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2931年 8月10日上午

    玛玛露只身坐在笼床中央。

    羽族的披羽盛服映衬着她皎白的皮肤,精致珍重的饰品环绕着她的脖颈,丝绸般柔顺的白色长发盘起,恰到好处的妆容增添几分光彩。但柔和美丽的面庞上,澄澈如海的双眼却失了神。

    她出嫁了。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是政治联姻,如今正在和亲的途中。

    笼床摇摇晃晃,睡床的帷幔罩下,笼内有些昏暗,看不见外部。提携鸟笼的巨鸰正在飞行。

    还有多久到怪物家族的领地?现在离“巢”多远了?她忍不住去胡思乱想,在临行前她很清楚这只是一次任务。一次主题为“婚姻”的任务,而她只是适合做任务的人选,“新娘”。

    “……不用为我准备婚礼了。”她还记得她成为人选时,对决策层的族人们所说的话。

    她想起几个小时前,父母和族人依依不舍地为自己送行。

    还有他。她的朋友,她的发小,她小心翼翼所倾慕的人。

    他所怀念的、相处的日子将要远去,摆出一副会为青梅撑腰的样子,除了不舍地告别外再也说不出什么。

    玛玛露也说不出什么。

    因为现在她需要断绝曾经的倾慕。

    她从未设想过和不喜欢的人结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玛玛露,我们准备到他们的领地了。”一只小长尾山雀从外面钻进笼内,“我再帮你打理一下吧。”她半脱羽衣,化作人形,为玛玛露梳理长发。

    “我可以知道,我的联姻对象是个怎样的人吗?”她问道。

    “之前交涉的大人们说,是那只有古木般高大的可怕怪物的孩子。但他还很年轻。”

    在那座尚未完工的城堡前,家族的执政者们迎接了她们。

    除了声名显赫的大贤者,其他执政者们有着异于常人的形态:多眼、多肢、畸形……看起来相对正常的,或许只是维持着人类的化形,又或者是兽变体。初次见面难免想要移开眼睛,但都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玛玛露终于见到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人。

    那是一个病恹恹的、有着人类外表的少年,瘦弱而苍白,他的骨架撑起松垮垮的衬衣。眼眶深陷,绿色的右眼是双瞳,蒙上阴翳,几分阴郁呈现在脸上。

    玛玛露想起了自己的发小,他矫健的身手,活力四射的笑容,他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好动,他所擅长的弓箭和舞蹈。

    “您好?我是罗尔罗培。”联姻者腼腆地打着招呼。

    她立即断了回念,微笑回应他。

    罗尔罗培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目光躲闪。她感觉有些难以应付,可亲密不是一天就能养成的。

    罗尔罗培提前领着她进了巨大的建筑内,随行的羽族正去安置她的卧房。

    “如您所见……这里很多地方都尚未完工。”他在前头走着,玛玛露就在后面跟着他,“还望您莫要介意。”

    “没关系的。”她回道,在脑海中摹画着建筑的结构。

    “我稍微带您看看吧,有些地方即便是我也不能进去。”

    “……您感觉怎么样?”他有些不安的问道。

    “你指的是什么?”玛玛露有些不解。

    “您离开了故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要嫁给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他叹了口气,“您若是心里为此不快,我愿意理解。”

    “并非如此。我在决定联姻时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我将嫁给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去苛责他。”她如此说着。

    罗尔罗培脸上只是悲戚地苦笑着,“是我多虑了吗……?”

    “我们的婚姻已经得到承认,如今我是你的妻子,不用这么拘束啦。”“啊……”他的耳弧肉眼可见的羞红了,玛玛露想,毕竟他不过是个16岁的少年,似乎无需过分揣测他的心意。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她的竹马,那个人非常自来熟,从没露出过这样拘束腼腆的样子,会毫不犹豫地同她勾肩搭背,从小如此,就像是一对好兄弟一样。

    两人相对无言地穿过走廊,终于到了给玛玛露安排的房间前,羽族的人似乎已经搬好了东西,一片寂静。

    “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罗尔罗培又开了口,得到了对方点头的回应后,他继续往下说:“您在离开羽族之前……是有喜欢的人吗?”

