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坐飞机很辛苦,甚少出国的烨眉以前无法体会,总觉得那是有钱人的无病呻吟,坐飞机多好玩阿,还有飞机餐可以吃,结果,真轮到自己体会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坐的还是经济舱时,她真的宁可自己是坐在教室的硬木板椅上,听秃头教授讲一整天的课,最起码还有下课和中午休息时间,可以散步透透气。

    飞往意大利罗马的行程,全程要十几个小时,为了调整时差,明明是准备睡觉的时间,空姐还是打开了机舱的灯,推著餐车出来,一个挨著一个问。

    “Coffe or Tea?鸡肉饭还是猪肉面?”

    一开始她还觉得有趣,小桌板翻下来,吃著铝箔包装加热好的米饭,头顶的小屏幕上,放著电影,后来就开始受不了了,经济舱座位拥挤,弯著腰吃著味道没啥变化的加热食品,一直抬头看屏幕脖子酸的不得了,隔壁座位的阿姨睡著了打呼还超级大声。

    好不容易飞机降落在德国法兰克福机场,她真的有种解脱的感觉,三步并两步快速走出机舱。

    一到转机大厅就迫不及待地伸展四肢,差点没现场跳两段早操,可舒服不过两秒,她马上意识到问题了。

    “去哪转机阿?”

    该死的,晓青做的攻略只有落地意大利之后,可没提到在德国法兰克福转机,她以为所谓的中转,就是飞机停一下加个油,然后又原机起飞,怎么所有乘客都下飞机啦?

    法兰克福机场转机大厅里,四处都是看不懂的德文,她无助茫然地四处张望。

    忽然一群喳喳呼呼的旅游团吸引她的注意,唉呀!那不就是刚刚在她身边打呼的阿姨吗?她赶紧凑上前。

    “阿姨,你们也是要转机吗?”

    “素阿,我们要去那个…喔!罗马啦,阿就大家都要上洗手间,领队让我们在这边等”

    阿姨倒是很热情,一口台湾南部腔调的普通话,听得出来出国玩很兴奋。

    “太好了!我也是要去罗马,我们应该是同一班飞机,我自己一个人出国,不知道去哪里转机,能跟著你们吗?”

    “唉呦,妖寿欧,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啦,很危险捏,来来来,领队!领队!”

    阿姨拉著烨眉的手,扯著嗓子找领队,“领队,你来给这个妹妹看一下,她是不是跟我们一班飞机去罗马。”

    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果然四海都有中国人,烨眉就这样蹭著欧巴桑旅游团,顺利地登上转往意大利罗马的飞机。

    一路上她和旅游团有说有笑,都忘记自己是一个人出国旅行,直到这架意大利的小飞机摇摇晃晃降落在罗马,旅游团被当地的游览车接走,不能跟著上车的烨眉才终于意识到;

    “天呐!从现在开始,靠自己的一个人旅行,从现在正式开始!”

    她打开晓青做好的旅行计画,先是在机场的银行柜台,把手中一半的美金换成里拉,接著在机场绕了一大圈,东找西寻的终于看到开往市区的公车站点,好在英文终归是世界共通的语言,在一堆看不懂的意大利文中,凭她高中低空飞过的英文成绩,也终于能看懂公车路线,要是哪天中文成为世界共通语言就好了。

    从下飞机,拿行李、换里拉,再转巴士进市区,然后拖著一个大行李箱,走上将近一公里的小路,她总算是找到了预定的旅馆,和旅馆前台比手画脚半天,终于是成功入住,窗外的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欧洲市区的旅馆房间都不大,现在又是暑期旅游旺季,旅馆满房,所以也就没法将定好的双床房改成单人大床房,烨眉干脆把两张单人床并一并,一路折腾累够呛的她,直接呈大字躺下。

    虽然只有六个小时,但时差带来的不适感,让一股浓浓的睡意侵蚀著她。

    “天呐!我真的一个人来意大利,我这是上哪借来的胆子?”

    烨眉细细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脑子还是控制不住地转阿转。

    “明天怎么办?”

    “没有晓青行程照旧吗?她的那些购物行程我又不喜欢”

    “晚餐还要吃吗?吃不下想睡,可是不吃会不会饿…”

    “我会不会迷路阿?”

