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未篱转身离开得很决绝,聂怀瑾慢了一步,唯能见到谈未篱的背影。

    谈未蓠让她把过去忘了,其实本身她也记不太清。

    屋外的天光那样亮,同她第一次见到冯夫人时一样绚烂夺目。

    保祐三年夏,她第一次见到冯氏,那时她已成为了冯夫人。

    她没有见过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只听父亲同母亲说过,说冯夫人过得不好,她从前在军营里时,不是这般愁苦又温婉的模样。

    冯夫人是代她父亲来的,因受李淮殷案牵连,站队苏氏的冯大将军时已入狱,他唯一的女儿接过他的衣钵,对和父亲活着从西北之战中回来的将士进行慰问。

    冯夫人同长京城其他妇人一样温柔,唯有语调里的一点飒爽还能闻得她同父亲行走边境的过去。

    父亲曾说过,冯夫人不是冯将军亲生所出,是多年前战役时在战场上拾得的孤女,得冯将军收养疼爱,为她挑选了夫家,希望她不要因政事而受到波及。

    但这样的愿望总是有些遥不可及。

    保祐三年初,站队苏氏的豪族尽数被问责。

    保祐三年年末,许睿宗的权利就已被王太后利用大半,所有对王氏提出异议之人皆遭斩草除根。

    那场清洗力度之大,连官不过至八品的聂父都受灭口,聂怀瑾被收至宫内为奴时,年不过四岁。

    在这样的氛围里,无人能保全自身。

    还生活在裴府时,聂怀瑾隐隐听闻,谈氏早就另娶,大夫人同长女独自在宅外过活。

    她的记忆里才模模糊糊的出现了儿时里那抹温柔的影子。影子侵过时间袅袅婷婷地迈进聂宅的门槛,说阿爹阿娘辛苦又勤劳,夸阿姊是她见过最乖巧的小孩子。

    昏噩的朝廷带走了她所有至亲和美好之物,日日夜夜在她梦里盘旋。可每当清晨醒来之时,一切都不复存在。

    那些绵延的恨意一日复一日地凌迟着她的周身,让她不曾畏惧过连崇威严的眼神。

    她不在意连崇会如何利用,只要她能帮助她复仇。

    保祐十七年,连崇把她推到了许睿宗的面前。那些隐藏在查案之下的连坐清洗重见天日,因帝王与母族之间的罅隙而得以平反得清。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冯夫人早已不在了。

    早在她还在裴府之时,那个女子已经撒手人寰,唯剩她的女儿重新回到了谈家。

    同受浩劫的许多人与事,都最终停在某个尴尬的节点,再也无法盘查下去。

    后来镇北军闯进了长京城,她投诚于推门而来的公主殿下,看着新朝诞生于这片土地上。

    太平二年,殿下协助宫内遴选女官,名册上有一人,叫未蓠。

    她立于阁下时,聂怀瑾从她身上看到了保祐三年夏日的风,悠悠地从她的孩提时吹到了宫中。

    未蓠女官,本名谈枝。

    殿下擅武不善文,挑选之时,难免要询问旁人意见。曾在前朝大长公主府的聂怀瑾自是会成为她询问的人选。

    于是当时,她举荐了谈未蓠。

    时至今日,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再面见冯夫人的女儿。

    她没想到谈未蓠会知道她,又或许,这并不是很难解的秘密。

    她想起那一年,在她举荐谈未蓠之后,彼时还未是她好友的魏卿卿待人群散去以后,踱步至她面前。这位她不曾熟悉的娘子军都尉看着她,颇有兴趣地问:“聂大人举荐阁下那名女官,是因为觉得她同自己很像么?”

    魏卿卿眼光如斯毒辣。

    她与谈未蓠,本就是同一种人。

    ☆

    既然能摸到地址,一切都顺理成章。何昌言派人去盯菁荟楼,谈未蓠随后排查信息。

    而聂怀瑾一边盯着他们的进度,一边被孝宁公主紧急召见,言以要事速归。

    聂怀瑾赶至别院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别院里素来无人,只住着公主的侄女。屋里只有少姑娘的那一间点了一圈的灯,旁边围着几个人,不知在教学些什么。

    公主极少在别院公务,这些日子却在这里一连呆了几天。聂怀瑾在心里过了圈想法,转头去问引路的侍读,“公主今日心情如何?”

