决。

    对于我这个消失七年又突然冒出来的冒牌妹妹,盛长安并未察觉半分不对,真把我当作同胞小妹,一口一个阿泠。

    而一向阴鸷的盛禅只是对我阴恻恻一笑。

    然后伺机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支开宫女,拦住我威胁,

    “盛泠,这就要和我撕破脸皮了?不如和我合谋,我给你一条退路。”

    他双目猩红,将我抵在石壁边,用掌心攥住我的下颚。

    “考虑考虑,我的好妹妹。”

    我嗤笑一声,一口咬上他的虎口。

    舌尖尝到血腥味。

    盛禅吃痛,甩开我,怒斥,

    “盛泠,你是狗吗?”

    我淬了他一口口水,笑得恶劣。

    “你才是狗,只有狗才挡道。”

    我没管他气红了双眼,走得头也不回。

    我烂命一条,从不考虑退路。

    7

    又一年冬天。

    大昭国打了败仗,陈晏被送来璟国做了质子。

    一听闻这消息,我一路纵马上了城墙,大昭国使队正好抵达。

    天色空蒙,昨夜的雪还在下,漫天飞舞着雪花。

    马车刚要进城,却被宁城几个纨绔子弟带着侍卫堵住。

    为首的义愤填膺,说大昭人杀了无数璟国子民,要拿他们的质子千刀万剐泄愤。

    使队只有寥寥几人。

    挡不住围观的百姓群情激愤,推搡着把陈晏按倒在地。

    眼见纨绔的匕首就要划到陈晏身上。

    我夺了一旁守卫的弓,挽弓搭箭,瞄准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箭矢破空而出,插在离他一寸之地。

    四下安静。

    几个纨绔认出了我,做鸟弓惊散。

    雪还在下,寒风肆虐一切,血红色的油纸伞下,我抬起陈晏的下颌。

    我一下子便认出了那双好像慈悲的眼睛。

    我拥着赤色狐裘,珠翠满头,冷眼瞧他穿着单衣,脚上拴着镣铐。

    我觉得可笑,不过两三载,命运便将我们调转了位置。

    攥住他下颌的手指悄然收紧。

    转身,我把狐裘丢给统领,

    “父皇命我来接质子,这衣裳,给他。”

    8

    陈晏被安排进了云间学宫。

    我一回宫,就央着父皇,要去学堂念书。

    我在宫里摸爬滚打惯了,最擅看人脸色。

    父皇被我哄得高兴,还有皇后吹枕边风,很快就满口答应。

    二月,我乔装做男子,和三皇兄,五皇兄被一起送往学宫念书。

    其实我生平最恨念书。

    白胡子老头念的“之乎者也”我一个也听不进去。

    我只喜欢自己搬案坐到陈晏身后,痴痴地望他的背影,然后打瞌睡摔成一团。

    陈晏好像根本认不出我。

    或者,他根本不记得曾救过那样一个狼狈的姑娘。

    他也看不懂我每个清晨故意路过他的窗是为了什么。

    他只是在晨读时偶然打开窗,意外地发现我,浅笑着向我致礼。

    “公主殿下,早。”

    除此再无交集。

    我不甘心。

    听闻大昭喜食鲈鱼,我便开始给陈晏送各种各样的鲈鱼羹,炙鲈鱼。

    他也不收。

    我只好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堵住他。

    我揪住他的袖子不许他跑,气恼地问道。

    “陈晏,你知道本公主对你的心意吗?”

    他抽回袖子,不着痕迹地甩开我的手,退到路边。

    “在下感念公主当日救命之恩,但男女授受不清,还请殿下自重。”

    三月三,云间学宫的桃花开得正好,粉红似云霞,衬得陈晏更是唇红齿白。

    陈晏做了微寒质子也穿着不染纤尘的白衣。

    好像天上飘的那朵云,离我太远。

    提着书匣路过的盛禅抱着手看笑话。

    “盛泠,你每天在那里唱独角戏有意思吗?真是把我们皇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你给我等着。”

    光想着抽陈晏了,倒忘了抽他。

    9

    在学宫三年,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陈晏。

    我总会出现在有他的地方,笑眼弯弯。

    我可以一直等在弟子斋舍,就为了和他说一句,早上好。

    可他始终对我的喜欢没有一点回应。

    我们之间好像唯有点同窗情谊。

    便是让他敲一敲我的书案,无奈地叫我醒醒,不要睡了。

    他好像一块捂不化的冰,若即若离,表面看起来有温度,却谁也握不住。

    转眼两个兄长都弱冠了。

    皇宫一封家书,要我们三个回去。

    那时,陈晏已经成了监学。

    我偷听见他与夫子闲聊,说若回不去大昭,也愿意留在学宫,一生著书立论。

    我明白,这已经是一个质子最好的前程。

    我垂头丧气,收拾好书匣要走,袖子却被人拉住。

    低头,是陈晏。

    他的掌心有一剂药丸。

    “公主殿下,这药可治百病。”

