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虫子，李父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神色惶恐，猛地抛开江定安的手，一连退开数步，最终抱膝蜷在正堂楹柱的阴影下。
江定安想要靠近他，谁知他变得十分紧张，蓦然伸出手胡乱地拍打着衣裳，动作剧烈，好似要从身上抖掉什么一般。
静立在远处的元光立即上前查看，江定安也上前握住爹爹在半空中乱挥的手，目光陡然一顿——
透过李父松动的圆形领襟，能看见底下布满白斑的苍老肌肤。
白斑……
似乎有什么被她忽视的细节在脑中一闪而过，当时并没有在意，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
江定安若有所思，她知道李父如今精神紧绷，不宜多留，此刻提起母亲的事可能会刺激到他，准备好的措辞没有用上，只好命人将他悄悄送回去。
看着李父的背影消失在廊腰缦回的曲廊中，江定安心中的疑窦越加浓郁。
她想了想，将盒中的香料分别装到两只小盒中，取来双齿草碾磨成汁水，细细地涂抹在其中一只盒子的盒身上。
又唤来元光，将两只盒子交给她，嘱托她去办一件事。
很快元光就携着两只盒子归来，江定安打开盒子一看，发现涂有汁液的盒子里面的香料并无变化，反观另一只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她用指腹摩挲着盒身，里里外外看了数遍，没有发现虫子的踪迹。
看来她的猜想十有八九是真的，而双齿草就是驱虫的关键。
她无意透露双齿草的存在，打算先将盒子交给周管事，交由他们验证。盒身上的双齿草的气味还未散去，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
想到此处，江定安便派人将玉盒交给周管事。
周管事屋外，惊蛰楼的女使刚刚放下东西离开，转头便碰见了一人，于是朝她行礼，“刘姑姑。”
刘姑姑挺着脖颈，淡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等到那个女使离开，她侧眸问身边人：“那是惊蛰楼的人？”
等到肯定的回复，又听到那是前来给周管事送东西的，刘姑姑眉梢微挑，屏退来往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
…
惊蛰楼正堂，这是送完玉盒后周管事首次登门，他此番脸色不善，一板一眼地转告杜问嶂的话。
“少夫人，您不必再去聚兰斋了，陆娘子已经想出存香的法子，家主令她领辖城北与义安济两处分号。”
江定安略带疑惑地问道：“我送去的玉盒没有用处么？”
听她提起玉盒，周管事亦是有些捉摸不透，这少夫人和陆皎送过来的都是玉盒，就连样式也是一模一样。可少夫人送来的玉盒毫无用处，陆皎送来的倒是能防住……
他也是人精，自然能看出其中或许有些端倪。只是，这与他毫无关系。
双齿草的汁液这么快就失效了？
江定安顿感意外，更让她意外的是，陆皎竟然想出了存香的法子。
周管事对莞香无端消失的缘由讳莫如深，口风严密，无比谨慎，不见得会将事情的来由告诉陆皎。
那么，陆皎是如何在一无所知，半知半解的前提下想出存香的方法的？
“陆皎送的玉盒能够存香？”
面对江定安无缘无故抛出的问题，周管事下意识想要回答，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秘密，但是他不可能无端端告诉这位素味平生的少夫人。
是以，周管事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定安默默地观察着周管事的脸色，已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做出竭力压抑怒意的表情。周管事见此暗暗摇了摇头，这少夫人果然沉不住气。
等到周管事告辞离去，江定安脸上的怒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提起陆皎，她便想起了聚兰斋库房的暗门，通过钗子凿出的痕迹能判断出那扇门封得很是匆忙，或许，白家还没来得及带走里面的东西……
陆皎是白家的人，若她再度回到聚兰斋，她必定会想办法消除痕迹。
江定安浓睫低覆，掩住里面粲然清澈的眸光。
彼时，陆皎也接到了杜问嶂的任命，她穿上光亮绫罗织成的华衣，乘着四人抬的软舆，风光地回到聚兰斋。
