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勤政殿外的地面湿漉漉一片,飞扬工巧的檐角上不住地往下滴落着连绵不绝的晶莹水珠。

    “殿下,姜老封君同两位小姐进京了。递了帖子,想亲自给殿下谢罪。”信德公公屏住呼吸,把帖子放在酉阳钰的手边。

    ...

    殿中沉默,半晌只能听见御笔在金纸上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信德公公以为他不会再应答时,才听得他头也不抬地哑道:“老人家长途跋涉辛苦,让她们休憩一日,后日未时再进宫觐见。”

    “喏。”信德公公微笑着转身离开。

    爱屋及乌,钦辰将军定亲之事让殿下伤心至此,殿下还是舍不得让她的祖母亲人受累。

    自己的主子啊,看起来是个情种呢。

    “对了...”酉阳钰唤住信德,问道:“...她今日...如何?”

    那日被刺激地实在是太过生气,她又和一头犟牛似的绝不肯低头改口,他怕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故而这几日都不曾去见她。

    “钦辰将军忧思过重,已连续多日厌食失眠了。”信德公公愁道。

    御笔啪的一声被酉阳钰重重拍在刚写好一半的纸上,墨汁四溅,有一颗刚好溅上了他的右眼角,形如泪痣,衬的他怒意勃发的面容更加昳丽摄人。

    “尚宫们干什么吃的!是不是没有按她的口味来做?床铺寝具是用的新供的吗?!”

    帝王一怒,身边的所有侍者都颤颤巍巍地跪下,只有信德公公解释着:

    “回殿下,尚宫们都小心伺候着。只是事关...钦辰将军,殿下要不还是亲自去看一看,多少会更安心一些。”

    闻言,明明担忧地都站起来的帝王又猛地坐下,矜贵面容上满满的冰霜,漠然道:“孤不去。”

    “要饿死要伤身,都随她。”

    信德公公叹了口气,行礼退下了。

    -

    玉成殿。

    昨夜下了大雨,院中的花都被吹落在地,宫女们正在忙着清理。

    杨钦辰一身海棠间扶光色束腰锦衣,来来回回地在厅内踱步,她步伐大,一步便是普通女子的好几步。

    小宫女跟在她身后,焦急地端着一碗甜羹小步追着。

    “将军,您吃点吧。再不吃东西,会饿坏的。”

    “对啊,将军,您贵体若是有损,殿下会责罚我们的。”其他侍从都齐声恳切劝道。

    杨钦辰烦不胜烦,她哪里吃得下。

    “说了我吃不下。你们有事便先去忙吧,不必日日围着我打转。”

    军中军纪严明,每个人不是在练兵就是在攻读兵法,忙碌效率又充实,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所有人当做一只珍惜脆弱的瓷器一般紧紧围着保护起来,无所事事、闲的发慌。

    她不适应极了。

    “将军,制衣局的应女官说彩大家想来给您量体,以便给您多做几套平日的衣服。”一个管事宫女适时道。

    杨钦辰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不需要,我平日都穿军装,做这些没什么用处的衣衫,只不过是白白浪费,劳民伤财。”

    “可、可是,您现在没有合身的衣物,过几日便没有换洗的了...”

    小宫女瞪大了眼,支支吾吾的表情似乎在说:难道女将军都不洗澡吗,可是会臭啊。

    杨钦辰一眼便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实在不想给这些小宫女留下个女将都是茹毛饮血的坏印象。

    宫内的流言最甚,别因她一人影响了赤翎女将的名声。

    “罢了,让她们进来吧。”

    -

    “奴/彩氏,见过将军。”

    杨钦辰心中烦郁,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劳烦两位,随意量量就行,我不挑衣服的。”

    应女官眼风轻轻一扫,便知面前这个面容秾丽,威势赫赫的女将军被极大的烦心事缠住了。

    而能让一个屡战屡胜、炙手可热的一方主将困在深宫中烦心的,还能有谁呢?只能是那位了。

    她沉思抿唇,侧身同彩大家耳语一阵。

    彩大家点点头,上前素手轻抬,几下便量体完成,然后便很快行礼告退:

    “将军,量体已经完成,彩氏便告退了。”

    “多谢。”

    “奴送彩大家回去。”管事宫女身边的侍者站出来

    彩大家走后。

    只剩应女官还笑意盈盈地站在原地。

    “将军,奴是伺候过殿下生母公羊皇后的老人,知将军同殿下亲近,有几句私密话,不知道讲不当讲?”