    “愿以此药,报答公主救命之恩。”

    陈晏垂着头,睫毛纤长。

    我心头一动,接过药就吞了下去。

    皇家子弟从不吃没验过的食物,何况是药。

    陈晏有一刻惊愕。

    我却笑得灿烂,俯身在他耳边,我道。

    “陈晏,打个赌,你定是我的人。”

    10

    回宫后,我将在学宫中搜寻到的五皇兄的错处交给了皇后。

    在学宫怠惰,私下结交重臣子弟等,这些经由皇后的安排,从学宫夫子的嘴里,告诉了父皇。

    父皇勃然大怒,一道旨意,将盛禅关进了藏书阁。

    晚膳后,我去藏书阁闲逛。

    我从袖口掏出两个晚膳时藏起来的红豆糕丢进了藏书阁的窗子。

    里面的人闷声闷气,带着三分怒意。

    “如此利用人心,盛泠,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装作没听见,转身就走。

    盛禅说得不错,我把他的事情全都添油加醋地捅到了父皇面前。

    他却从未对我下手。

    可这只能怪他妇人之仁。

    生在这个宫里,我别无他法。

    用命赌他一念之间的善意,我做不到。

    11

    日子快到我生辰。

    我向父皇要了陈晏做我的侍卫。

    那时父皇正抱着美人饮酒作乐,又被我夸得红光满面,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

    再次见到陈晏,他清瘦了许多,连人也变得缄默。

    听学宫夫子说,陈晏这几个月大病一场。

    我只好主动找话题,见他只带了单剑,我故作惊奇。

    “你双剑舞得如此好,怎么换作单剑了?”

    在学宫时,我见过陈晏舞双剑,行云流水,杀气十足。

    英姿飒爽,不愧是擅武的大昭太子。

    陈晏默不作声,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气我让他没法留在学宫。

    生辰宴上,望着他阴沉的脸,我饮了许多闷酒。

    夜半醒时,我瞧见陈晏站在廊外守夜。

    他身上好像披着一层月光,圣洁得可怕。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他撑着如画的油纸伞,把我从雪原上抱起。

    他温热的掌心,给了我一生的眷恋。

    可惜,我是个自私的人,没法大义地成全他的愿望。

    我抹掉眼角的泪,推开窗朝他勾了勾手。

    他在外殿驻足,我只好装作快要摔倒诱他走过来。

    “陈晏,今天我生辰,你能不能赏脸喝一口酒。”

    他知我骗他,脸色暗了暗。

    但终究,推辞不过,抿了一口酒。

    他的唇角原本待着疏离的笑,却突然脸色一变。

    我猜他闻出了我递给他的酒是后宫常用来争宠的春光酒。

    我趁他惊愕,温柔地吻上他的唇角。

    烛光幽微,只能看见香炉上香线层层盘旋,一室旖旎。

    陈晏却喘着粗气推开了我。

    “臣唐突,今夜的酒,臣就当从未见过。”

    “殿下,自重。”

    他合上抓乱的衣衫仓皇而去。

    幽暗的房内,又只剩下我自己。

    他果然不喜欢我。

    抬起手,我好像又看见自己满手血腥,指甲里全是卑贱的污泥。

    窗外的月亮很亮,却照不到我身上。

    12

    初秋,父皇在行宫办了秋猎。

    这些天陈晏总避着我,找了借口被调去外场,留我一人在营帐。

    我对围猎没什么兴趣,无聊地在帐内挑了半天珠钗。

    珠钗还没戴完,营帐外大乱,传来喧嚣地吵嚷声。

    有刺客。

    我拉着宫女就要跑,箭矢先一步破空而出。

    一箭插在我的腿上,一箭直接要了宫女的命。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来报信,说三皇子不见了。

    他话还没说完,又被一箭毙命。

    我闷哼一声,折断了插在腿上的箭尾。

    我换上宫女带血的衣裳翻窗而出,往山下跑。

    我的营帐建在半山腰,极其偏僻。

    半路遇见来搜寻的侍卫统领,一片混乱中,他站在山脚要来接我。

    我却朝他喊,命他立马去寻三皇兄。

    说着,我拼命抑制着恐惧躲进一片树丛。

    到处都是四溅的血和凄惨的哀嚎。

    看着统领远去的背影,我抱住浑身都在颤抖自己,安慰自己不要怕。

    三皇兄更重要。

    毕竟要是他没了,我就再也没有利用的价值。

    听着渐近的脚步,我闭上双眼冷笑一声。

    我的命不值钱,死了就当给盛泠偿命了。

    可他比死神先到。

    有人掀开我面前的树丛,快速捂住了我的嘴。

    掌心有熟悉的温热,睁眼。

    是陈晏。

    他背光而立,嘴角挂着鲜血,语气温柔而坚定。

    “跟我走。”

    谁能拒绝光的诱惑?

