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叙带着那束包装精美的郁金香进到餐厅包间,杜尚兰带着一阵起哄,“老段你堂堂一米八五男子汉,怎么还收了束花?”

    有女生上前想一探究竟,被段叙默不作声将郁金香放在身侧,暗示拒绝。

    席间有人打探,刚才公交车站那个女生跟段叙什么关系,那束花是不是她送的。

    杜尚兰喝口可乐,余光瞥着段叙,坏笑,“他姐姐。”

    …

    回到寝室,段斐对她亲弟弟过生日这件事毫无所察。

    是听舒澄提到,她才恍然,翻到日历,“还真是。”

    几人聊天的话题不免落到生日上。

    这么一聊,大家才发现除了舒澄,剩下三个人的生日都出去聚餐过,于是便有人问舒澄的生日。

    舒澄在键盘上打字的手停下,好半晌才回,“我生日在寒假期间。”

    “每次问你都这么说,这次别想糊弄过去。”叶从容假装凶狠。

    好像确实没什么遮掩的必要,舒澄道,“大年三十。”

    “哇靠!”寝室三脸震惊,“你居然是过年那一天过生日吗!”

    舒澄点点头。

    可能放在其他人家,生日跟过年赶在一天,那就是热闹之上再加热闹。但对舒澄来说,这个生日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她出生之前,黄丹很期待这个孩子。

    十月怀胎,呱呱坠地,在所有人欢聚的大年三十,黄丹羊水破了。大家都说是好兆头啊,而且黄丹怀孕时极爱吃酸,生之前她便认定自己会生一个男孩。

    可显然,舒澄是个女孩。

    这种感觉,对黄丹来说就像是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精心呵护,在大年三十这个喜上加喜的日子,她收到了来自护士口中的晴天霹雳。

    舒杰话少,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可一点不少。

    他在产房门口瞥了一眼就冷脸离开了。

    据舅妈说,黄丹当时的表情,可以用非常难看形容,整个月子里她都很少照看舒澄,仿佛那一团襁褓里装着的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而是一个敌人。一个将她好不容易在舒杰面前搭建起来的贤妻形象全部毁于一旦的敌人。

    往后几年,每逢过年三十当天,黄丹都要唉声叹气,有时情绪上头,还要拽着舒澄去卧室关上门锁起来打。

    那时舒澄小,完全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是不是多吃了一口米饭,还是吃饭时不小心发出声音,又或者坐在沙发上的腿不规矩的晃动。

    没有原因,也不记得原因,以前关于过年的记忆只有皮肉之痛。

    直到舒不凡出生,这样的情况才好起来。

    某种意义上,舒澄非常感谢舒不凡的到来。

    所以从没有人给舒澄过过生日,黄丹在大年三十记得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的孩子是不是满月,记得村东头那条小黄狗偷吃了餐桌上一块肉,唯独不记得舒澄的生日。

    好像这样遗忘,就能把多年前舒澄诞生那晚所有的失望、怨恨、生了一个女孩的屈辱一并轻描淡写翻过。

    她不提,自然也不会有人给舒澄过。

    这样也好。

    反正舒澄也从不觉得自己的生日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别人都是在父母的期盼中诞生,只有她。如果那时黄丹有门路可以提前得知胎儿性别,等待舒澄的将是一剂流-产-药。

    叶从容嚷着下次一定要给舒澄过生日。

    笑笑闹闹,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

    日子一天天过,又是一年春节。

    县城的春节永远如此热闹,街头巷尾一眼望过去满眼的红。

    今年回来,许是舒澄从大一到大三年级第一的成绩过于耀眼,黄丹少见地带她参加了朋友的聚会。

    桌上有人闲谈,说某某小区的一对夫妻常年不育,找了个老道士求了一个符纸,结果没出一年这家女主人就怀孕了,年后就生。

    邪乎。

    有人信,自认也有人不信,说是怪力乱谈,女主人这些年吃过的药打过的针都被一张符纸盖过去了。

    “你还真别不信,说是迷信,有时候也挺准呢。”喝得脸红脖子粗的亲戚重提旧事,指着舒澄道,“舒家这个女儿当年的事,你们忘了?”

    这话一出,原来反对的也闷不作声了。

    巧合二字在嘴巴里滚了几滚,讲不出。

    饭桌上有人岁数小,不知道什么事,拉人去问。

    提及此事的亲戚开始讲,“就是当年舒家这个女孩生下来的时候,原本要养不起了。也是遇到个算命的,说她命里有兄弟,一开始黄丹还不信是不是?”