    “刚刚进房间时,我有没有锁好门阿…”

    想著想著,实在控制不住眼皮,模模糊糊地,先睡饱再说吧……

    ※  ※  ※  ※  ※  ※  ※  ※  ※  ※

    “小少爷,你要不要闭眼休息一下,到了我叫你。”

    漆黑的轿车飞驰在罗马机场进市区的,车头上的三叉戟看的车主的身份不凡,何叔坐在前排副驾,从后视镜看著后座的上官廷睿。

    他扶著额头,轻揉眉心,从台湾到罗马这十几小时的飞行真的够呛,要是早知道会遇上旅游团,他就该宁可早两天出发也要买直航的机票,这一趟商务舱坐下来,就跟住在菜市场旁的总统套房似的,完全不能好好消息。

    “行,到了你叫我。”

    廷睿调整了下坐姿,闭上了眼睛准备先休息一会儿,好好养足精神。

    他明白这次回来意大利,注定不会是趟舒服开心的旅程,要和”那边”的那群豺狼虎豹斗,又怎么会舒服开心?

    所以他决定先在罗马停留几日,把自己在意大利这里的画廊业务理一理,再去那个让人不愉快的地方,打那场恶心的仗。

    车子驶进罗马市区,停在一栋幽雅的老建筑前。

    “小少爷,到了。”何叔回头唤醒廷睿。

    “恩,你让司机把行李先拿上楼,放我房间,我去画廊先处理点事,一会儿就上楼。”

    这栋楼是上官家在意大利罗马的产业,他外公虽然是军旅出身,但外婆却是民国时期出了名的才女,外公到了台湾之后,外婆藉由外公的人脉和关系,一直从事欧洲艺术品交易,这栋楼就是当时买下的,作为上官家在罗马的画廊和公司办公室,后来是他母亲到意大利念书时,才把顶楼改为住房方便她住,也就是那时,母亲认识的“那个人”。

    “Stefano,把上半年的财务报表和签约艺术家资料拿我办公室。”

    廷睿推开一楼画廊厚重的大门,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堂,踏上旋转楼梯往二层办公室走去。

    “老板您来啦!刚下飞机怎么不先上楼休息一下,我一会儿给您拿上楼。”

    “没事,抓紧时间,我先瞄一眼。”

    听到声音,从画廊后头快步走出一位棕色卷发的年轻人,看到廷睿立刻露出爽朗的笑容招呼著。

    Stefano是廷睿在米兰读书时的学弟,意大利人,特别热爱中国文化,念书时就对这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学长很崇拜,出身在意大利农村的Stefano,对于许多意大利古老家族的历史不熟,当然也就不清楚廷睿身世背后,那堆乱七八糟的家族权势斗争,观察了几年,确定是个简单干净的人,他才敢留在身边。

    “老板您要的资料,我给您泡杯咖啡吧!”

    廷睿才刚坐下不久,Stefano就推开门抱著一叠资料进来,看得出来小伙子早就准备好了。

    “不用,冰气泡水就好…”

    “sì”

    “还有,别叫我老板,阴阳怪气的!叫名字。”

    “Certo!Domenico学长”

    一改原先的一本正经彬彬有礼,Stefano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直呼廷睿的意大利文名,接著又闪出办公室拿气泡水去。

    如果说这些年来,意大利还有什么值得他上官廷睿再踏足的,大概也就只有罗马这栋楼,和这个画廊产业了。

    母亲在顶楼的房间住了五年,留下了许多曾经存在的岁月痕迹,楼下的画廊自从母亲从外婆那接手后,就从艺术品交易办公室,改为现代艺术画廊,后来再到他手上,这些年也算是在意大利站稳脚跟,不再只是仰仗外公外婆当年的福荫。

    “Stefano,这几年新签的新锐艺术家,这两个月都帮我安排一下,我都见个面。”

    廷睿把手中一叠艺术家名单,交给端著气泡水进来的Stefano。

    “全部?三四十位呢,不是三四位,两个月你其他事都不干啦?”Stefano瞪大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超人学长能力强精神好,但也不至于这么好吧?