    她心中一惊,但她思考着罗尔罗培此前的表现,她犹豫地开了口:

    “是的。”

    “……对不起。”

    “请不要这么想……我已经嫁给了罗尔罗培,从此之后我的心是属于罗尔罗培的。过去的事情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以后……”

    “我会遵守契约,为你诞下属于我们的孩子。”

    “这太……”他的脸立即全红了,“总之,这里是您的房间,如果您不愿意和家族里的人聚餐的话…我会让仆人给您送来晚饭的!我…我先失陪了!”他急匆匆地走掉了。

    回到房内,厚重的窗帘上黄昏的光晕缓缓晃动。玛玛露突然泄了气,这只白皙的小鸟仰倒在红色圆床上,用右手的手背搁挡在眼上,长叹一口气。

    随行的两只小长尾山雀从窗外钻进来,啾啾地叫着,她们是玛玛露的朋友,因为联姻而主动成为了她的侍女。

    “雪心……到晚饭聚餐时间叫我。我必须要睡一会……”她已经什么都不想在乎了,任由两位朋友替她收拾至舒适。

    一定是旅途太过遥远,目的地太过陌生,天花板似乎在旋转,头昏脑涨,陷入昏昏沉沉的梦中。

    晚餐时间,玛玛露必须准备好去面见“家族”的成员们。

    被细细打扮后,她在房门外见到了罗尔罗培。他也好好收拾了一番外表,他的礼服应是合身的——可他太瘦弱了,撑不起这身衣服。

    他被开门的声音吓了一跳,二人四目相对,他先移开了双眼,或许是自惭形秽:玛玛露如银瀑般的长辫缠上浅色的牵牛花,几缕发丝垂落在优美的肩颈上,下衬着披羽的蓝色礼装,衣饰上缀的饰纹闪闪发亮。她恢复了些精神,白里透红的脸上是温和的微笑。

    “去吃晚饭吧,大家都在等我们。”罗尔罗培小声说道,就要转过身去——他的手被从后方轻轻拉住,“罗尔罗培不带我去吗?”玛玛露问他。

    于是,罗尔罗培便在前头领着她。他的手很冰凉,轻轻握着后方她的手。他脚步有点急促,却又迈不开步子,小心翼翼地感受着后方人的速度。他不敢回头,她已经能从后方看见他红透的耳背了。他为缓解气氛,交代着一些日常礼节,她悦耳的声音应和着他,在空旷的走廊中回响。

    终于抵达了餐厅,二人入座后,好在没人看向二人,也奇怪在没人看向他们。

    执政的“大贤者”契波里斐斯并不在,看来她并不是“家族”成员。也并不是所有家族成员都出席了这次晚餐,他们按座位依次向玛玛露介绍了自己:

    陈,这个华夏人仅仅介绍了自己的姓氏,他和善地表示自己负责管理家族的财政运转,不过时常远航华夏,如果玛玛露有什么需求,尽管向他提,他会尽力而为。

    佩特黎,他是位气质独特到令人难以忘怀、黑发黑眼的年轻人,他的双手变成了黑色,并有着奇怪的金属光晕,光树金色的纹路浮现其上。玛玛露不知道那黑色的是什么东西。这个年轻人黑色的双眼透露着深不可测的狡猾。需要提防……

    茨卡.彼得.彼得洛维奇,红色毛发的狼人,和常规身高达到2米的北地狼人相比起来,显得身形矮小。但他的腿骨说明了他是由人类变成亚人的“兽变体”。他夸赞了玛玛露的美丽,虽然有些心不在焉的。他并不太了解羽族。坐在他左手边的人类女性——

    普里季娅,是他的妻子。她是个热心和善的普通人,身形高大,透露出一种健康有力的美丽。她忍不住夸赞玛玛露,她令玛玛露感到安心。家族的饮食基本由她和仆人们负责。

    杰米·弗雷德,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人类,但他的右脸出现了多眼——那些眼睛并不受他控制,令人毛骨悚然地东张西望着。并有着向下漫延生长的趋势……他尽可能温和平静地去向玛玛露说,不要介意他可怕的外表。

    斯芬尼亚,她有着浅色的眼睛、深色的皮肤、黑色的齐肩短发微卷,她的头顶上长着各种菌类。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镇定地问了声好,仿佛家族联姻一事与作为成员的她无关一样。她是家族的医师。

    韦德梅尔杰,那只曾将这片土地上的人类王国摧毁殆尽的巨兽,平日却以一副和善脆弱的人类女性形象示人。她的左眼是复瞳,脖子上戴着厚重的封印链。她很是友善温和,期待着玛玛露能与她的孩子和睦相处,这引起了玛玛露的不安。

    “听说大贤者决定让罗尔罗培来联姻时,我真的吓了一跳。”韦德梅尔杰很高兴,“不过看来他也接受了。你真的很漂亮,罗尔罗培也这么想吧?”

