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奚乔走近之时,藏弘法师已经悠悠坐下,手不疾不徐地摇晃茶壶里金黄色的甘露。

    风乍起,金枝移。

    四人各坐一方,藏弘法师手执釉青色的茶杯品茗,三人皆是满腹疑虑地望着他。

    藏弘法师轻笑一声,慢慢地放下茶杯,“各位施主不必顾虑,贫僧虽是有意引你们前来,乃是告知一桩秘闻,贫僧相信诸位愿意一听。”

    他语落,端起茶杯朝三人敬去,但似乎几人都不太相信他说的话,就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充满探究和戒备。

    见几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出奇地冷静,好似和他所料想的一致。

    藏弘法师拢了拢袖子,正准备起身之际,对坐的奚乔突地起身,目光紧随着他。

    “你要作甚?”

    此话一出,藏弘法师干净的面容浮现出一抹笑意,“女施主,贫僧并未打算逃走,只是取些书籍罢了。”

    瞧了他良久,奚乔才缓缓坐下,但目光还是看向离去的身影。

    少顷,直至她看见一道身着黄色僧袍、臂弯抱有竹简的身影再度出现之时,奚乔才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警惕心。

    她见藏弘法师慢慢地走近,微微屈身,将臂弯上的竹简一一递给三人。

    竹简首卷是梵语字形的《僧衹律》。

    他这是作甚?看僧人律法?

    奚乔虽面露疑惑之色,但还是接过竹简,平放在桌上解开绳索。

    打开竹简一看,她心下一惊。

    这哪是什么佛经律法,明明就是他大师兄的犯罪录。

    竹简里面详细地记载了贤光何年何月所作的龌龊之事。

    身为一个佛家子弟,贤光是完全地将五戒抛之脑后。

    看来也并非外人所说的和善宽容。

    奚乔顺着年份一页页翻看下去,愈往后面看则愈吃惊,另外两人的神情与她也是如出一辙。

    片刻后,她才恍恍惚惚地收起竹简,脸色虽没有浮夸的表情,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竹简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藏弘法师见此,颔首一笑。

    奚乔瞧见他的神情,沉思不语。

    须臾,她还是先放下讨论贤光,问出先前的疑惑,“我想知道法师寮房的香炉混合了什么香料,如此与众不同。”

    藏弘法师听后,惊讶道:“贫僧自认为这些经书足够让女施主产生猎奇,不成想还是没有贫僧先前之事吸睛。”

    奚乔轻笑,半开玩笑道:“佛会中礼佛队列都有顺序一说,那我也是讲究一个顺序不是?”

    说罢,藏弘法师持佛珠的手停了下来,双目凝视奚乔。

    良久,他放下佛珠,双目放空,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香炉里的香料并不只有檀香,还有沉香。大师兄甚爱沉香,由于我和他居住在一个寮房,自然就有这个习惯了。”

    奚乔闻言,敛眸沉思小会儿,似在思忖藏弘法师说话的真实性。

    “那书案上的毛笔和莲花灯以及佛经是怎么回事?”

    奚乔摸着茶杯花纹,漫不经心地问。

    藏弘法师显然没想回答她的问题,他将目光看向近处的沈策。

    岂料,沈策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眸子蒙上了锋利与冷锐,面色沉稳冷漠。

    再望去,一旁的萧景则慢悠悠地执笔写下他的言论。

    谁能想到,女施主才是掌握真正的话语权。

    在他收好视线之时,恰巧与奚乔的目光碰撞上,对方虽噙着笑意,但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冷气。

    他不禁发问,故意引他们前来是否正确。

    俄而,藏弘法师道:“莲花灯确实是起争执而磕到,但时间不是近些时候,再次拿出来不过是试探你们的探案能力,笔的末端也是贫僧故意造成的假象,理由同上,佛经乱放乃是正常现象,贫僧只不过是遵循自然罢了。”

    说罢,他朝对面之人看去。

    只见此人轻轻抬手敲击桌子,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灵动的黑眸,茶盖呈翻面倒在一边,茶杯里的甘露不知何时没了热气。

    四下无言,耳畔寂静得能听见屋外的风声簌簌。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奚乔才回答,“那近日里贤光法师有没有怪异的举动。”

    “怪异?每次诵完经准备回房睡觉时,他总是找借口要出去一趟。”

    “那法师有没有看见过他具体去了哪里?”

    “贫僧不知,应当也是没做什么好事。”

    “法师若真不知,那这撰写贤光的龌龊事是从何而来呢?”奚乔笑意不打底,不由追问道。

    藏弘法师未答,只是拿起佛珠闭眼诵经。

    看来这和尚也是在有意地为难她。

    见和尚一副不情愿配合的模样,奚乔索性朝旁边的沈策低语几句。

    她抬头一看。

    沈策低头发出疑问的表情,但他的手还是听话地往腰间摸去。

    得到沈策的支持,奚乔遂肯定道:“放心,肯定有用。”

    显然,旁边的萧景也是知晓奚乔的策略,转头轻嗤。

    萧景:“……”你以为和尚是你啊。

    奚乔甩给他一记眼神,又转身将银两放在藏弘法师的桌前,故意发出声响来。

    果不其然,藏弘法师听见声响,睁眼一瞧。

    一双澄澈无波的眼神中竟透露出狂喜与兴奋,像是见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珍宝般。

    这哪是训诫人们清心向善的和尚,简直是贪财神转世。

    萧景扭头不看,算是与他们隔出一段距离。

    奚乔见目的达成,莞尔一笑,“法师,现在可否告知竹简之事从何而来呢?”

