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时候,李默显得很是冷静,可在走出那条他居住了三年的街道后,各种情绪便汹涌而来。委屈、愤怒、怨恨、忧伤、不舍,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他心里不断翻腾。他茫然地往前走着,直到遇到一股迎面而来的人流才回过神来。他来不及避让,就淹没在女人的海洋里,耳边尽是叽叽喳喳的声响,像是突然惊散了密林里的鸟儿,呼啦啦地从他的身边,从他的头顶飞过。

    待得洪峰退去,他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南华纱厂的门口。李默第一次听说这家厂是在何伯那里,他为客户买了南华的股票,每年吃股息分红利,做长期投资。做这种投资,要对公司有一定的了解,并且定期做一些追踪。他看过关于南华的一些资料,所以知道这是一家由上海来的无锡老板投资的纱厂,工厂就在土瓜湾,但当时他对土瓜湾完全没有概念。

    在和刘叔结婚后,蒋慧珍建议在十三街租房子住。她之前在南华上班时,就租住在那里。丈夫去世后,她的处境越来越难,后来她换了工作,去了塑胶花厂,又遇上原来的老楼要拆了重建,便索性搬去了离工厂近一些的木屋区。如今要重新租房子,她还是觉得那里衣食住行都比较方便,也热闹。

    十三街位于土瓜湾的东北部,其实它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块长三百米宽一百米的长方形区域,就像一架东西向横在地上的梯子。由于中间有十三条街道,所以大家便把这片区域叫做十三街。

    由于土瓜湾的工厂越来越多,租房需求越来越大,十三街几乎全部建成了唐楼,下面做铺子,上面商住两用。这里住的人本来就多,加上这几年旧的唐楼拆了重建,楼层高了,住的人就更多了。好在因为靠近启德机场,楼层被限制为最高八层,但饶是如此,十三街依然是整个土瓜湾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

    初来这里的时候,李默很不适应。他可以忍受木屋区的恶劣条件,但是却很是有些抗拒这个人挨着人,人挤着人的地方。可如今要彻底离开这里了,他却又有些不舍。他沿着两边的街道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那条街的街口。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那个他生活了几百个日日夜夜的地方,那一刻,许多画面在他眼前浮现,一切恍如就在昨天。这会,小妹还在哭吗?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次离开后,他是不会再回去了。这会,刘叔回去了吗?没有跟他当面道别,他的心中始终有些不安。

    李默在街口站了许久,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等到刘叔回来。以前刘叔的工作时间是早上点到晚上点,自从当了小组长后,就很少在点前回来了。他曾在洋行的一份英文报纸上看到上面有一篇批评中国内地的文章,上面说中国的劳工每周工作天,每天工作小时。可就他自己看到的,在香港每周工作天,每天工作小时或更长时间的人比比皆是。

    后来他听洋行的人说,英国那边的工厂主一直在抱怨,他们无法同香港廉价的劳动力竞争,要求香港实行新的劳动法案。经过一段时间的争论,香港的工作时间被缩短到每天小时,但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任何人都可以自愿加班,但由于工资随着劳动时间进行了相应的削减,为了获得与之前相同的收入,几乎所有工人都“自愿”加班。而個别不愿加班的工人,不久就被辞退了。

    李默原本还想再等一会,可当他看见蒋慧珍从楼里出来时,便急匆匆地转过身,然后快步离去。由于心情不好,他并没有直接回马军家,而是漫无目的地乱逛,后来肚子饿了,又在街上找了一个冰室,点了些吃的喝的。() ()

    无论任何时候,都要对自己好一点,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因为他始终觉得,妈妈一直在看着他,他不想让妈妈担心,更不想让她难过。吃饱喝足后,他的心情也好了一些,便沿着土瓜湾道一直往南走,十几分钟后,他来到了土瓜湾的最南面。这一带有一片破旧的矮房子,马军和他母亲便租住在这里。

    相较于工业中心的热闹,这里相对来说要荒芜和冷清一些,所以租金也要比其他地方便宜不少。但由于租房市场的火热,从去年开始,就连这里的房子也变得抢手起来,于是房东便从整套出租变成了一套租两户,租客共用厨房。

    为了省钱,大家便也开始压缩生活空间,尽量两家人合租。这样虽然租金涨了,但每个月的绝对支出变少了。在这些租住的房间里,家具一般都很少,床都是双层的,有的孩子多的,还会在地上铺一个睡觉的垫子。这里的孩子大多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加之因为居住环境的湿热,屋内人多又不通风,导致他们大多身上都患有疥疮,看着让人心疼。

    从路口进去,李默一路与坐在路边的邻居打招呼。由于屋里拥挤,天气闷热,大家平时都愿意在屋外呆着,吃饭时也将小桌子摆到门口或屋檐下面,吃完饭就在外面闲聊乘凉。如此一来,在这住的大多彼此相熟。李默虽然只住了一个多月,进进出出便也都认识了,大家都亲切地喊他小默,他便也跟着马军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地叫了开去。

    这里的女人大多做得一手好针线,有的是白天上班晚上做,有的是找不到工作,或没法上班,便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做,甚至连她们八九岁的孩子,也都从早坐到晚,赚个一两块钱,来补贴家用。

    往常李默回来的时候,马军的妈妈总是坐在屋檐下做着针线。她常常弯着腰低着头,一只手拿着绸缎,一只手捏着绣花针飞快地穿上穿下。她不舍得用电,但凡外面还有一点光亮,她都不会进屋。她眼睛不好,虽然没有失明,但能看见的范围很小,几乎只有一条缝。所以即使有人站在她身旁,她也看不到。

    为了怕突然吓到她,李默每次都会提前喊她。这时她便会抬起头来,一边招呼着李默,一边放下针线,扶着腰站起身来,说要去给他弄吃的。李默总是会扶着她让她坐下,一般他要么是吃了回来,要么是提前买了菜由他来做饭。

    天黑以后她很少会坐在外面乘凉,大多数时候都是呆在房间里,也不开电灯,而是点个煤油灯继续做针线活。李默进了屋,看见今天她的房间里亮着灯,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子的哭闹声。他敲了敲门,在外面喊了声,然后房门便开了。

    马军母亲手里抱着个孩子,床上还坐着一个,正是隔壁赵叔家的两个孩子。她告诉李默,赵叔今天在码头上出了事故,他老婆得知消息后,把孩子送了过来,然后急匆匆就赶到医院里去了。随后她又告诉李默,马军回来过了,大家凑了点钱让他送医院去了。

    这天晚上,也不知是因为孩子的啼哭,还是因为天气太闷热,李默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胖婶,她弟弟也在码头的事故中受了伤,还几乎丢了性命。不知道赵叔怎么样,他可千万不能有事,如果他倒了,这个家,又该怎么支撑下去呢。想到这,他又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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