一路上，她想象着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都会对她露出惊艳赞叹的目光，只觉心里一阵激动。
比起这些目光，她更想看到江定安被迫卸任后失魂落魄的模样。江定安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采香女，从前在天柱山中无论她如何擅长取香制香，还不是任她支配……
凭什么后来江定安做了香号掌柜，甚至还成为了杜家少夫人……而她却要任人辖制听人吩咐？！
陆皎低眉看见自己身上的华衣，抬手抚摸到发髻上的珠钿，心中的不平顿时烟消云散。她挽起一抹温柔和熙的笑，轻移莲步稳稳地踩在马夫的背上，顺利地下了软舆。
她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轻声细语地唤人取来库房的钥匙，跑堂双手奉上了钥匙，“江掌事早已备好了。”
她倒是识相。陆皎接过钥匙，虽然对跑堂唤江定安的称呼有些不满，还是大度地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容，并没有与他计较。
她没有步入库房，转而来到了掌柜专用的书房，里面的一应陈设朴素洁净，支摘窗上竹帷垂落，阳光穿过木制抱框而下，一方长案上摆着一垒竹简与乌木笔搁，书案后是一只长交杌，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地放着一二件空置的香炉。
陆皎的目光掠过这一切，只觉这屋里的陈设太过素净了。反正来日方长，她不急着改变布局，弯腰扣住博古架一处微小的凸起，卯榫随之转动，一处暗门缓缓出现在她面前。
在暗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房梁一跃而下，闪身走入暗门之中。
江定安九岁入山采香，为了应对虫蛇猛兽，养出了一身爬树的本事，至于攀房梁，也不在话下。
她无声地转了转略有些酸痛的手腕，悄无声息跟上了陆皎的步伐。
陆皎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投来窥视的目光，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后悔听了白家的话不带火折子。
她不自觉地回忆起来时白家说的话——“那东西畏火，无人喂养大概已经死光了……保不齐还有活着的，不要惊动它们……”
没什么好怕的，只需要把虫尸带出来就可以了……
黑暗中难以视物，陆皎只能扶着墙面在窄道中穿行，没走多久，手下的触感陡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惊叫了一声，一把推开了摸到的东西。
跟在后面的江定安正凭着声音辨别方位，一步步往前走去，蓦然听到前面传来尖利的女声，紧随其后的是“哐啷”数声，似乎是堆叠在一起的铁笼散落开来的声音。
她顿时停下了脚步，仔细辨别前面的动静。
这边陆皎已经颤抖着站起身，将手伸进笼中，快速地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布袋。
她草草倒了几个笼子，那些软而干瘪的东西落入布袋中发出与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陆皎顾不上其他，忙不迭地扎紧袋口，快步往回走。
从里朝外的暗门没有机关，一推就开，陆皎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正要推门，手腕忽的被按住，一道柔和的女声响在耳畔：“袋里装的是什么？”
那人说着，一手伸指按住陆皎的臂缘，一手举起火折子，放在唇边“噗”的一声吹亮。
陆皎连跑带跳快速挣脱开来，退到墙边，心有余悸地抬眸，看见黑暗之中一人举着火折子，那人正是江定安。
微弱的火光映照江定安滟潋白皙的面容，秀气眉弓下漆黑的圆眸中跃动着两簇火焰。
陆皎震惊道：“……你，你怎么在这？”
江定安见她不答反问，便兀自取过布袋，举着火折子往里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将布袋扎紧了。
“给我了。”她语气平静，将布袋攥在手里，也不管陆皎，随即来到方才发出巨响的地方。
陆皎万万想不到江定安竟然会出现在此，正惊愕间，眼见布袋被夺走，她咬咬牙，连忙跟了上去。
江定安往里走了几步，看见那面墙边果然堆满了铁器，形如宝塔，层层堆叠。
她托起一只铁塔观察，发现塔尖中空，蒙着纱布，透过纱布能看见塔身内部。