    “这些都是从几里外的集市买来的,才几文钱,女施主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买,下次贫僧带你去还可以打折。”

    闻言,奚乔一个趔趄,险些磕到桌腿。

    顾不上被绊住的裙角,她蓦地怔住,还在回味藏弘法师方才所说的话。

    ***

    回到寮房。

    奚乔端着碗,望向食案上的佳肴珍馐,一回想起方才那臭和尚的话,都气得咬牙切齿。

    如今世道之下的和尚,真是五戒尽破。

    索性还俗罢了。

    独自生完闷气后,她又快速地进食,仿佛是在发泄适才的不满。

    见此情景,一旁的萧景紧紧地咬住竹筷,双目瞪大,满是震惊。

    好在另一个人并未有多余表情,一直安安静静地吃完饭。

    少间,几人吃完饭在院外赏景。

    奚乔正好趁此闲暇之际,道:“你们觉得方才那个和尚的话有几分可信,况且是他昨晚故意在大殿露出马脚引我们前去,我猜测或许他是打算借我们的手找出凶手。”

    一番话说完,刚好迎上两人的视线。

    沈策接道:“不可全信,他所说的莲花灯和毛笔倒没有撒谎,其余的有待查验。”

    一个城府颇深的和尚,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而藏弘法师引他们来到目的难道只有帮忙查案吗?

    这也不得而知。

    目前他们还不能轻举妄动,只得在暗处等待时机。

    ***

    藏经寺大殿。

    一名黄色僧袍的身影双目悄悄观察四周,见无人经过才猫着腰推开大殿的门。

    大殿帘帐后,香烟袅袅,佛像巍峨。

    他虔诚一拜,瞧着四下无人便偷偷将袖子里的布包取出来放在香案下的烛具压着,随即快步离去。

    而他全然不知,身后有双眼睛盯了他许久。

    次日一早,藏经寺的和尚们停止了早课,个个心慌不已。

    原来是又有一个和尚丢了。

    前两日的大师兄贤光都没有找到,如今又失踪了一个弟子。

    倒不说他们三人该如何处理,怕是寺里的住持都心痛交加。

    奚乔一大早又被喊到两人居住的寮房,一旁叽叽喳喳的萧景告诉她事态的严重程度。

    藏经寺是京城伽蓝寺的分支,后因攻打前朝流落至此,如今伽蓝寺是皇帝眼前的红人,上级又飞鸽传书叫他们尽快破案。

    奚乔不在乎道:“这关我什么事?我又没有上级。”

    萧景眉梢微挑,语调拖长威胁道:“是吗?听说你的师父沧海大师也和伽蓝寺颇有渊源,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你说……”

    听到此话,奚乔只觉得头大。

    早知不胡诌那个什么沧海大师是她师父了,如今倒也是骑虎难下了。

    “可以破案,不过我要再加五十两银子。”

    “你抢劫啊?”

    奚乔往后一躺,咳嗽了几声,语气不耐烦道:“给不给?”

    一想到她在京云镇的破案诀窍,萧景心一横,挑眉笑道:“给!奚娘子要多少给多少。”

    她会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秘技,说不定还真能破案。

    “好,那我再加十两。”

    萧景止住笑意,目光幽怨地看向她,“你……”

    随后,他又想到什么,突地凑近奚乔的身边,语气闲散,“成交。”

    一旁的沈策冷冰冰地看向两人你来我往,握剑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他见两人全神贯注地投在案情上,遂走过去将一张图纸递给了他们。

    奚乔打开一看。

    图纸上标注了密密麻麻的名称,细下一瞧,竟是藏经寺的舆图。

    图纸上详细地画出了每个院子的具体方位,以及密道所在地。

    两人见有了寺院细致的舆图,再加上有了皇帝特许的搜查令,寻人也就方便许多。

    整整一上午的光阴,两人都在讨论案件,而奚乔身旁的茶水也见了底。

    趁着思忖之时,奚乔再次端起茶杯,仰头一喝。

    见半晌没有水入喉,她疑惑地看向茶杯。

    茶杯里仅剩几片茶叶沉浸在杯底,她放下茶杯,继续与萧景交流案情。

    片刻,她余光瞥见自己的茶杯不知何时被续满了温水,奚乔仰头大口喝完,放下茶杯之际,眼神停顿几息。

    正好落入沈策的视线里。

    她双唇一开一合,似乎是在朝沈策说“谢谢”。

    ***

    再抬头之时,已是未时。

    奚乔舒展腰肢,放下笔,“好了,我先回去补个觉。”

    萧景闻言顿住。

    现在这个时辰还是晌午,补觉?

    见萧景面露讶异,奚乔道,“现在补觉,晚上去干正事。”

    说罢,她起身走出房间。

    身后的萧景见她离去,欲起身送回房,岂料,身旁的沈策叫住他,“斋堂的人送饭来了,你去拿一下。”

    “正好,我顺路。”

    “不顺路,在那边。”

    沈策朝相反的方向指去。

    见此,萧景点头朝所指的方向走去。

    而沈策见人走了后,疾步朝房间里拿了布包就朝奚乔离去的方向赶去。

    还未走到跟前,前方之人就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渐行渐远的背影,瘦弱又坚定,宛如花中寒客,任凭风雪载途也难折枝。

    纵使世间有千百枝玉玲珑,独有寒客最衬她。

    沈策心下想。

    随即他一愣,语气缓慢道:“奚娘子,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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