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无数个古老故事的开头,我是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被放在福利机构门口的。

    那天成了我的诞生日,一直以来,每年生日都是下雪天。

    按理来说,我这么健康可爱的小女孩很快就能被领养走。可等我被按到记事的年纪都没遇见有意愿收养我的家庭,那时的我不会多想这种事。

    后来就算偶尔有家庭到我面前来,也出于恐惧心理挑挑拣拣。

    现在呢,只是已经把孤儿院的某个角落都摸清楚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冒险。

    经营不善的福利机构对小孩子的看管并不严格,甚至有纵容麻烦的小孩走丢别回来的趋势。

    但院长那个严肃的女人在发现我偷偷出去后给我饿了三天,甚至给我忽悠到的小孩同伙,全部被安上“带坏由理奈”的名头重罚。

    渐渐没有小孩愿意和我接触,大人们因为我的身世相貌倒是关照有加。

    在横滨小学里因为拒绝了交际花男同学的告白导致逐渐被孤立后,我愈发不愿意和同龄人接触。

    福利机构里的长期工作人员大都沉默寡言。在这一行干这么久,对小孩子的喜爱之情大多随着不见长的工资一起被抹平了。

    他们和我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感,不让我靠近,有些人还对我的名字反应特别,会嘟囔“怎么会”“这不是”,我去追问又什么都不说,很讨厌。

    但我又忍不住想找人陪我玩,于是我缠上了福利机构的义工椎野智代。

    她已步入中年,可能是年轻时加班太多,眼角和眉毛总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穿着潦草、身上被烟腌入味。

    看上去不是个好相处的大人,可孩童的我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

    椎野尽管总是嚷嚷着麻烦、不会纵容我,也不会陪我玩小孩子的游戏,但她并不真觉得我麻烦,说我烦的时候,嘴角是笑着的。

    被椎野带着,我偶尔能到外面去,第一次看见电视机是在面馆的杂物台上。当红歌手的声音和嘈杂的店内混在一起,椎野在专心致志地嗦面,我挑了几筷子就吃不下了。

    她含糊不清地说:“好浪费啊。”

    “那椎野帮我吃掉吧。”

    “谁要吃你的口水。”

    尽管没有恶意,我还是被她毫不掩饰的嫌弃伤到了。在福利院里我常常能看见互换食物、把自己吃不完的东西给别人吃的小孩。我勉强笑着,声音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

    “还以为朋友会这样…我搞错了吧,对不起。”

    椎野长叹一口气,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两大碗面。吃得太急汤汁都溅到了我衣服上,我看着椎野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椎野,你好逊喔。”

    “你以后交个能轻松吃完两碗面的朋友算了。”

    “椎野办不到吗?”

    “饭量这种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椎野点燃一支烟,“你也不会只有我一个朋友,人生长着呢。”

    我又不高兴了,心里很气。我都愿意只有椎野一个朋友了,她怎么不给个台阶吗?正闷闷不乐着,店长却把我们赶出去,因为店内不准吸烟。

    回去后我准备找其他大人朋友来让椎野吃醋。刚观察好几个人选,还没来得及开始,院长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

    我经常被叫到这里,所以一眼就发现桌子上多出来的相框。

    照片里院长和一位黑头发女孩的合照,她看着照片,罕见地露出笑容。

    “这是我的女儿,由理奈。”

    “四年前她因为车祸去世了,同时在后两天,我捡到了你,而你也长得越来越像她。我想这一定是神的恩赐。”

    她自我陶醉着,满脸幸福。

    “我尊重你的意愿,所以想问问你,愿意被我收养吗?”

    院长蹲下来,用曾打过我的手抓上我的肩膀。她的幸福并不能感染我,想到她可能会成为我的母亲,我只觉得恐惧。

    照片里的女孩,除了瞳孔颜色外明明与我毫无相似之处。

    我拒绝了她。说着尊重我的意愿,但她还是瞬间拉下脸,我有种预感,接下来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事实也没辜负我的预感,在我的身上总是会发生人为的意外。渐渐的,唯一纯粹的时光是和椎野在一起时。

    无论如何也不希望那时间缩短,我强装镇定和椎野出门,但扭伤的脚实在是太疼了,为了正常走路,我不得已牵住她的手。

    把我带出去后,椎野难得发了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我背起来。

    我没忍住笑了。

    背着我十分吃力的椎野咬牙切齿地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椎野会为我生气我就好高兴啊。”

    椎野的愤怒一下子被抽离,看上去很难过。我意识到自己搞砸了这场对话,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的住处很乱,几乎没地方下脚。椎野小心翼翼才腾了个地把我放下,她听见我肚子叫,抱怨一句“你在孤儿院没吃的吗”从纸箱里拿出两袋速食泡面煮起来。吃完后碗也没收,她让我乖乖待着,去给我买药。

    确认椎野走远了,我马上撑着桌子站起来,想把碗拿去洗。顺便再把这里打扫一下,那样椎野回来一定会开心的。

    用拖鞋拨开前面的杂物,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放在窗前的相片上,年轻的椎野和眼角有痣的美女对着镜头笑。

    拜院长所赐,我现在对这种东西很敏感。明明这么乱,区区一张相片却安静待在那种地方。我心里升起嫉妒心,把它拿下来。

    窗户的锁自动开了,给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我连忙把相框放回去,紧接着一阵阴风刮进来,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五十川真理子。

    她在某日的凌晨从中野区四楼的公寓阳台一跃而下,生前还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

    五十川真理子如今的外形也没愧对她的死因,摔得扭曲的四肢被药物穿起来,形成了巨大的块状物。

    肉块中镶嵌是一小块脸让我认出她是和椎野合照的人。

    我唯一一次感谢院长,是她因为自己信仰的教派从小遏制我的娱乐和见识,才让我没有在见到真理子的第一瞬间就逃走。

    我强撑着对她伸出手,大方地说:“你是椎野的朋友吧,初次见面,我是由理奈。”

    看吧!这才是“椎野最好的朋友”该有的气场!