倒是有些像虫市上最寻常的虫笼……这就是他们用来豢养虫子的东西么？
江定安若有所思，她方才在布袋里看见了许多约莫一指节大小的干瘪薄壳，看模样像是虫尸。
通过陆皎刚才的动作，足以看出她是来取东西，而非销毁证据的。那么问题来了，白家要这些虫尸有何用？
江定安想了想，没有动那些铁笼，转身走出暗门，陆皎隔着几步缀在她身后也出了暗门。
一回到书房，陆皎立时恢复了温柔高贵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厉声对江定安道：“我是两处分号的掌事，你来这里做甚？还不快快把东西还给我？小心我治你偷窃之罪。”
江定安自顾自地将布袋收进袖中，快步推开书房的门，临走时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很快就不是了。”
她拿着布袋回到惊蛰楼，回到时恰好杜筱清也在后院，瞧见她怀里的布袋，杜筱清投来的目光透着隐隐的探究。
江定安毫不避讳地打开袋子，问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杜筱清便蹲下，伸手拉住布袋一角，修长骨感的手泛着白釉似的光泽，衬得朴素的麻布也生出粲然的光泽。
他往里看了一眼，眼睑处含着淡韫色的丹凤眼微微低垂，见到一袋虫尸也毫不惊讶，似乎在凝神思索。
杜筱清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有些像百物志上的白斑金翼使。”
一瞬间如有白光闪过，脑海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似乎连了起来。是了，她当初串通沈莲塘诓骗杜筱清，便是根据香脂能够吸引白斑金翼使的特性想出来的。
白斑……现在想来，百物志之所以如此为它冠名，不仅仅指的是虫身上的白斑，还指的是人身上的白斑。
江定安只觉眼前的迷雾变得清晰了些，似乎她离十年前的真相越来越近。
虽然她脸上毫无波澜，杜筱清却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在她心中越加明晰。他无声地看着这种变化，如同看着一柄正在缓慢出鞘的锐剑。
这厢，聚兰斋书房中，陆皎还在想江定安临走时说的话，不知怎的，她心中惴惴不安，还没来得及将方才的事情告诉白家，周管事便来了。
他轻轻地将那方玉盒搁在长案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娘子，不过半日，这盒中的香料便不翼而飞。”
还不等陆皎想出解释的措辞，周管事又道：“你这是在戏耍家主不成？”
听到这句话，陆皎猛地一颤，她紧张地用贝齿咬住粉唇，直到在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齿印，才不甘不愿地道：“……这玉盒不是我的，是少夫人的。”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该来找我。
周管事沉沉地睨了她一眼，他不着急处置此人，眼下最要紧的找出玉盒的关窍。
当日，惊蛰楼中，面对再次造访的周管事，江定安合上手中的百物志，放在膝上，温声问道：“周管事何故前来?”
周管事想起上次前来时自己的态度，又想起这次前来的目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赧然。
他板着脸，语调严肃地道：“年末献香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大伙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夫人若是有法子存香，不应藏私。”
面对周管事这番义正言辞的话，江定安微微颔首以表赞同，道：“如今领辖两处香号的是陆娘子，何不让陆娘子献策？”
周管事顿觉为难，让陆皎领辖分号是家主的意思，若是朝令夕改，岂不是显得家主善变无常。
江定安看他的脸色已然明白其中的关窍，她笑了笑，垂眉继续翻阅起手中的竹简。
一时间正堂一片静默，周管事站了一会儿，看着座上那个神情恬静的女子完全无动于衷，只好道：“家主的意思是，谁想出存香的方法，谁就能领辖两地分号。陆娘子想不出来，她的职位便做不得数。”
江定安这才抬起头，唤人端上早已备好的瓷瓶，解释道：“将瓶中之水涂在盒身，便是存香之法。”
周管事取走瓷瓶后验证了一番，发现瓶中之水确有奇效，他将此事禀报家主，很快任职的消息就下来了。