    “一天见三个,半个月也能见完,时间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暴风雨要来了,在那之前得巩固好阵地。”廷睿皱了皱眉头,好似在心里筹谋计画些什么,“还有这些是古典学院派艺术家名单,你准备一场酒会,以我的名义发邀请函给他们。”

    Stefano看著廷睿递来的这份名单,心里直发愁,忍不住开口。

    “可是这些都是些老顽固,是你家老太太当年签的,后来上官小姐接手后喊都喊不动,现在……”

    “就是知道他们喊不动,所以最后给他们一次机会,来不来后果自负。”

    廷睿面容冰冷却轻巧的说出这种威胁的话,一直都让Stefano感觉到肃然起敬,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念书时,学长在课堂上,反击那位种族歧视言论的教授。

    “好,我知道了,我来办。”

    Stefano拾起桌上那叠“老顽固”名单,一边往门外走,心理一边盘算著,该选哪办这场鸿门宴酒会,要嘛就在这栋楼画廊里?场地够大吗?应该可以……

    交代完工作,廷睿起身推开书柜旁的木门,踏著古老的木阶上楼,踩在这些有年代的木头阶梯上,每一步都会发出声响,这声音总让他忍不住想像著,当年母亲是不是就在这楼上,等待著”那个人”的脚步声?

    “小少爷,忙好了?”

    推开门,何叔已经把行李都拆开整理好,甚至也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奶油蘑菇汤、番茄肉酱意大利面,都是小时候他来意大利时吃的熟悉味道。

    “恩,交代点事,你也休息下吧,刚下飞机就这么折腾,晚餐怎么不让Stefano喊手下人准备。”

    “没事的,坐了十几个小时,我就当活动活动筋骨,更何况食材早就都在厨房了,我就是煮一煮的功夫。”

    何叔和蔼地笑著,这个他看著出生又看著长大的小少爷,爱吃啥他最清楚,人阿!年纪大了也没啥能贡献的,就是看著小辈吃饱最开心。

    “何叔你也坐下吃吧,接下来我计画先在罗马待几天,那边……不著急回。”

    “也行,你也很久没处理罗马这里的工作,的确要花点时间,要不我先跟那边打个招呼?”

    “不必,我没有跟他们交代行踪的义务。”

    其实廷睿的答案何叔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来也不主动跟“那边”打交道,更别提反馈行踪,职业习惯该问的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嘴。

    何叔这多问的一嘴,让廷睿想起了一段不舒服的往事。

    “哈哈!你们看,新来的转学生眼睛是绿色的,上官廷睿,你外公不是将军吗?怎么你妈没好人家要,跟洋人生出你这个绿眼怪物阿?”

    “绿眼怪物!哈哈哈史莱姆史莱姆。”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睛,就你这样的杂种,是怎么好意思说喜欢我阿?”

    “你毁了你母亲一生,还害死你外婆!”

    从小上官廷睿就知道,自己的长相和其他人不同,就算不照镜子,周围的人也无时无刻地提醒他。

    他在台北出生,外婆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记忆中直到外公去世,也没正眼看过他几次,为数不多的见面,也总是在指责声中不欢而散。

    他不明白,自己明明黑头发黄皮肤,讲的也是中国话,就因为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所以没有人把他当成中国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而他没有。

    每次他追问妈妈爸爸在哪?妈妈总是说,“爸爸有些很难很难的事情要处理,等他处理好了就能接我们回家了。”

    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几次母亲飞回意大利工作,他都央求她带他一起,那时他以为母亲回意大利肯定能见到父亲,可每次母亲回国,都是摇头叹气。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母亲生病了,哪怕躺在病床上弥留之际,她都还在念著“那个人”的名字。

    德烈欧?古奇德

    母亲葬礼那天,“那个人”终于出现了,一开口就是要将他带回意大利。

    “你凭什么带我走?我不认识你!外公跟外婆死了,现在我妈妈也死了,我就是孤儿,我哪也不去。”

    十八岁的上官廷睿年轻气盛,抹掉眼泪咬牙切齿的对著眼前的男人狠狠的说,这男人的面孔对他来说如此陌生,除了那对同样深邃绿如翡翠的眼睛以外,他找不到任何一处父亲的熟悉感。

    “小少爷?小少爷?”

    “恩?何叔什么事?”

    何叔的呼唤把他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吃完早点休息吧,一路上太折腾了。”

    “行吧,明天我在市区里转转,你就不用跟了,Stefano要准备酒会你帮帮他。”

    “好的。”

    廷睿起身回到房间,那曾是他母亲的睡房,如今是他的,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国度,接下来的日子,有无数的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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