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秦家像是赶流浪狗一样将蕙知赶出了湾城。

    那些辛辛苦苦带过来的土仪被乱七八糟的捆好又扔出大门,连同茫然无措的祸头子一道用车子拉到了火车站。

    蕙知脑子里翻来覆去的也只有临别时秦兰芳面上的表情:那小大姐儿是恨深了她,攥住她时候的样子活像要把她吃了,

    “要不是妈要面子,我才不来送你这不要脸的小东西。”

    她当时还想解释,却被狠推了一把,扭头那秦兰芳瞧也不瞧她,已自顾自叫人关大门烧柚子叶水了。

    也是,撞见自个儿亲爹的丑事,秦家人没抓她出去沉塘已经不错了。

    只是现在已经没有皇帝老爷了,前线虽然打仗,但后方的日子倒是太平开化许多;连像她这样原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许迈的小姐因着家里父亲和大妈开明,也能读个书塾毕业,长到十几岁家里还十分厚道的给结了一门亲事。

    对方家里世代经商,虽说两三年前跑船家里陡然豪富起来南下迁居了湾城,两家倒是情谊仍在,早早的换了庚帖定礼,一个礼拜前本是受他们邀请,由未婚夫行舟亲自带着坐船来到他们家玩儿,也算提前熟悉熟悉家里人。

    来前儿家里准备了多久?大妈和姨奶奶操办了多少土仪,又临时叫了留洋回来的堂姐教她怎么吃西餐,怎么跳交谊舞,还让陪着一道来湾城,全家下了大功夫的一件事儿,她也不是没想过被搅黄,只是她想过所有的可能哪里却曾想过,自己会因为被发现躺在未来公爹床 上这样的丑事儿搅了一切。

    用林妈的话说,可真是坍了大台了。

    虽是在舒适的火车包厢里,可一路吱吱嘎嘎,哐当哐当的火车声响实在不能称得上享受,阿芳是蕙知的贴身丫鬟,十分乖顺机警,来的时候她还有些晕车,抱着行李在包厢里睡得昏天黑地,这时回程,她倒是睁大了眼睛精神着伏在蕙知身边,只怕小姐想不开。

    “蕙小姐,侬不要害怕,老爷太太知道了总会有办法的!”

    这话恰好被拎着两只暖瓶回来的林妈听到了,忍不住冷笑两声

    “你嚷嚷得再响一点,开火车的人都要晓得了!” 她忍不住白坐在包厢里的这对主仆一眼,大的心坏小的脑子坏,

    “傻事么在我们家里都做过了呀,可怜我家少爷一派好意接未婚妻来湾城吃年夜饭,谢谢没得一个,倒白做了绿头王八!”

    阿芳气得满脸通红,指着这老衰婆就要大吵,哪里吵得过?

    这可叫什么事儿呀!

    秦家在湾城如今可是名门望族,也是仁义,家里出了这样天大的丑事到底没把人连夜赶出门,一面叫全家人闭上嘴巴,一面又叫人给祝小姐收拾行李,还让老仆林妈陪着一道回去给祝家父母解释,说是这样悄没声儿的将婚事就给解了,两边也不耽误。

    只是对于林妈这样的人而言却又是一桩苦差了,长途颠簸不说,办的事情也不讨好,天寒地冻的,便忍不住怨言连连。

    可蕙知哪里有功夫管她?天大的丑事啊!倒白费太太一番苦心给自己安排这样好的亲事了,蕙知实不敢想自己回了老家,太太和爹问她,可怎么做人呢?

    她本穿着条鹅黄夹绒的洋装裙,外面披了件灰色昵绒外套,面上不敢用脂粉,只出门的时候被阿芳在面上厚厚涂了层茉莉脂,寒冬腊月的被风吹皱着,因此显得脸色格外惨淡,倒惹得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小姐不得不发话了

    “我说,还有完没完?”

    那林妈登时便是一噎,原来这包厢里并不止蕙知主仆及林妈三个人,蕙知对面的位置上坐着的便是那留样归来的堂姐婉真,这位堂姐极有性格,没见她画过如今年轻女孩子们流行的烟眉桃唇,从来两道眉毛画到鬓边,又长又黑,不涂唇膏看着也精神非凡,婉真裹着件白色半旧披肩本在小憩,见她们闹得不成样子将书猛地扔在桌上,“啪”得一声,面沉如水——本是旅途劳顿,想着小睡片刻,谁知包厢里两个佣人连着一个小姐竟然还能闹得起来,

    她扭头先对着自家人开火,

    “阿芳,谁许你在这里大嗓门的你呀我呀的,还顶嘴?”

    小丫头子立马塌了腰湮声息鼓,缩到蕙知身旁去,

    婉真小姐随即看向林妈,脸色淡淡的,却道,

    “你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不好管你,但你要是嘴上再没个把门的,那等会儿车到中转站你就下去吧,我给你买车票,你先回去。”

    林妈愣住了,忙叫起屈来,

    “那可不行的!我回去了怎么和老爷太太交差呢!”