随着那封任职版檄而来的是杜问嶂的猜疑，这一日，他将江定安唤到主香号的书房，望着白瓷瓶，抚须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从何得来？”
江定安徐徐道来：“这不过寻常的野草罢了。儿媳见它气味浓烈，想来可以掩盖莞香的香气，便凿出汁液试了试。”
料到杜问嶂势必会问是在何处发现的野草，既然李掌柜已经迁居别处，那里的双齿草也已经移植别处，告诉他也无妨。
江定安于是将义安济那处破落地说了出来，杜问嶂听到这个地名，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似乎很是陌生，感慨道：“那里荒无人烟，长些野草也不奇怪。”
那处地方曾经是染疾的香农寄身之所，杜问嶂作为研制出解药拯救病人于水火之中的大善人，怎会对那里一无所知？
江定安从中察觉到一丝古怪，面上依旧点头附和。
杜问嶂问道：“那里如此偏僻荒芜，你如何发现的？”
江定安道：“儿媳自山中长大，为杜家采香多年，自知越是荒芜之地，越是有奇珍异草。听闻义安济附近有这么一处无人之地，想去碰碰运气。”
杜问嶂倒是有些欣赏她的胆识，抚摸着长髯，沉吟片刻，道：“你身为杜家妇，行事自当谨慎小心，切莫不可鲁莽冒险。如此贪功冒进的行径，不可再有第二次了。”
无论他说什么，江定安都连声称是。
杜问嶂见此很是满意，反复叮咛了几句，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转头命人去义安济那片荒地取草。
周管事正要传令下去，江定安提醒道：“公爹，前阵子那片杂草已经被除尽了，似乎是官署所为，不知其中是否有郡守大人的手笔……”
她骤然提起官署与明郡守，便是在试探杜问嶂是否涉及官场，与明载舟的关系如何。
杜问嶂不言，慢悠悠地将茶盏搁在茶几，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能够看破人心的锋利，直看得江定安开始思索话里的漏洞，他才缓缓道：“慎言。我等小民岂能胡乱议论官府？”
“是儿媳疏忽了。”江定安道，“花园窟室内收藏无数奇珍香料，公爹不妨让儿媳从中寻找一番，想来能够寻到替代此草的香料。”
杜问嶂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应允。
江定安想要靠近他，谁知他变得十分紧张，蓦然伸出手胡乱地拍打着衣裳，动作剧烈，好似要从身上抖掉什么一般。
静立在远处的元光立即上前查看，江定安也上前握住爹爹在半空中乱挥的手，目光陡然一顿——
透过李父松动的圆形领襟，能看见底下布满白斑的苍老肌肤。
白斑……
似乎有什么被她忽视的细节在脑中一闪而过，当时并没有在意，如今怎么也想不起来。
江定安若有所思，她知道李父如今精神紧绷，不宜多留，此刻提起母亲的事可能会刺激到他，准备好的措辞没有用上，只好命人将他悄悄送回去。
看着李父的背影消失在廊腰缦回的曲廊中，江定安心中的疑窦越加浓郁。
她想了想，将盒中的香料分别装到两只小盒中，取来双齿草碾磨成汁水，细细地涂抹在其中一只盒子的盒身上。
又唤来元光，将两只盒子交给她，嘱托她去办一件事。
很快元光就携着两只盒子归来，江定安打开盒子一看，发现涂有汁液的盒子里面的香料并无变化，反观另一只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她用指腹摩挲着盒身，里里外外看了数遍，没有发现虫子的踪迹。
看来她的猜想十有八九是真的，而双齿草就是驱虫的关键。
她无意透露双齿草的存在，打算先将盒子交给周管事，交由他们验证。盒身上的双齿草的气味还未散去，至少能拖延一段时间。
想到此处，江定安便派人将玉盒交给周管事。
周管事屋外，惊蛰楼的女使刚刚放下东西离开，转头便碰见了一人，于是朝她行礼，“刘姑姑。”
刘姑姑挺着脖颈，淡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等到那个女使离开，她侧眸问身边人：“那是惊蛰楼的人？”
等到肯定的回复，又听到那是前来给周管事送东西的，刘姑姑眉梢微挑，屏退来往的下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
…
惊蛰楼正堂，这是送完玉盒后周管事首次登门，他此番脸色不善，一板一眼地转告杜问嶂的话。
“少夫人，您不必再去聚兰斋了，陆娘子已经想出存香的法子，家主令她领辖城北与义安济两处分号。”
江定安略带疑惑地问道：“我送去的玉盒没有用处么？”
