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闻言愕然抬头,就连身边的公公都抖了抖眉毛。

    “不仅如此,刚刚公公和沈大人都说二小姐是因溺水而死...”明镜边说边撩起死者袖口,大大小小的尸斑清晰可见,再看手指,却是干净得很,没有一点湖中泥沙。

    “若因溺水而死,尸体不会出现过于明显的尸斑。若说死者死亡时间超过五六个时辰,倒也有可能...但二小姐晚间还出席过宴会,死亡时间不可能这么长。”

    沈连皱眉,“姑娘的意思是?”

    明镜语气平淡,又将死者袖口拉回,“二小姐并非因溺水而死,而是死后被人故意抛尸入湖,以此来引起人们的注意。”

    “所以说,这并非意外,而是谋杀?”公公眯了眯眼,声音虽然依旧尖锐,但神情却缓和不少,“那依姑娘看,二小姐是因何而死?被歹人袭击?”

    身上伤口无数,也因此会被人为是遭人袭击。

    但...

    “非也。”明镜往烛火处靠了靠,她手指冷的有些难以弯曲,只能昂首示意两人向死者伤口看去,“二小姐的伤口泛白,无血液喷溅痕迹,若是遭人袭击而亡,那伤口会呈外翻状...由此可推测,二小姐身上的伤,是在死后被人留下的。”

    沈连听的连连皱眉,却还是问道:“不是被人袭击,那是因何而死?”

    明镜手指弯了弯,道:“民女怀疑,二小姐是被下了毒,毒发后身死,随后被人抛尸湖中的。”

    “下毒?”沈连惊呼,“姑娘可知,这是何毒?”

    明镜一时也判断不出,这毒下的阴,而且并非市面上常见的毒,叫她不好回答,“只靠验尸,民女无法判断。”说着,她又弯了弯手指,为接下来的话做准备,“若要确定毒种,需要剖尸。”

    她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有人声,脚步奋起,守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什么人,那人依旧再不依不饶的大吼大叫着,逼得侍卫不得不敲响房门,以作请示:

    “孙公公,裴公子求见。”侍卫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似乎是...不同意剖尸。”

    见明镜对来人身份不了解,沈连悄声和她介绍道:“裴公子是二小姐的哥哥,今天这场生日宴,就是他负责举办的。”

    “和二小姐不同,公子从小在皇宫长大,是皇子伴读...也算是裴将军留在京城的质子,表明不会叛乱的决心。后来裴将军回到京城,对这个从小不在身边的儿子心怀愧疚,于是要星星给星星,养成了个跋扈性子...他一会儿进来,你别和他起冲突。”

    明镜心想为何要和此人起冲突,还没来得及开口,来人竟已直逼她面前,毫不客气的拽住她的长袍,将她甩开到门边。

    “裴公子你!”沈连匆匆要去扶人,明镜只皱了下眉,随即摆摆手,掸下衣袍站直了身。

    她知道这时候的人对剖尸这种事看的很重,毕竟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剖尸这般大不敬的事情,遭到反对,她倒也理解,穿越过来后没少给人讲这方面的道理,她早就习惯了。

    “我妹妹身份尊贵,怎能要这来路不明的妖女随意对待!”说着,裴公子横眉冷对,却又在转身看到尸体后转化姿态,泪水说掉就掉,边哭边不管不顾的掀起二小姐的衣袖,动作粗鲁,看的明镜皱了皱眉。

    “我可怜的妹妹就这么死了...你们查不出死因找不出凶手,就想那我妹妹做戏!呵!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的确不是个好沟通的人。

    明镜没再向前靠近,只冷着嗓音问:“你家大人呢?”

    “什么?”裴公子声音都变了调。

    “剖尸的确是大事,所以需要和你家大人商量...”她看着面前不过弱冠的公子,尽管自己现在的年龄比他小上些,但当警察时却比他要大上个三四岁,“麻烦公子叫你父母来。”

    裴公子彻底被惹怒,他冲上去再次扯住了明镜的衣领,想将她直接扔出门去,但手刚攥住她长袍的毛领,下一刻却被人抓住身后,一个背摔反摔到了地上。

    明镜略过疼的哎呦叫的裴公子,又将尸体的衣袖平整放好,转过头,神情参着冰。

    屋内的对峙被屋外的声音打断。

    纷乱脚步声传来,奔涌而来的烛灯更是将整个院落全部照亮,可见来者甚众,簇拥之人身份之尊。

    孙公公闻声略一昂首,走出门外,毕恭毕敬的弯下腰,等待着来人。见孙公公都如此做派,沈连也匆忙迎到门口,一回头,才注意到明镜还站立原处,这才焦急的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也站过去。