    婉真却道:

    “走前你老爷太太是不是客客气气的叫你把我们送回老家,可没叫你在这里说三道四奚落起小姐来了。咱们家虽然不是你们家这样的大户,但也不是出不起票钱,要不我们就再买一个包厢,你自己留在这里,咱们分开走,也省得你看着我们心里烦。

    虽然自觉占理,但林妈到底再不敢顶嘴了,她原本想着两个小姑娘脸皮子轻,一路上总好拿捏拿捏赚些吃气钱,没成想被人撅了回来,到底不敢再说什么,嘟哝着坐到一边儿去,总算消停了。

    蕙知回过神来松了好一口气,面上的热度才微微减弱些,不由对这位堂姐感激不已,见婉真要出去连忙上前挽住她胳膊一块儿出去了。

    一直过了几个车厢,蕙知才吁出一口气,

    “谢谢你啊,堂姐。”

    婉真瞪她一眼,

    “你这小东西,现在倒有嘴巴了,刚才怎么不给她点儿厉害?”

    蕙知悻悻,

    “和她也没什么好讲的”

    婉真嗤了一声,

    “你这还没鸡子大的胆子,他们说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来我是打死不信的,偏那天我不在,不然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把这件事情扣到你身上。”

    她年岁长些,做客这几天冷眼也瞧了不少,秦家当年在老家就个草台出身的商户,也是看天吃饭的主儿,两家有些往来,外祖父呢瞧中他们家不养小老婆才做下了娃娃亲。

    谁晓得转瞬间皇上没了,秦老爷在湾城跑船为洋人办事赚了大笔财钞,就也学着别人娶二太太包戏子弄小公馆闹得不可开交,亏得秦太太手段了得,大儿子秦行舟又是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才勉强压得住,只是家里成群女人日日唱大戏,蕙表妹那日恐怕是不知道上了哪位姨太太的当,不然怎么偏那么巧,后脚一群女人便匆匆奔上来捉奸了,那二姨太太口口声声嚷嚷着说以为是外头小公馆的女人溜进来了,没想到是自家人叫钻了沙,指不定就是她搞的。

    这一滩烂泥原本就欺负蕙知脾气薄胆子小,才叫吃了这天大的哑巴亏,她原想着也好,秦家还顾着面子叫人跟着好声好气送回家,蕙知也不必趟这趟浑水,可如今瞧林妈的态度便知这秦太太恐怕没憋什么好心思,

    火车轧过轨道的声音哐哐响,两人走过些路,眼瞧着下午过三点,车轨道里空荡荡的,婉真才压低声音道,

    “你瞧她那个德行,到时候不知道在姨妈那儿不知要说什么好话,不能叫她和我们一块儿回家,最差也得我们两个回去和姨妈姨父解释清楚了再说,不然叫她像现在这样搬弄一番,你以后别想在老家做人了。”

    她心中有数,

    “你听我的等会儿回去找机会发作一通,马上正好要停靠了,最好乘机把她赶下火车,也好为我们争取些时间呐。”

    蕙知一愣,扭头往车窗外一瞧,外面雨丝漂满了窗户,只能从密密的水滴间窥见一些快速掠过的树影,因着这几日阴雨连绵的,天也暗下来,瞧着竟像夜里了,唯有过道顶端还亮着的车灯,这样的天气把林妈丢在火车站·····

    年长些的堂姐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心思,脚步一顿,“算了,这事儿你自己都不上心,我何苦里外不是人呢。”

    蕙知忙双手握住堂姐左手臂膀,

    “我不是这个意思,姐,我知道好歹的,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我只是···”

    她只是怕。

    婉真拿她没办法,小姑娘眼里没坏人儿,她这个长辈也只能多提点一些,因此无奈叮嘱道,

    “你从小就听话,姨妈也疼你,什么都是人家给的你就接着,这是你的日子姐不说什么,可是人总要为自己争取一回,你难道忘了去年后街林秀才家那事儿?”

    不妨说起这事儿,两人之间不由一默,都是街里街坊的,林秀才家那桩事儿闹得太大,传得大半个城都清清楚楚,也给她们这些女孩儿们吓得够呛,好好的一个姑娘家因为被个不怀好意闲汉偷看了脚上的胎记嚷嚷出来了,那老秀才脸上挂不住,连说闺女被坏了名声,要女儿第二天就收拾包袱嫁过去,要不就要叫族里的男人给她关猪笼里沉塘,逼得那十六岁的女孩儿半夜吊在井边,被人抱下来后那老秀才打死不肯让人入祖坟,最后只好在福德司那儿找个地儿捡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匆匆给人埋了。

    这消息叫左邻右舍的街坊们听着都叹息,都说现在不是皇帝在的时候了,贫穷点的女孩儿在池塘边洗衣服下水捕鱼露出脚来也寻常,  如他们这边文明时髦的家庭里,也都叫女孩子穿旗袍,穿洋装,甚至让几个家里人跟着女孩儿进出门去学堂上学,早不像过去那样女人不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这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也才知道,原来这种事儿从来没有消失过。