听她提起玉盒，周管事亦是有些捉摸不透，这少夫人和陆皎送过来的都是玉盒，就连样式也是一模一样。可少夫人送来的玉盒毫无用处，陆皎送来的倒是能防住……
他也是人精，自然能看出其中或许有些端倪。只是，这与他毫无关系。
双齿草的汁液这么快就失效了？
江定安顿感意外，更让她意外的是，陆皎竟然想出了存香的法子。
周管事对莞香无端消失的缘由讳莫如深，口风严密，无比谨慎，不见得会将事情的来由告诉陆皎。
那么，陆皎是如何在一无所知，半知半解的前提下想出存香的方法的？
“陆皎送的玉盒能够存香？”
面对江定安无缘无故抛出的问题，周管事下意识想要回答，这个答案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秘密，但是他不可能无端端告诉这位素味平生的少夫人。
是以，周管事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江定安默默地观察着周管事的脸色，已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做出竭力压抑怒意的表情。周管事见此暗暗摇了摇头，这少夫人果然沉不住气。
等到周管事告辞离去，江定安脸上的怒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提起陆皎，她便想起了聚兰斋库房的暗门，通过钗子凿出的痕迹能判断出那扇门封得很是匆忙，或许，白家还没来得及带走里面的东西……
陆皎是白家的人，若她再度回到聚兰斋，她必定会想办法消除痕迹。
江定安浓睫低覆，掩住里面粲然清澈的眸光。
彼时，陆皎也接到了杜问嶂的任命，她穿上光亮绫罗织成的华衣，乘着四人抬的软舆，风光地回到聚兰斋。
一路上，她想象着那些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都会对她露出惊艳赞叹的目光，只觉心里一阵激动。
比起这些目光，她更想看到江定安被迫卸任后失魂落魄的模样。江定安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采香女，从前在天柱山中无论她如何擅长取香制香，还不是任她支配……
凭什么后来江定安做了香号掌柜，甚至还成为了杜家少夫人……而她却要任人辖制听人吩咐？！
陆皎低眉看见自己身上的华衣，抬手抚摸到发髻上的珠钿，心中的不平顿时烟消云散。她挽起一抹温柔和熙的笑，轻移莲步稳稳地踩在马夫的背上，顺利地下了软舆。
她此番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轻声细语地唤人取来库房的钥匙，跑堂双手奉上了钥匙，“江掌事早已备好了。”
她倒是识相。陆皎接过钥匙，虽然对跑堂唤江定安的称呼有些不满，还是大度地露出一个温柔宽容的笑容，并没有与他计较。
她没有步入库房，转而来到了掌柜专用的书房，里面的一应陈设朴素洁净，支摘窗上竹帷垂落，阳光穿过木制抱框而下，一方长案上摆着一垒竹简与乌木笔搁，书案后是一只长交杌，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地放着一二件空置的香炉。
陆皎的目光掠过这一切，只觉这屋里的陈设太过素净了。反正来日方长，她不急着改变布局，弯腰扣住博古架一处微小的凸起，卯榫随之转动，一处暗门缓缓出现在她面前。
在暗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一道纤细的人影从房梁一跃而下，闪身走入暗门之中。
江定安九岁入山采香，为了应对虫蛇猛兽，养出了一身爬树的本事，至于攀房梁，也不在话下。
她无声地转了转略有些酸痛的手腕，悄无声息跟上了陆皎的步伐。
陆皎觉得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地投来窥视的目光，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些后悔听了白家的话不带火折子。
她不自觉地回忆起来时白家说的话——“那东西畏火，无人喂养大概已经死光了……保不齐还有活着的，不要惊动它们……”
没什么好怕的，只需要把虫尸带出来就可以了……
黑暗中难以视物，陆皎只能扶着墙面在窄道中穿行，没走多久，手下的触感陡然变得有些奇怪，她惊叫了一声，一把推开了摸到的东西。
跟在后面的江定安正凭着声音辨别方位，一步步往前走去，蓦然听到前面传来尖利的女声，紧随其后的是“哐啷”数声，似乎是堆叠在一起的铁笼散落开来的声音。