    黄丹喝酒笑,说是。

    “她不信,就扔给她哥哥家养。他哥家当年也结婚结了有四五年吧?养了两年,黄丹她嫂子不就怀孕了吗,生了彤彤,七斤的大胖小子,那给老太太乐的,逢人就说个不停。要不是这事,你们后来还能给这闺女接回家?”

    亲戚冲舒澄竖起大拇指,“考上宜大,成绩年年第一,黄丹你有这样的女儿简直光宗耀祖啊,这要是我家闺女,那真是要好吃好喝供着。”

    话里话外,有敲打之意。

    黄丹重男轻女,在县城里出了名的。

    黄丹笑得不自然,“一个女孩,讲什么光宗耀祖,我以后就指着我家不凡给我养老了。”

    “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啊。”席间也有年轻的女性,不满意黄丹句句性别歧视,她对着舒澄的羽绒服道,“丹姐,你看舒不凡一身名牌,你再看看舒澄,这身上穿的羽绒服还是高三那年买的吧?黑色的外套都洗的发白了,也太寒碜了点。”

    寒碜两个字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黄丹脸上。

    她陪笑,私底下对舒澄恶狠狠道,“出门吃饭也不知道穿点好的?穿这么个破衣服在这丢人现眼。”

    舒澄装乖,“妈妈,我冬天的外套就这一件。”

    黄丹瞪她,“你不会买?”

    “哎呀一件外套而已。”有人注意到黄丹这边的反应,站起来从钱包里刷刷刷抽出五张红票,“来舒澄,当叔叔给你又考第一的奖励,拿去商场买点好衣服穿,别听你妈那一套。”

    舒澄自然不能要。

    她要是当场接下钱,那真是直接打了黄丹巴掌,回到家免不了又是一顿打。

    她笑着道谢,并没接。

    黄丹见状,只得自己掏了五百当在场所有人面把钱给舒澄,解释道:“不是不给她买,这孩子一心学习,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喜欢打扮自己。”

    大家又夸舒澄听话懂事。

    说黄丹好福气,儿女双全。

    黄丹脸色这才好起来。

    觥筹交错,狭窄的包厢内烟雾缭绕。

    吵闹交谈声不绝于耳。

    舒澄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没人注意到她冷寂下去的表情。

    她今天才得知,原来当年被送到舅舅舅妈家生活,是这个原因。

    也是今天才得知,黄丹为什么把她接回去。原来是看了舅舅舅妈生了儿子,才想到那算命人那句话。

    亲戚用词委婉,实际就是黄丹和舒杰那时已经不想养了。

    舒澄不信鬼神,寝室里段斐和叶从容经常缠着陈小雨算这算那,她从没主动算过。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命是握在自己手里,若是单凭别人几句话下了判词,断言一生,岂不可笑。

    可到今日,原来她侥幸没被扔掉,全靠别人那句‘命中有兄弟’。

    舒澄小时候想不通,明明是舅舅舅妈将自己接走,为什么带回家却总是冷言冷语,尤其彤彤出生后,她在家里简直要变成一个透明人。

    两室一厅的房子,他们总当着舒澄的面叹气,说住不下这么多人了,问舒澄怎么办。

    彼时舒澄才三四岁,生怕被人抛弃,拼命的看人眼色,一句不敢多说,一句不敢多做。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就是一个‘工具’。

    这家用完,就扔回自己家。

    屋子里不知谁说了句什么,气氛被顶向高-潮。

    黄丹更是笑弯了腰。

    这样热烈的氛围中,舒澄浑身冰冷。

    也是,工具哪里需要温度呢。

    工具只要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就可以了。

    …

    饭局结束,舒澄将黄丹给的五百块钱还她。

    破天荒地,黄丹没接,而是打量着舒澄的外套,想起来这件羽绒服还是高考前路过批发市场,九十一件买的。

    “自己买点好衣服穿,过年那天家里来人,到时候别被人笑话。”

    舒澄说谢谢,把钱收下。

    直到第二天黄丹酒醒,这钱依旧没要,才是真正给了舒澄。舒澄也没给她省钱,这几个假期黄丹已经从她那里拿了不少,这五百连零头都不够。

    舒澄只当是花自己的钱。

    县城没什么商场,唯一一家规模较大的正好最后一日营业。

    她选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外加米色打底衫。回家这几日穿着以前粗毛线的衣服,她的皮肤都起了一层小红疹,也不知以前的自己是什么忍受的。