    这事儿不能提,提起来就叫人心底发凉。

    婉真本就只是借机叫人出来嘱咐的,哪里要用什么洗手间?又嫌里面气味儿不好,因此便叫蕙知自己进去,她在外面守着门口等待——也是必须的了,这里虽然是包厢女客专用的洗手间,但到底火车里人员混杂,谁知道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会混进来。

    果然她站在门口低着头正出神,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来,抬头一看,却是三个穿短打的男人气势汹汹奔来,仅仅怔愣的功夫这三人已是到了面前,带头的男人三十多岁,脸上是不好缠的神色。

    婉真连忙两三步堵住门口,拦道,

    “诶,站住,这里是女士卫生间,你们往哪里去?”

    领头的人上下打量了婉真片刻,张口就问,

    “小姑娘,你有没有看到有男人进去?”

    “男人?” 婉真小姐冷笑起来,“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她举起手指着门口那同牌子,上面女士两个铜字铸得雪亮。

    她看着后头男人止不住的往自己身后打量,越发不悦起来,提高嗓门放声道,

    “我要拉铃叫乘务员了!”

    果然听到她这样喊,车厢里渐渐响起动静,几个不远处的包厢传来门板吱呀的声音,继而便是窃窃私语及窥视的目光,这里已经是二等座与一等座的交界处,那男人左右看看,虽还有些不甘心,却又瞥见女卫门口半遮掩着的裙角,脸上也挂不住,才匆匆扔了句,

    “冒犯了。”带着另外两个人匆匆离开了现场。

    这就算了?婉真心中升起异样,此时却顾不得这些,连忙回身安慰在门内藏着的堂妹。

    可谁知她这素来胆子没鸡子大的堂妹居然没被吓哭,只是脸上犹疑着拽过她的裙角,婉真心中便是一咯噔,

    果然,隔间放水桶的门,潮湿异味儿的空间里却藏着浓浓的血腥气味儿,那人藏在一叠子拖布旁,身上外套几乎看不出颜色却洇染着一团团深浓的湿印,只隐隐看见侧脸是个白净的男人,低低垂着头,不知是不是失去了意识,

    “先生,先生?”婉真和蕙知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悄悄走近,随即轻唤了两声,那人似是微有知觉,稍稍动了动身体,继而像是彻底昏迷过去一般。

    婉真吓了一跳,继而意识到方才外面那些人只怕就是来寻他的,这可是一摊烂账,连忙拉住堂妹的手,

    “你别过去。”她自己提起裙摆,小心翼翼的用鞋帮碰了碰那人,“先生,先生?”

    对方似有所觉,婉真继而道,“外面的人是在找你吗?”

    蕙知悄悄扯了扯她,“堂姐,我们叫人吧!”

    “别,别让他们找到我,”那男人低低的喘了一声,扯住了婉真的袖口,半明半昧的垂着睫,缓缓道“小姐,我是梅州执政公馆的人,你救我,我肯定会千万倍报答你的。”

    婉真小心翼翼的退了半步,

    “我不敢图你的报答”

    那人听了,猛喘出一口气,“我们家总能帮到你,不管你是需要钱,还是想要什么,我都做得到,请你救我一命。”他头发被不知是汗还是血液染得湿透,贴在面颊之上,红与白,瞧着触目惊心。

    蕙知心里怕的不得了,可不知中了什么魔障,偏偏被这样吓人的景象迷住心神似的,不肯移开视线,直到听见堂姐吩咐。

    “蕙知,来帮忙,他昏过去了。”

    她才回过神来,嗫嚅:

    “堂姐,真的要救他呀,万一那些人再找过来可怎么办?”

    “那我们放他在这里等死?”

    “不不不,可····是我又怕那些人过来找我们麻烦,不如,不如我们去叫警卫乘务?”

    “车子上现在这么乱,要是叫了乘务,这里有人受伤的事情肯定瞒不住。你既然害怕,就当做是我一个人救的。”也不能带他回包厢,林妈也不像是能瞒得住事的,何况一路把一个大男人扛过去太引人注意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指挥着蕙知将那男人一道拖起来起来往外挪动,幸好只需转过卫生间再往边上走几步,小心翼翼的扭开一间包厢门,果然,卫生间这边总有人嫌腌臜 ,紧邻着的宝箱就会空个一两间。

    “蕙知,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把血迹擦干净,然后趁着停靠中转去找乘务员把这个包厢买下来。”

    婉真果然安排的十分妥当,蕙知只好答应道:

    “堂姐,我会在这里等你的,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可谁知汽笛呜呜作响,待婉真处理好痕迹,回去安抚完两个仆人再找完乘务员买完座位回来的时候,那包厢却空了。”

    一个受伤没有知觉的大男人,一个从来胆怯的娇小姐,就这样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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