    “聂大人。”侍读微微欠了欠身,“公主今日繁忙,下午都未得出。”

    聂怀瑾顿了顿,见书房已近在眼前,把问话咽了下去。

    书房中向公主述职的是卫尉寺少卿崔江雁,聂怀瑾到时她正从书房里出来,同聂怀瑾微微打了个照面。

    公主在内室中等她。

    ☆

    聂怀瑾推开门,行了礼。见公主没有发话,简单汇报了近期公务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等待公主指示。

    侍女走进来,为内室里点上灯。公主在桌台上翻阅册子,纸张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在墙上印下薄薄的影子。

    墙上的影子翻了几翻,停在了那里。

    公主放下笔,看了眼聂怀瑾。

    “近日多劳累。”公主微微露出笑意,“聂卿辛苦了。”

    聂怀瑾自然连声道谢公主关心,孝宁公主轻笑,“可惜还有事情要麻烦聂卿。”

    公主言,陛下要看镇北学堂近日成果如何。

    聂怀瑾方想起每周日末,公主都会进宫行孝,今日正是公主入宫之日。

    “陛下是否有言,需要呈现哪一方向的成果?”聂怀瑾恭敬地低头,思索着近一段时间的情况。

    “没有。”公主指尖摩挲在书案之上,“这事唯有你来操办,我方能安心。”

    “前朝之事你暂且放上一放,我会同她们说,要再多找几人协助。但学堂之事,你必须上心。”

    念起此,公主的话语停了一下,“我听闻,你同裴大人的关系,不是很融洽。”公主的音调微微降低,“此事你自己多加思虑,切勿生事。”

    “是。”聂怀瑾应承下来,想到裴长清,还是觉得有些头痛。

    “陛下喜武,我抽几个人同你一起,虽是学堂教学,但武艺方面也要排出几个花式来。”公主敲下定论,“这几日,无论如何也要排演出来。辛苦聂卿几日。”

    ☆

    学堂孩童本就是镇北旧部和娘子军之子,公主从军营中抽调了几人,课业之余,也教授学子一些刀枪剑术。学子进步很快,让学堂夫子也见了不少世面。

    裴长清倒是没有出现,好似此事与他全无干系,每日除了来学堂晃上一圈,其余之事皆有他人负责。

    不知是否是伤口加重。

    聂怀瑾没能考虑此事,她焦头烂额地忙了数日,直到当天见到裴长清,才意识到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他坐在太子带来的几位世家子弟之间,谈笑风生。而公主这里则是军营里的几位将领。陛下坐于正中,一左一右分别是太子与孝宁公主。其他几位皇子皇女也坐在之外,面色都有些期待。

    此次汇报都由公主观看定夺过,聂怀瑾心中略有安定。公主最是能够把握陛下心思,几轮之后,果见陛下的笑意加深许多。

    “不错。”陛下鼓鼓掌心,“卉儿有心了。”

    “不过,”他指着底下的靶子,“这准星也实在太差,想当初我们在北境之时,那是……”说起旧事来便滔滔不绝。

    “卉儿的箭术可是一绝。”陛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你下次和妹妹多学学。”他又转过身,和其他几位儿女说了一遍。

    聂怀瑾站在一旁观看,总觉着太子的笑意有些勉强。

    “今日难得,不知在场是否还有人可以一角风采啊。”陛下指了指底下学子几乎没中的靶,又点了点由军营教官示范的靶心,对着在场之人谈笑。

    公主这边自是无所畏惧,但此景正是世家出头的好机会。太子带他们前来自有用意,果然可见其中几人更衣下场,射出了不错的箭术。

    聂怀瑾瞥了一眼孝宁公主的神色,见殿下神色如常,只是指尖有些紧绷。

    “要是初春时,就该去围猎,可惜现在时机不好。”陛下眼见着越来越振奋,公主忙回去安抚父亲情绪。

    “待到初秋还可以再进行一次。到时即可操办一场。”

    “确实不错。”陛下回过神来,“不过今日,你这边怎么没有人出来。怎么,回京就不再戒备了?”

    陛下是指娘子军一事。

    “怎会。”公主答到,“但她们毕竟上过战场,方才父亲也见过,她们力度太大,怕吓着学子。”

    “此言差矣。”陛下不大高兴,“他们是我镇北之子,怎能一点小事就被惊吓。快让人上场。”

    聂怀瑾未料到此场面,连忙安排人重新布置场地。

    一连射了几回,等聂怀瑾安排诸人回来,不知发生何事,世家子弟竟与娘子军诸将比试起来。

    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自量力之事。

    聂怀瑾诧异之极,尤其可见彼时中途还有扭伤,更是觉得压力重大。

    一连几位世家子弟都被带下场,便是太子,脸色也不算好看。

    “今日还未见到裴大人的风姿。”在场的子弟突然有人提起裴长清,“裴大人教学有方,听闻裴氏文武双全,裴大人何不与大家露上一手,也让我等领略裴氏风采。”

    话说得不算客气。

    “既然大家想见一下,那裴某恭敬不如从命。”裴长清站起身,“不过裴某武艺平平,还望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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