    “好啦……父亲,别说啦。”罗尔罗培过于害羞,他垂下脸,无法承受韦德梅尔杰的递话。

    可是……“父亲”?韦德梅尔杰再怎么看都只是位柔弱的女性,莫非是她要求罗尔罗培如此称呼的吗?

    韦德梅尔杰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整场聚餐,只有她兴致勃勃地与玛玛露谈话,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也不过是些日常方面的小事:罗尔罗培自小孤单,无人作伴而害羞腼腆,希望玛玛露能多陪陪他……

    一个亚人佣人在敲门得到允许后,走了进来,到佩特黎的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失礼了,我先行一步。”佩特黎结束了用餐。

    有些尴尬地结束了这场聚餐。罗尔罗培把玛玛露一路送回她的房间门口,二人彼此已经熟悉了些,自在了很多。她便开口试探:“明天可有什么安排吗?”

    “我…?我可能也只是在房间里待着,有时去看看书、散步吧……您就像在家里一样,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你不去工作吗?”

    “不不,”罗尔罗培连忙摆手否认,“如果您要说的是家族……也没什么需要我做的事……”

    强大至为龙所畏的巨兽韦德梅尔杰及她的孩子罗尔罗培,居然在家族里没有任何决策的权力,甚至毫不问政。二者的性格甚至有些软弱——和那场灭国的战役中残酷的力量碾压相提并论,如此反常引得玛玛露诧异起来。

    “您也早些去休息,好吗?”罗尔罗培温柔害羞的笑容与瘦削的人形样貌,根本让她联想不到这是那天会在羽族领地前嘶吼着“我不想结婚”的巨兽。她礼节性的回应了他,便转身回房了。

    玛玛露并不清楚为何两只可怕的巨兽要以人类的面貌示人。二者身上的两面性,令她依然心生后怕。但她心中又有所感觉:二者平日里似乎很好相处。“怪物家族”的异常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的亚人家族制应有的范围。家族成员们似乎只有韦德梅尔杰与罗尔罗培有着血缘关系,其他人都是毫无关联的异种,却奇怪地组合成了类似家族的团体一起生活、今后还要继续统治这片领地。很难弄清楚是什么缘由,他们之间的生疏冷淡显然只是暂时的——因为玛玛露的到来。她也尚不清楚她能否融入这个家族团体,看来先前考虑的“诞下子嗣”有些为时过早。怪物家族的成员们也并不像正常的亚人家族一样渴望强大的后代。

    她不安着,将一直在房间等待她的雪心和白令两只小雀仔紧紧抱在怀中。

    窗户却传来了声响,她紧张地抬起眼,伸手要将枕头下的剑抽出。却看见一只灰色的小动物从那里笨手笨脚地钻了进来,还一脚踩空差点从窗台上掉下来。

    这只毛茸茸的家伙有着兔子的外表,和长长的大尾巴,头上长着结晶的角,脊背上有着两排芽孢,还长有一对带羽的小翅膀。但它并不是羽族的族人。它整理了一下自己,“你好呀——!我来偷偷打个招呼!我是罗尔罗培的小兔子朋友!我叫灰。”

    这绝对不是兔子。玛玛露想。

    白令小跳到玛玛露跟前,有些防备它。

    “之前听说罗尔罗培要结婚,可把我吓一跳。”它很自来熟,摸了一把白令,“看样子你挺好的,要和罗尔罗培好好相处哦!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很珍视他。”它见玛玛露没有回话,“其实我和罗尔罗培的家族没有关系啦。只是想来看看罗尔罗培的新娘是什么样的人,”它慢慢走过来,“不过,家族的成员们觉得我会影响你们的联姻,非要我在一周后与你正式见面。”

    “灰,你是什么种族的?”玛玛露下了床,用双手把它像猫一样举起,或许和怪物家族的成员们相比,自己更愿意亲近这个小动物。

    “我只是只小兔子,”它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啦。是罗尔罗培帮我找回了一部分记忆!”

    玛玛露笑着摸了摸它,一种亲和感在她心里渐现,她也不知为何。

    “那么我就先告别!打扰到你休息也不太好,要是佩佩发现了,我又要挨骂。”

    它居然管那个佩特黎叫佩佩!玛玛露被逗得咯咯笑起来,灰则吐了下舌头,又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请不要提起罗尔罗培的生父。”

    她愣住了。

    “啊,我指的不是韦德梅尔杰。她是罗尔的母亲……至于那只是她所要求的称呼罢了。”

    “请别让他伤心。”灰从她的手上轻轻挣脱,轻捷地跳到窗台上,从窗缝钻走了。它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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