    他把我裹在披风下背着我往山上跑。

    他的肩膀那么坚实,一如从前。

    好像总能带着我找到安稳的前方。

    13

    所幸,侍卫赶到的及时。

    皇室无人丢了性命。

    听说刺客是南方来的灾民。

    自南方起了洪灾,百姓便自发地往北方来避难,路上遇上饥荒便打家劫舍成了匪。

    父皇震怒,命三皇兄去南方平匪。

    我们心知肚明,此次若是三皇兄凯旋,太子之位一定就是他的了。

    皇后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每日拉着我用膳。

    只是没想到,日子过了三个月,转眼就入冬。

    大军未备冬衣,却迟迟不见三皇兄回朝的消息。

    每每军中回信,也只说一切顺利,却不提回朝。

    皇后担心得大病一场,暗示我去宫外打探一下消息。

    我去找了陈晏。

    没法找父皇要旨意,只能私自出宫,要是被发现,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

    我站在他房门外踌躇。

    他却先一步推开了门,肩上背着包袱。

    “公主殿下,走吧。”

    语气温柔又坚定,击碎了我所有防备。

    14

    我和陈晏一路南下。

    一月间,我们见识了太多颠沛流离的灾民和哀鸿遍野的百姓。

    路上瘟疫横行,我也大病一场。

    幸好被一乞丐所救,才捡回来一条命。

    乞丐家中丈夫和小儿子都死于洪涝后的一场瘟疫。

    她说她的小儿子吊着一口气,喊饿,却没能等到官府送来的赈灾粮。

    说到这里,乞丐泪眼涟涟。

    我问她,粮食呢?

    她朝我苦涩地扯出一抹笑。

    “我们这些灾民,哪里能见到赈灾粮呢。”

    话音落,我和陈晏都默了。

    眼前的所有人都忍饥挨饿,黄皮饥瘦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幼时倒在阴沟里的样子。

    绝望,看不到一丝希望。

    看来天下苍生在我们盛氏的治理下,过得并不好。

    我的病好后,我和陈晏乔装百姓,混入了匪群。

    却意外地得知,这根本不是匪寇,而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起义军队。

    我三皇兄的首级早就被斩落,装在匣子里,等着送到战场前鼓舞士气。

    我跌坐在地上,被陈晏扛着带走。

    三皇兄死不瞑目,那双诚赤的眼睛呆呆的,失去了神采。

    虽然我总骂他蠢。

    可他第二天还是会站在书堂外等我,唤我一声小妹。

    那样好的一个兄长,就这么死了。

    15

    我失魂落魄地被陈晏带离了反军军营。

    南方不知名小山坳的黄昏,除了望不到尽头的山,就只剩下几只乌鸦飞过。

    陈晏没说话,把我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总是很暖。

    他就像是光,让我忍不住接近。

    可我只许自己沉溺一刻。

    片刻后,我的嘴角扯开一抹冷笑。

    “陈晏,我骗你了。”

    “?”

    “我根本就不喜欢你,我接近你只是因为皇后告诉我,我必须要用成亲,把你留在宁城,帮盛长安夺皇位。”

    “而且,我根本就不是你面前的这个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我只是一个卑微乐妓生的女儿。”

    “现在我能站在你面前,是因为我杀了我的嫡姐。”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早就没了爱人的心。”

    我推开他,拔出袖剑趁他不备,直接插入了他的胸膛。

    “盛长安死了,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也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可以滚了。”

    少年的眼怔怔地望向我,眸中闪着泪光。

    他的那双眼睛,是我平生见过最赤诚的一双。

    他明明见过那么多黑暗,却还是对世界上的所有人保持着温暖。

    我的心口一痛,语气却愈发冰冷。

    “陈晏,你真的好蠢。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选你做质子,也是我提议的。”

    “不要用那个眼神看我,我早就忍够了,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陈晏捂着胸口,倒在血泊里。