她顿时停下了脚步，仔细辨别前面的动静。
这边陆皎已经颤抖着站起身，将手伸进笼中，快速地将里面的东西倒进布袋。
她草草倒了几个笼子，那些软而干瘪的东西落入布袋中发出与布料摩挲的窸窣声。
陆皎顾不上其他，忙不迭地扎紧袋口，快步往回走。
从里朝外的暗门没有机关，一推就开，陆皎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正要推门，手腕忽的被按住，一道柔和的女声响在耳畔：“袋里装的是什么？”
那人说着，一手伸指按住陆皎的臂缘，一手举起火折子，放在唇边“噗”的一声吹亮。
陆皎连跑带跳快速挣脱开来，退到墙边，心有余悸地抬眸，看见黑暗之中一人举着火折子，那人正是江定安。
微弱的火光映照江定安滟潋白皙的面容，秀气眉弓下漆黑的圆眸中跃动着两簇火焰。
陆皎震惊道：“……你，你怎么在这？”
江定安见她不答反问，便兀自取过布袋，举着火折子往里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将布袋扎紧了。
“给我了。”她语气平静，将布袋攥在手里，也不管陆皎，随即来到方才发出巨响的地方。
陆皎万万想不到江定安竟然会出现在此，正惊愕间，眼见布袋被夺走，她咬咬牙，连忙跟了上去。
江定安往里走了几步，看见那面墙边果然堆满了铁器，形如宝塔，层层堆叠。
她托起一只铁塔观察，发现塔尖中空，蒙着纱布，透过纱布能看见塔身内部。
倒是有些像虫市上最寻常的虫笼……这就是他们用来豢养虫子的东西么？
江定安若有所思，她方才在布袋里看见了许多约莫一指节大小的干瘪薄壳，看模样像是虫尸。
通过陆皎刚才的动作，足以看出她是来取东西，而非销毁证据的。那么问题来了，白家要这些虫尸有何用？
江定安想了想，没有动那些铁笼，转身走出暗门，陆皎隔着几步缀在她身后也出了暗门。
一回到书房，陆皎立时恢复了温柔高贵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厉声对江定安道：“我是两处分号的掌事，你来这里做甚？还不快快把东西还给我？小心我治你偷窃之罪。”
江定安自顾自地将布袋收进袖中，快步推开书房的门，临走时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很快就不是了。”
她拿着布袋回到惊蛰楼，回到时恰好杜筱清也在后院，瞧见她怀里的布袋，杜筱清投来的目光透着隐隐的探究。
江定安毫不避讳地打开袋子，问道：“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杜筱清便蹲下，伸手拉住布袋一角，修长骨感的手泛着白釉似的光泽，衬得朴素的麻布也生出粲然的光泽。
他往里看了一眼，眼睑处含着淡韫色的丹凤眼微微低垂，见到一袋虫尸也毫不惊讶，似乎在凝神思索。
杜筱清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有些像百物志上的白斑金翼使。”
一瞬间如有白光闪过，脑海中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似乎连了起来。是了，她当初串通沈莲塘诓骗杜筱清，便是根据香脂能够吸引白斑金翼使的特性想出来的。
白斑……现在想来，百物志之所以如此为它冠名，不仅仅指的是虫身上的白斑，还指的是人身上的白斑。
江定安只觉眼前的迷雾变得清晰了些，似乎她离十年前的真相越来越近。
虽然她脸上毫无波澜，杜筱清却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在她心中越加明晰。他无声地看着这种变化，如同看着一柄正在缓慢出鞘的锐剑。
这厢，聚兰斋书房中，陆皎还在想江定安临走时说的话，不知怎的，她心中惴惴不安，还没来得及将方才的事情告诉白家，周管事便来了。
他轻轻地将那方玉盒搁在长案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娘子，不过半日，这盒中的香料便不翼而飞。”
还不等陆皎想出解释的措辞，周管事又道：“你这是在戏耍家主不成？”
听到这句话，陆皎猛地一颤，她紧张地用贝齿咬住粉唇，直到在唇上落下一个浅浅的齿印，才不甘不愿地道：“……这玉盒不是我的，是少夫人的。”如果出了什么岔子，也不该来找我。
周管事沉沉地睨了她一眼，他不着急处置此人，眼下最要紧的找出玉盒的关窍。
当日，惊蛰楼中，面对再次造访的周管事，江定安合上手中的百物志，放在膝上，温声问道：“周管事何故前来?”