    两件加起来七百三,舒澄自己又贴了一点。

    回到家,黄丹看了看,没说什么。

    …

    年三十当天。

    出去当兵的舒子彤第一年回家,这个年对于黄丹来讲,格外热闹。她让舒澄多买点菜,再买一扇排骨,彤彤喜欢吃净排。

    舅妈更高兴,干脆说做什么饭啊,咱们去大酒店,彤彤订了一桌席,今年奢侈一把。

    没人反对,一家人高高兴兴出门了。

    舒澄跟在后面。

    吃饭的酒店是县城为数不多的豪华酒店,人均五百,这种酒店在宜宁遍地皆是,可在这边远的县城,就是凤毛麟角了。

    大年三十来吃年夜饭的家庭不少,都聚在大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互相拜年,热闹异常。

    舒子彤比舒澄小四岁,过了年才堪堪十八岁,此时正坐在舒杰旁边被他左一句男子汉又一句顶梁柱灌酒。

    舒澄把眼移开。

    酒店中央电子屏幕上播放着春晚,根本没人看。舒澄一个人显得无聊,靠在椅子上看春晚。

    手机震动。

    她拿出一看,17级系群已经开启了一波拜年。

    韩育在群里发了十几个红包,一堆人在下面说祝福语。舒澄抢了一百多块,也跟着群里走队形。

    韩育被一群孩子逗得心花怒放,大手一挥,又是十几个红包。

    舒澄跟着抢,前后加起来抢了有小六百。她粗略估算了一下,光17级一个群,韩育就发了七八千的红包。

    抢红包时,寝室群内也疯狂弹消息。

    就看叶从容一顿啊啊啊啊啊啊,育姐太大方了我靠一张小卡钱抢出来了啊啊啊啊啊啊牛啊!!!

    段斐可能是被吵麻了,索性在群里连发四五个红包。

    不过没换来叶从容的安静,而是更激动了。

    “我爱所有有钱人,斐姐,来,用钱砸死我。”

    身处嘈杂的年夜饭中,舒澄没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年味。

    可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年味却从中慢慢蔓延到她心角。

    她在群里发消息,【斐子,今年在哪过年?】

    斐乐:【新加坡,陪奶奶。】

    本命是yeo:【有些人21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新疆,而有些人的21岁已经走完了大半个地球。】

    比惨。

    舒澄笑,跟上:【有些人21岁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宜宁,而有些人21岁已经去到了新疆。】

    本命是yeo:【……】

    本命是yeo:【你犯规,这个游戏拒绝澄子参加。】

    段斐在群里@众人,【都干嘛呢?】

    Black :【看小孩。我堂姐的宝宝好能拉,一晚上已经拉三次了。】

    斐乐:【绝。】

    舒澄拍了一张大厅的显示器,【看春晚。】

    斐乐:【你家电视好大。】

    舒澄:【不在家,在饭店吃年夜饭。】

    叶从容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才回来,在群里@段斐,【弟弟在干嘛?】

    斐乐:【不知道,他没跟我一起来新加坡。】

    本命是yeo:【你们一家人过年都不在一起的?】

    斐乐:【差不多,我妈今年过年值班,我爸在家陪她。我来陪我奶奶,我弟,好像跟朋友出去玩了吧,不知道去哪野。】

    就在这时,舒澄收到Yuuu发来的消息。

    Yuuu:【在家吗?】

    看到这条消息,舒澄心里莫铭漏掉半拍。她脑中出现了一个疯狂又大胆的想法,转念又被她压下,想什么呢。

    桌子上吃的正热闹,大家站起来夹菜又坐下倒酒。

    舒澄索性走到另外的空座,趴在椅背上回段叙的消息,【怎么了?】

    他消息回得快,不等手机屏幕熄灭,信息就过来了。

    【我在祟县。】

    哦,祟县。

    祟县。

    祟。。。

    祟县??!!

    不就是她家吗!

    他怎么大过年来这么个小县城?

    舒澄立刻回:【你现在在哪?】

    Xuuu:【九品街。】

    正是她家小区所在的那条街。

    舒澄来不及想其他,脑子里全都是他一个人,这么晚,大过年的,怎么跑到祟县来了。

    她跟黄丹说自己有点困了,想先回家。

    黄丹没空理,挥手让她记得把舅妈临走前磕的瓜子皮清理干净再睡。

    出门。

    祟县高楼不多,风没有阻碍,吹起来比宜宁更刮人。

    舒澄把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扣在头上,顶着风往九品街走。

    街边有小孩玩窜天炮,一阵炸响让她心脏狠狠颤动,分不清是刚刚被吓到,还是一路走来就如此。

    她心脏怦怦跳。

    她越走越快。

    拐入九品街,是她多少个在鸿志的日夜回家的必经之路。

    她看到一个人。

    修长的身材,半只身子隐藏在月色投下的阴影里。

    男生眉眼轮廓在银白的月光下更显深邃,眸色亦深沉的不见底。

    他在皎月下开口。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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