    成功让杨钦辰停下转身的脚步。

    她抬眸直视着面前这个没有什么恶意的女官,淡声道:“其他人都退下。”

    当惯了将军的人,命令脱口而出,宫中的侍从们都下意识地遵从,鱼贯而出。

    “应女官,坐下说吧。”

    “谢将军。”

    应女官眼里的笑意更浓郁了几分。

    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这满城的闺秀,没有一个能有她这般爽利的气度和浓重的威势。

    “将军风采不凡,殿下心系与您,想强留您在宫中也是可以理解的。”应女官微笑着,几句话就揭了君臣的老底。

    杨钦辰眼神一瞬锐利起来,前几日那件事只有极少知情者,这女官未免消息太过灵通。

    她冷冷地看过去:“应女官,慎言。”

    应女官从善如流地道歉:“怪奴太心急,奴在宫中多年,自然有些小道消息。只是这宫中真心待殿下的人并不多,奴想和您说两句心里话,时间宝贵,故而心直口快了些,还请将军恕罪。”

    说着便要跪下请罪。

    杨钦辰瞥了一眼门外一动不动的金甲卫,旋即缓和了面色,拦住了她道:

    “但说无妨。”

    “将军是不是觉得,如今的殿下,和您曾经期待的、想要追随的那个睿智英明的君主不一样了?您觉得酉阳家族的血脉终究还是影响到了殿下的理智?”

    杨钦辰没料到一个女官竟然在宫中就敢如此大胆妄议君主,但确实每一个字都戳中了她心里的忧虑。

    如此为情乱智的君主,她怎能轻易相信他会给天下女子一个想要的未来?

    这些日子,她被负面消极情绪紧紧裹挟,不得解脱。

    应女官笑了笑,没等她开口又道:“可是将军,人们总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您回过头来想想,太上皇当年对待公羊皇后,是怎么样的强取豪夺,不甚尊重的囚禁其在这深宫数载,将其当做自己完完全全的附属品。您再看看咱们殿下,他和太上皇全然不同,不过是...”应女官顿了顿,仔细观察着杨钦辰的面色,复又道:“不过是想和将军成婚而已。”

    “成婚之后,将军想如何,殿下都会随了您的意的。”

    “哦?”杨钦辰摆弄着衣袖上的结,抬眼看她。

    应女官和气地笑笑,又道:

    “将军信奴,殿下是奴和信德公公看着长大的,心性坚韧又爱德,对将军您,是怀有几分真切地爱怜的,否则...”

    “否则什么?”杨钦辰忍无可忍地打断,冷睨着面前这个温言软语地濯洗自己精神和意志的女官,质问道:“否则就应该像太上皇那样,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强行囚禁在这深宫中,日日夜夜消磨我的意志,抹杀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所有成就和理想,只作为...那个人...的附属品么?”

    见她动怒,应女官面色沉稳,不疾不徐地解释:“将军,奴非此意。”

    “只是将军,殿下即将是大饶的君主,您又非孤身一人,若是不管不顾和天下至高的权柄抵抗,恐怕,您能保住一些东西,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杨钦辰眸光彻底冷下来,应女官能在玉成殿守卫如此森严的时候,站在她面前侃侃而谈,而不遭到护主金甲卫的驱逐,想来是得到某些默许的。

    “应女官,你是替殿下来当说客的?”

    “将军恕罪,奴只是不愿见到当年公羊皇后的惨烈再发生一次,是奴自己...斗胆想做些什么,让将军放下心结、敞开心扉而已。”

    “心结?应女官多虑了,只要殿下放我出去,本将军怎会有心结?”

    “将军在西玉城和殿下朝夕相处多年,将军不曾对殿下有过一刻的好感和心动么?”应女官嗓音温和,字句却如寒冰撞石般尖锐,直直刺地杨钦辰的耳膜生疼:“或者说,将军对殿下就不曾刻意有过一丝越界之处吗?”

    杨钦辰缓缓收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指节用力地有些发白,她沉默了很有一会,才抬眼看向宫檐之上被割裂成小块的蓝天。

    半晌,终是哑声道:

    “...没有。”

    不知是回答的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

    应女官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这段缘分已经在殿下心里扎了根,没那么容易摆脱的...奴早有耳闻,庾氏一族,在颍川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近些年也颇有复起之势,若无前几日那一出,倒也确实是将军征战沙场的无忧后盾。将军,庾氏待您真心,可您回报给庾氏的是什么?是帝王的猜忌和嫉恨,是几代人复起的努力都付诸一炬,从此只能蜗居在颍川永不入仕,甚至...还有灭顶之灾么?”

    如果说应女官前面的话对杨钦辰来说不疼不痒,那么这句话就好像是一把重重的铁锤,砸的杨钦辰头晕目眩、心神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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