周管事想起上次前来时自己的态度，又想起这次前来的目的，心中不免生出一丝赧然。
他板着脸，语调严肃地道：“年末献香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大伙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少夫人若是有法子存香，不应藏私。”
面对周管事这番义正言辞的话，江定安微微颔首以表赞同，道：“如今领辖两处香号的是陆娘子，何不让陆娘子献策？”
周管事顿觉为难，让陆皎领辖分号是家主的意思，若是朝令夕改，岂不是显得家主善变无常。
江定安看他的脸色已然明白其中的关窍，她笑了笑，垂眉继续翻阅起手中的竹简。
一时间正堂一片静默，周管事站了一会儿，看着座上那个神情恬静的女子完全无动于衷，只好道：“家主的意思是，谁想出存香的方法，谁就能领辖两地分号。陆娘子想不出来，她的职位便做不得数。”
江定安这才抬起头，唤人端上早已备好的瓷瓶，解释道：“将瓶中之水涂在盒身，便是存香之法。”
周管事取走瓷瓶后验证了一番，发现瓶中之水确有奇效，他将此事禀报家主，很快任职的消息就下来了。
随着那封任职版檄而来的是杜问嶂的猜疑，这一日，他将江定安唤到主香号的书房，望着白瓷瓶，抚须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从何得来？”
江定安徐徐道来：“这不过寻常的野草罢了。儿媳见它气味浓烈，想来可以掩盖莞香的香气，便凿出汁液试了试。”
料到杜问嶂势必会问是在何处发现的野草，既然李掌柜已经迁居别处，那里的双齿草也已经移植别处，告诉他也无妨。
江定安于是将义安济那处破落地说了出来，杜问嶂听到这个地名，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似乎很是陌生，感慨道：“那里荒无人烟，长些野草也不奇怪。”
那处地方曾经是染疾的香农寄身之所，杜问嶂作为研制出解药拯救病人于水火之中的大善人，怎会对那里一无所知？
江定安从中察觉到一丝古怪，面上依旧点头附和。
杜问嶂问道：“那里如此偏僻荒芜，你如何发现的？”
江定安道：“儿媳自山中长大，为杜家采香多年，自知越是荒芜之地，越是有奇珍异草。听闻义安济附近有这么一处无人之地，想去碰碰运气。”
杜问嶂倒是有些欣赏她的胆识，抚摸着长髯，沉吟片刻，道：“你身为杜家妇，行事自当谨慎小心，切莫不可鲁莽冒险。如此贪功冒进的行径，不可再有第二次了。”
无论他说什么，江定安都连声称是。
杜问嶂见此很是满意，反复叮咛了几句，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转头命人去义安济那片荒地取草。
周管事正要传令下去，江定安提醒道：“公爹，前阵子那片杂草已经被除尽了，似乎是官署所为，不知其中是否有郡守大人的手笔……”
她骤然提起官署与明郡守，便是在试探杜问嶂是否涉及官场，与明载舟的关系如何。
杜问嶂不言，慢悠悠地将茶盏搁在茶几，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能够看破人心的锋利，直看得江定安开始思索话里的漏洞，他才缓缓道：“慎言。我等小民岂能胡乱议论官府？”
“是儿媳疏忽了。”江定安道，“花园窟室内收藏无数奇珍香料，公爹不妨让儿媳从中寻找一番，想来能够寻到替代此草的香料。”
杜问嶂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