    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昏渐晚,太阳收回了最后一丝光线。

    我躲在树丛里,借着几缕月光瞧陈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向远方的人家灯火。

    我释怀一笑。

    我自私了一辈子。

    这次却不想再自私了。

    不这样逼他,他一定不会走的。

    我早就知道了,在学宫里的时候,他习惯清晨练剑。

    却还是在我敲窗时回到斋舍,装作刚起,和我打招呼。

    他总是习惯坐的挺拔,也只是为了把我打瞌睡的样子全部挡在身后,为我免去责罚。

    皇后派的人还告诉我,陈晏给我的那一粒药。

    是他杀入黑云山帮我求的药引。

    他被废掉一只手,从此再也拿不起双剑。

    陈晏这个人,太好骗了。

    只需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对我放下全部戒备。

    甚至真的喜欢上我。

    可惜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他的喜欢。

    看着陈晏远去的背影,我回想起与乞丐告别时,我说过的话。

    “陈晏,如果有机会,一定要为这天下做点什么。”

    他那么仁慈,一定听得懂我的话。

    他一定要来颠覆璟国,做一个仁善的君王。

    让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要再挨饿。

    16

    我一路向北,又回到了宁城。

    之前众人所知的,我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弱疾,而是皇后下的毒。

    有了这个毒,只要我还活着,就离不开皇后的掌控。

    不出所料,反军攻上了宁城,三皇兄的死讯也早就传开。

    癫狂的皇后把我抓进了水牢。

    除了发泄丧子之痛,她还要找我清算杀女之仇。

    一直到入冬,我受尽了百般折磨。

    我奄奄一息,吊着一口气。

    父皇忙着弃城而逃,早就记不起一个女儿。

    只有一个人来看过我。

    盛禅。

    他坐在墙外,告诉我。

    他一定会救我出去。

    他的语气信誓旦旦,叫我想起一些往事。

    我恨他,因为我娘就是被贤妃打了一顿,没有医药,痛苦不堪才选择了自裁。

    可幼年时,我又确实是靠着他活下来。

    贤妃严厉,总把盛禅关在宫中背书。

    盛禅也性子孤僻,从不与手足玩耍。

    皇室子弟里,也只有我愿意钻狗洞偷偷找他。

    因为只要我哄得他高兴,他就会赏我一块红豆糕。

    寒来暑往,只要一饿,我就蹲在狗洞学狗叫找他。

    有一天,他问我。

    “盛凌,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

    我捏着他给我的糕点又咬了一口,不假思索。

    “会。”

    只要他还给我糕点,我们就永远是朋友。

    如今想来,他是把我的承诺当真了。

    可惜,命运总是背道而驰。

    17

    我以为盛禅没几日便会把我抛诸脑后。

    可没想到,有一日,水牢的大门被人踹开。

    他向我伸出手。

    “盛凌,快走。”

    反军杀入了皇宫,一片烧杀掳掠,宫人们都忙着打包财物逃跑。

    只有他逆着人流而来。

    火海中,他把我托举起来,让我爬出围墙。

    还告诉了我皇室间口口相传的密道。

    “阿凌,快走,不要回头。”

    他向我笑,可他半身都被埋进了火海里。

    “阿凌,我一辈子听了太多奉承的话,你可知道我最喜欢哪一句?”

    “在学宫,盛长安那个蠢货居然拉着我们的手,说我们是手足,要永远互相保护。”

    “你说他蠢不蠢?生在帝王家,权力之争,注定你死我活。”

    “可没想到,现在要死了,要走马灯了,我居然会想起这句话……”

    “盛凌,下辈子,我还要遇见你……”

    我眼睁睁看着他像是一截枯木,毫无生机地向后倒去。

    “兄长!”