    明镜心中不解,却还是跟了过去。她稍一踮脚,向院门口处望去,随即面色一振。

    来者的确众多,侍卫开路,侍女举灯,将一玄衣之人簇拥之中。来人高视阔步,明镜微微抬眼,直直撞入那人幽深如深夜潭水般的黑眸之中。黑眸的主人身姿挺拔,剑眉星目,着一身玄黑色大裘,领口处被毛绒大裘包裹,更显出此人的贵气逼人。

    气质非凡,排场更甚。明镜心中翻滚,来人大概是皇族。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那人已走到她面前,明镜这才注意到,这人本就漂亮的眼下还缀着一颗小痣,脸色比旁人更显苍白些,怀中还抱一暖手炉。

    “侯爷,人已验完尸。据她判断,二小姐并非溺水而亡,而是被人下毒蓄意谋害。”孙公公弯腰和来人汇报目前情况,沈连跟在一旁补充,见明镜还一副状况外的神态,眼神示意道:

    “明姑娘还在分析尸体?还不快先来拜见久安侯!”

    来人眸子淡淡扫过明镜,不带一丝情绪。

    明镜知道沈连在给她台阶下,回过神,垂眸拜跪在地,“民女明镜,见过久安侯。”

    她虽不了解朝皇室构成,更不了解王侯将军的身份,但唯这位久安侯,她是常常听沈连提起的:

    久安侯温桓,十七岁独守边疆一战成名,更是凭军功封了侯,自那之后不仅握兵权,甚至领了督察院提司的职,上到百官下到百姓,他都有监察的权力。

    更不说其母为皇后的嫡亲妹妹,其父又是世袭的宿国公,和太子是表亲,身份尊贵,又得皇上信任...说他是万人之上的铁面阎罗,人人畏惧倒也不为过,毕竟从穿越过来,她听到过这人最多的传闻就是:今天久安侯又革了谁的职。

    但这人在传闻中虽如黑脸罗刹,简直能止县尉夜啼,但却从未有过其桃色绯闻,只听说此人不近女色,一说他有龙阳之好,二说其在当年守边时落下了顽疾,不管谁赐婚都是拒绝,说他命不久矣,不想耽误人家大好年华。

    “下毒?”温桓声音低沉,略带嘶哑,似乎是病着,但挺拔身姿却不见病色,“是何毒?”

    明镜下意识看向孙公公,却见公公还是拱手之姿,再抬眼,才意识到久安侯是在和她说话。

    “民女暂且不知。”明镜收敛神色,将刚所探查到的信息告知,“此毒并非市面上常见之毒,若想知道更详细的死因,需剖尸调查。”

    一旁被冷落许久的裴公子闻言又想发作,却见久安侯伫立于此,终是讪讪没敢言语,缩了缩脖子。

    “由你来剖?”温桓沉声问。

    明镜点了下头,以为面前人是不放心,又补充说:“民女自入京来,大小案件也多少参与侦破过,其中更是验尸剖尸多次...经验是充足的,还请侯爷放心。”

    寒风拂面,带有刺骨之感。

    温桓面色不变,低声回应:“本侯知道。”明镜还没反应过来他此言何意,他便略一昂首,看向门外。

    “裴将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明镜闻言,略一诧异,面前人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却是...同意由她来剖尸。

    被点名的裴将军这才缓缓迈步踏进房中,身披甲胄的男人满脸沧桑,似乎还未从丧女之痛中反应过来,看着温桓道:“侯爷...小女惨死,臣实在不愿见她死后还要遭此罪过。”

    温桓面上不辩喜怒,开口之言却令人后脊发凉:“此事圣上已然知晓,本侯也因此被太子委托,前来查探。”他眼风一扫,略过裴家父子,一个悲伤,一个...怪异,“若将军不愿配合调查,本侯也只好如实上报。”

    裴将军神色一僵,知道剖尸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就算是他,也无力违反圣意,只好捶胸一叹,后退半步,表示同意。

