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萤咬着苹果,一边监视隔壁,一边小声道:“教你通天的本事,你一人之力也杀不出这幽幽深宫。可若这里有东西……那就不一样了!”

    说着,她指了指脑壳。

    阿渊透过纠结长发,投来冰冷目光,似乎觉得她在嘲讽。

    难道身处低微时,若不能接受现实,就多看些圣人哲学,好麻痹内心安于现状?

    小萤看他不信,便跳下墙蹲在他身旁,伸手扒拉几下书,随便指了一行。

    “你看,这‘不患人不知己,患不知人也’写得多好!光这条就够人学小半辈子的。若你早早领悟,也不至于着小人的道儿,被困于此了。打打杀杀没用的!多看看书,脑筋才能活络,你怎知将来不会有重获自由的一日?若那时脑子空空,又跟真的疯傻何异?”

    阿渊沉默了片刻,似乎被小萤说动,终于将书本拿起,默默看了起来。

    小萤满意点头——孺子可教也。

    她如今自顾不暇,首要的就是救阿兄。

    不过若有余力,等时机成熟时,也不会吝啬顺手救一下这倒霉的苦小子。

    这小子若能摆脱桎梏,出宫自谋其力,也可过上另一种活法。

    毕竟阿渊很识趣,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小萤是谁,为何会有不错的身手,又为何会频频来这院子。

    寻常人该有的好奇心,似乎在十年的囚禁里被消磨光了。

    只要小萤每隔几日,能带着食物和书本出现在这个小院,再跟他演练走一路拳法,他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他偶尔会问问小萤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节气,年份一类的,然后在屋内一面墙上勾勾画画,进行校正涂改。

    小萤看过,那墙上的每一道都是他在这荒殿里熬度的日子。

    其中有些还画上了独特标志,比如有些日子就被标记上了兰花,看那兰花的样子,正好是他院中的“浸雪”。

    小萤好奇,问这是什么特殊日子。

    阿渊沉默一会,低声道:“阿母的忌日……”

    小萤略知他的身世,微微叹了口气。既然荒殿日子无聊,小萤不介意多教他几套拳脚消磨光阴。

    那些看守惫懒,成天缺岗,小萤来去倒是也方便。这小子记性好,余下的拳法学得甚快,就是毛躁了些,一直不熟练。

    小萤不得不每次多跟他演练,纠正他的拳法错误。

    有那么几次过招挨得太近,小萤被他身上的味儿给呛呕了。

    不行,这小子太味儿了!小萤传道授业之路难以维系,决定让他洗洗。

    所以下次她再来时,除了食物和书,还带了一把从帝师葛大年那顺来的拆纸刀。

    阿渊还算听话,在她来之前,已经用积蓄的雨水清洗了身体和头发,难得清爽了些。

    只是他换洗的衣服不多,衣服都清洗晾晒着,下面穿了裤子,上身却打着赤膊,露出结实的胸膛。

    “喏,刀不快,你忍着点,我帮你剃一剃须。”小萤并不在意他衣衫不整,她以前在义父水师营里时,比这辣眼睛的画面都见过。

    于是她拉着阿渊坐下,按着他的脸,便开始剃起胡须。

    那刀不快,刮起脸来钝感十足,应该有些发疼。

    可阿渊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瞟了那把裁纸刀一眼,又垂眸定坐,异常专注地盯看眼前青葱稚嫩的脸儿……

    小萤被男人盯看得有些不适,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把眼睛闭上!”

    待阿渊听话闭眼,小萤这才继续手里的活计,当浓密的胡须刮掉,脸部轮廓也从一片密林里渐渐透出。

    到了最后,小萤顿住动作,忍不住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起来。

    这阿渊长得……不错啊!

    刮掉胡须后,整个人骤然年轻,呈现出二十岁郎君该有的青春。

    啧啧,这模样,浓眉入鬓,挺鼻如山,线条流畅的面颊,深邃分明的深眼高鼻,皆属上品……

    如果说慕寒江是京城独领风骚的美男子,那么眼前这位也不逞多让,有着不同于文雅的野性俊美。

    小萤尽情赏玩一番美男子,又突然觉得他怎么长得这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是小萤久无动作,阿渊突然睁开了眼睛,冷漠深邃的眼眸让本就野性的脸更有攻击力,添了几许妖异气息。

    幸好结实有力的下巴冲淡了这股子妖异,让他透着几许超乎年龄的成熟。

    而小萤也终于恍然,看出他长得像谁了。

    如果这张俊脸再胖些,宽些,增添些褶皱,再多些沧桑和沉稳,岂不是跟人到中年的淳德帝有几分相似?

    看到最后,小萤忍不住了,怕惊扰到隔壁只能捂嘴闷笑。

    这天下九五之尊的皇帝醉心国事,又在儿子中间大搞制衡之道,却搞得自家后院乌烟瘴气。

    明明是跟皇帝老儿毫无血缘关系的纤弱阿兄,被阴毒皇后扶持,成了一国储君。

    明明跟皇帝老子神似的嫡长子,却因为生母一段不堪往事被质疑血统,遭人陷害,当成疯子自生自灭。

    这么荒唐的家史,怎能不叫她笑出声来?