    然而她对此毫无反应,让我感到挫败。她听见了公共走廊上的脚步声,才开金口:“不要把见到我的事说出去,小椎会担心的。”

    下一秒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椎野智代打开门,皱着眉问道:“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我下意识选择维护与她的约定。

    椎野给我上药时,我按耐不住好奇心,旁敲侧击相片上另外一个人。

    椎野被我问烦了,告诉我五十川真理子是她已经去世的挚友,把人生过得很不像样,让我别问东问西的。

    可我还是被按住内心的恶劣,感叹道:“得有多惨啊?”

    椎野动了动嘴唇,告诉我五十川真理子:“最后一个人死了。”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这结局的残酷,很快就把见到真理子的事忘了。一直到傍晚,椎野说送我。

    快乐的时间总是这么短暂,我鼓起勇气撒娇:“今天晚上我可以住在这里吗?”

    她立马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这里不是能住人的样子。”

    我的眼泪止不住冒出来:“明明就可以…”

    椎野拿我没辙,给我递了包纸抽。她不敢看我。

    “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啊?”

    我隐约意识到不说出来可能再也没机会了。

    “我希望椎野当我的母亲。”

    “…我可没有能收养小孩的条件。”

    “我还希望椎野来救我。”

    她被我的这句话击崩了,又吸两口烟后大喝一声“不管了!”,把我留了一晚,临睡前听见她许诺会给我找到好家人。

    乃至于第二天椎野把我带回去时她被院长臭骂一通,院长说椎野是人/贩子,是小偷,让她以后不准来做义工。

    椎野灰溜溜地走了。我想院长骂椎野的话,越想越气,扇了院长一巴掌。

    她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罚我关禁闭,对我的看管也越来越严。

    但福利机构的人很少能抓住我了。因为伊佐那这个最高难度,我还学会了圆滑地讨好人,只要对方不是院长,被抓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经常偷偷出去见椎野,和真理子也逐渐熟悉。

    真理子不喜欢说话,在她面前我被迫成为话痨。再后来因为椎野的介绍,我得以被冈部家收养。离开横滨的前一夜真理子说放心不下我,于是选择和我走。

    会喜欢上他…可能也有我渴望遇见不曾在我身上寻找其他事物影子的人吧。

    不过就算感情中有移情的成分,想许久不见的真一郎那样不知在我身上寻找哪个人。我好像也难以仅仅因此放手就是了。

    但面对稀咲半间时,明明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我却升不起丝毫分享欲。

    来了句“反正就是有幽灵”草草结束这场对话,稀咲铁太以沉默表达他的不屑后瞬间开启良好睡眠。

    我一想到房间里还有两个活人,死活睡不着。在提刀让他们永眠和我出去走走中选了相较善良的后者。结果半间也偷偷摸摸跟着我出来了。

    我们倚在栏杆上看月亮。

    他以一句非常没情调的话做开场白:“是出来见幽灵的吗?”

    “带着你见不到。”

    “真意外,莉卡小姐会信这种东西。”

    “你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顿了顿,半间问:“你会做噩梦吗?”

    我心想我做过最糟糕的噩梦就是和你的入水后的那一场。懒得看他,闷闷地答是。

    半间又问我会不会梦到它。我慢半拍才意识到他在说小库,情绪很复杂。

    “没有梦到过。”

    “还不够重要吗?”

    我警惕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从未告诉别人的真话。

    我摇摇头:“…我只是没法相信人类。”

    所以才会把心寄托在动物身上。

    人都会背叛。哪怕是三谷我也会怕他终有一天,在「机关」的操控下对我举起刀,怕我的枪口对准他。于是我总是陷入越是对一个人有好感就越想离开他的怪圈。

    但是半间修二不一样,因为不曾对其抱有信任,反而可以寄托最重要的情感,这很矛盾。我隐秘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我以为世界在我们看起来都很无聊,”半间却只是嘟囔着,“但你又不一样,无聊的事和莉卡小姐有关总会变得非常有趣。”

    “现在呢?”

    “你和我一样了。”

    他笑了,我笑不出来。

    月光下,死神对我落下不伦不类的吻手礼,我想这只是诅咒。

    “在世界重新变得有趣起来前,希望莉卡小姐能不要走。”

    半间意外这样含蓄地向我祈求。我平静地说:“我去下洗手间。”

    公共洗手间在旅馆的一楼,去那里只是因为窗户通着后面的小森林,走出去也不会引人注目。

    手里的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晕,驱散了漆黑的树影。

    已经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穿着睡衣和拖鞋,提着从旅馆顺出来的灯,我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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