    泪水淹没了眼前的一切,我被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推到了墙外。

    18

    后来的许多年,我活得行尸走肉。

    我悄悄去过云间学宫。

    凭着记忆,我去了当年我和两个兄长被关禁闭的小书院。

    我在花园的墙角立了四块不起眼的石头。

    盛长安,盛泠,盛禅让,盛凌。

    下辈子,我们都不要生在帝王家。

    我们要一起做平凡人家的手足。

    手足要永远互相保护。

    19

    不出所料,陈晏回了大昭,带着兵马杀回了宁城。

    平定璟国后,他又在宁城建了国,国号成。

    他登基那日,我藏在重重人群后瞧过他一眼。

    他穿着藏金线绣的玄色衣衫,仍然衣量飘飘,不笑似笑。

    我想起当年,父皇要从大昭王的三个儿子中选一个质子。

    皇后暗示我,将来要我嫁给大昭质子,把质子留在宁城。

    那一刹那,我想起了大雪天里那双澄赤的眼睛。

    于是我勾了陈晏的名字,经由三皇兄的手送到了父皇面前。

    陈晏是大昭国君同挚爱的淑妃生下的,最受宠爱的儿子。

    却因为我的一笔,被远送千里,异乡为质。

    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躲在人群后,我看着陈晏坐在重兵拥护的花车上。

    众星捧月,帝王威严。

    我释怀一笑,退出了人群。

    没了皇后每月给的解药,我的身体就像风中飘絮,指不定哪天就要落地。

    没剩下多少日子。

    我不喜苟活,那样绝望的日子总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幼年。

    我一路南下,路上听说,陈晏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四处搜寻我的消息。

    可我再无颜面见他,满心只剩愧疚。

    那是一年冬天,我回到了山南别苑。

    我于一片大雪中,又见到了撑伞向我走来的少年。

    我缓缓闭上双眼,拥入了他的怀抱。

    我这一生,万事不悔。

    只一事斟酌不清。

    悔令陈晏远赴千里为质。

    又喜他来,我偷见天光。

    陈晏番外

    十四岁那年,最疼爱我的娘亲死了。

    父皇悲戚,沉寂数日,却还是下令,悄悄将娘亲葬回她魂牵梦萦的故土。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迁灵的队伍北上,只觉万物没有色彩。

    唯她沉重地醒目。

    初次见她,她像被岁月遗忘的浮游,被叫做命运的东西压得直不起身子。

    却还是执着地向我伸出手,想摸我的头,对我说。

    “要向前看。”

    她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

    曾历经苦难,却有熄不灭的火光。

    以至于我回到大昭后,也常常想起她。

    没过几年,大昭败了兵,父皇拿着一封要我北上做质子的诏书勃然大怒。

    父皇说,他可以安排宗室子弟替我北上。

    我摇了摇头,接过了那诏书。

    我有自己的责任。

    我也想再去看看她,过得还好不好。

    ……

    没想到,阴差阳错下,我平定了大璟。

    在她的故土下做了君王。

    我按照她的意思,仁爱子民,努力不让任何人饿肚子。

    如此坚持活了十年。

    我死的那天,是个好天气。

    我回到了曾安葬阿娘的山南。

    我坐在书案上。

    我在那副发黄的荷花图上,池中无脸的女子的脸上添上了她的五官。

    我攥着那幅画,倒在了书案上。

    梦中是无尽的雪原。

    穿着狐裘的女子撑着一把红伞走向我。

    她向我伸出手。

    我就跟着她走了。

    盛禅番外

    娘说,我一定要做未来的天子。

    而天子只需要利益,不需要朋友。

    可我有过一个朋友,谁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藏在娘亲宫中小厨房的米缸里。

    她瘦得像只老鼠,却有一双倔强又明亮的眼睛。

    几乎是第一眼,我就猜出了她是冷宫里的那个妹妹。

    我装作要叫宫女。

    却在她眸里沁满眼泪之前心软,丢给了她半块红豆糕。

    她吃得狼吞虎咽。

    后来,她就经常来找我。

    我总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支开宫女坐在狗洞边等她。

    又在听见她的脚步后跑到书案边假装念书。

    我总喜欢在手里捏一块红豆糕,指使她陪我斗蛐蛐,抓蝴蝶。

    做一切我曾见过的,孩童之间做的游戏。

    然后在玩得尽兴后,我把红豆糕丢给她,循循善诱。

    “要是以后还想吃红豆糕,就要来找我。”

    有时候,我也会实在忍不住问她。

    “盛凌,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吗?”

    她明明回答,会。

    可没过几日,我娘就发现了她,将她打了一顿,还去冷宫教训了她的娘。

    我满心歉意,叫小厨房备满了红豆糕要找她道歉。

    却听闻,她的娘死了,她去了山南别苑。

    我伤心了很久,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可没想到,七年后,她又出现在我面前。

    娘说,她和盛长安注定是我的宿敌。

    我却还是忍不住出现在她面前,装出嘲讽的样子叫她。

    “盛泠。”

    “盛凌。”

    十七岁时,娘张罗着要给我寻个皇子妃。

    娘拿着几张画像盘点她们的家世背景,良久,才想起来问我喜欢哪个。

    我喜欢幼时的一个小友。

    喜欢她倔强的眼神,也喜欢她偶尔对我展露的笑颜。

    可惜,万万人中,她是我唯一的不可能。

    我举头看了眼天空。

    不巧,乌云蔽月。

    良久,我释怀地笑笑。

    “我喜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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