    阿渊依旧没什么好奇心,面无表情盯看着笑颜如花,眼睛晶亮的小萤,专注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一本深奥难懂的书卷。

    小萤笑够了,也看够了,便挥挥手:“你去水缸照照,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

    阿渊很听话,起身去水缸那照了照,毫无反应地转身坐在台阶上。

    小萤见他这反应,忍不住提醒:“知道吗?你长得跟你父皇很像。”

    阿渊似乎不明白,他的长相跟皇帝肖似,意味着关于他身世的猜忌是无稽之谈!

    他只是继续沉默摆弄着院子里晾着的大大小小的鼠皮。

    小萤无聊看着,寻思这小子弄这些,难道是准备给自己缝个皮袄吗?

    天的确是将要转凉了,她下次再来,可以给他带些御寒之物……

    就在这时,阿渊突然打破沉默问:“你……认识葛先生?”

    小萤警惕眯眼:“你为何会这么问?”

    阿渊指了指给他剃胡的刀,那裁纸刀原是葛先生的,刀柄处有个米粒大小的隶书“年”字。

    这小子倒是目光如炬,连这都能认出。

    小萤听说过,葛大年在乡野时,除了教授过淳德帝,也教过几年王府里的孩子。

    这个阿渊当年应该也是葛先生的学生。只是小萤从未听葛先生提起过他。

    不过阿渊似乎看出小萤不悦这问题,便不再纠缠,改变话题问:“何时再来?”

    这是他最近每次都会问的问题。小萤抬头看了看日头,心知自己该回去了。

    她可没法跟人约时间,每次潜入这里都得见机行事,不好估算下次何时能来。

    跟这松散的院落相比,隔着一道暗沟水渠的隔壁院子守备森严,压根没有巡防松散的时机。

    她若潜进去,总会被人发现,更别提安全带走瘸腿阿兄了。

    而且太子身份在皇后那骤然升值,最近那院子里汤药不断,皇后给阿兄用的药材都是上佳的,这些都是宫外短缺的。

    阿兄若能将腿养得七分好再走,才是最佳的。

    所以确定了阿兄暂时无恙后,小萤打算缓一段时间再来。

    毕竟如此折返,多一次就会增加暴露风险。而且这阿渊心思太细,她也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太多身份破绽。

    于是她收拾绳索道:“最近……应该都不来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啊!”

    说完,她抬头想走,却发现那大皇子阿渊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跟前。

    少了脏污遮面,青年的表情无法再被遮掩,虽然表情依旧平板,可那眼神透着股莫名的凄冷,跟要被主人丢弃的狗儿有些相似。

    看来她说的那句“最近都不来”有些伤人,让阿渊难以接受。

    不过也难怪阿渊这样,毕竟这十年来,甚少有人陪伴着他。

    小萤暗暗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听说过大圣被压五指山的故事吧?你啊,就跟孙大圣一样,只是暂时被压在了五指山下,总会等到有缘人替你揭开封印。不过现在的时机还不成熟,且忍忍,乖啊!”

    她说的是真心话,将来若能救出阿兄,她不介意多救一人,只是在此之前,只能静待蛰伏。

    哄孩子般安慰几句后,她探头看门外无人,便用绳索翻墙而出,扬长而去了。

    阿渊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细柳般的少年消失在墙脊处,然后起身走到水缸边,低头看向自己的倒影,突然僵硬嘲讽一笑:“等待……有缘人?”

    他慢慢收起了笑,拿起藏在砖缝里的一块铁片,在一块石头上沾了水,一下下地磨砺着。

    磨好了后,他转身来到内室的破床边,那里正是他记录时间的一道道印记。

    算一算,也该到日子了……

    然后,他伸手掀开了破床单,下面赫然藏着一根用鼠皮编成的,缠成一圈圈的粗绳。

    他试了试这皮绳,用绳绑上石头,扔出天禄宫另一侧墙外,当石头卡住宫墙外的大树时,越墙而上,轻巧出了宫墙,去了另一侧的文兴殿。

    他走得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这般偷跑出来。

    当他来到不远处同样荒芜的文兴殿时,来到殿内的一根斑驳的宫柱前蹲了下来。

    那宫柱中间,赫然有一道砍痕,也不知是用了多少日夜,折砍大半,又用石头垒砌,用鼠皮绳和木条巧妙维系固定。

    而阿渊拿着磨好的铁片,继续专注地沿着砍痕磨下去,细碎洒下,枯燥费力。

    寂寞荒宫,杂草丛生,深木幽幽中传来如鼠嗑的细碎声音,几不可闻。

    ……

    再说小萤,潜回东宫的流程已经驾轻就熟,一路畅通无阻从窗户跳回。

    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虚掩房门的门栓和门眼儿。

    她每次离开前,都会拔一根头发系上,若有人推门探看,那头发便会断裂。

    往常回来,每次都发丝无损,宫人们一直很听话,没人敢入屋擅自打扰太子午休。

    毕竟她前些日子才借口惊醒梦魇,惩处了个擅闯卧房的小太监。东宫上下都知殿下怪癖,不喜人打扰午休。

    而皇后派来的贴心宫女鉴湖,每日中午都会克扣偷吃小萤的酒菜。

    因为小萤每次都管御膳房要美酒,鉴湖贪杯,也不会来监视午睡的假太子。

    可是今日……这发丝却断了!不好,有人入了这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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