    今夜牵连此案之人非富即贵,尤其第一个发现的人还是宰相之女,如此这般,消息传到圣上耳中倒也不奇怪,案情受到重视也不奇怪,而若凶手真是什么达官显贵,一般的官员定然不敢得罪,委派久安侯镇场,也能使别有居心之人收一收坏心思。

    明镜斟酌片刻,没急着取刀具,而是先看向裴将军。

    “将军也不必过于伤感,二小姐在天之灵,定不愿见您哀伤过度。”她神色淡淡,声音却饱含力量,让人不自觉地将全部注意倾之而上,“二小姐年幼随您征战沙场,正直坚韧,民女虽没运气见上小姐一面,却听闻小姐风采,比起肌肤受损,小姐必然更在意,自己究竟为谁所害。”

    沉浸在悲痛中的将军看向面前穿着浅蓝色长袍的女子,却见她一双眼黑白分明,好似将世间所有因缘看清,又将真相娓娓道来。

    “毕竟二小姐有您这样的父亲,她定然知道...”明镜抬眼,全屋的烛光都在她眼中呈现,“您不会让她平白冤死的。”

    ·

    明镜解下斗篷挽起袖口,带上面罩与护具,从沈连备好的器具中选出适用的刀具,站定在棺床旁,没着急动手,而是先略一弯腰,表示对死者的尊敬与哀悼。

    她当刑警那些年看着师父和法医老师们常常如此,原先她只是个跟在身后的,谁成想穿越过来后,自己成了独挑大梁的那个。

    坐在一旁的温桓黑眸微敛,视线落在明镜身上。青袍之人神情一直淡淡,只在对裴将军说话和此时才流露出点点动容之态。他手指摩挲着怀中暖炉。

    一入冬,他的病便翻来覆去的发作,且越发严重。太子派人请他出马时,孙公公可是劝了又劝,叫他推辞了便是,说他本就病着,若在吹了深冬夜晚的寒风,岂不是又要难受上几日。

    但此案牵扯权贵过多,甚至死者本人也是高官之女,他若不出面,岂不是真让背后作祟之人起无法无天之念想。

    这么想着,冷面侯爷轻咳几声,没着急出去,却是突然想起最近听到的传闻,传闻中人没有背景,没有依靠,给钱就帮忙破案,且能力高强...如若真是如此,此人日后,定会有大作用。

    屋中弥漫层层药香,让人分辨不出居主一日究竟要吃上几副药。温桓叫来孙公公,叫他先去请人,价钱多给上些...

    冷面侯爷回过神,就见明镜的刀已经沿着尸体的肋下三寸切了下去。

    精准,快速。明镜手上拿着一块棉布,及时擦拭着流出的殷红。

    二小姐在湖中浸泡多时,尸体冰凉,多出冻伤,下刀并不容易。而据明镜判断,二小姐并非溺水而亡,但她胸腹处却尤其鼓胀,此时皮肉切开,一股异香顿然袭来,沈连等人都下意识皱了皱眉,明镜却眉眼未变,只略微眯眼,判断着这异香究竟为何物。

    似乎是花香...哪种花...牡丹百合茉莉...不对,是玫瑰!且不仅仅是玫瑰,还参杂着浅淡的薄荷香味。明镜不敢直接断言,又在剖开的腹部仔细查看,神情严肃,腹部内近乎杂乱一团,并没有太多食物的残留,而是能看出其中未消化完的植物碎叶,细看之下,还有花瓣的样子。

    而花瓣颜色并非玫红,叶子也并不是薄荷。明镜却心下了然,对这毒物为何有了大致了解。

    她放下刀,准备和温桓汇报。

    刹时!风云流转暴雪倾盆——爆裂的狂风吹灭屋中所有烛火,毫不留情将屋中门窗全部吹开,吹的各处叮当作响!

    轰——

    一声巨响从明镜身边传来,她来不及反应,又见一扇窗被猛然吹落,下一刻就直直的冲她面门袭来!

    呼吸一顿,明镜下意识抬手护头,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自己被一股冷冽的檀木香包裹,连带着不属于冬日的暖意。

    风熄。

    雪停。

    温桓掌一盏灯,站在明镜身边。

    高挺的身影为她挡下大半风雪,那扇窗就碎在他的脚边。

    但她没顾得上道谢,视线匆忙看向刚刚发出巨大声响的那边...

    一向沉着之人面上一振,顿然手脚冰凉。

    只见刚刚放着二小姐尸首的棺床上,竟已是一片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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