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随没再回答何玉柳的话。

    这天他没到午时便回了王府。

    做了几年摄政王,天亮的时候回府还是头一遭。

    彭总管见沈随一路皱着眉冷着脸,也不敢轻易搭话,只吩咐下人把午膳摆到书房,随后便站在门口候着了。

    过了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沈随就从书房出来了。

    “带琴,去弄梅堂。”

    彭总管应下,进屋取琴的时候瞄了一眼桌上饭菜。

    丝毫未动,连筷子都好端端的摆在筷架上。

    彭总管不由得轻声叹气。

    方竹嬉也没料到沈随会这个时候过来,但是只要王爷能来,她心里就欢喜。

    沈随靠坐在榻上,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则搭在膝盖上,眉宇间阴沉压抑。

    方竹嬉小心的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问道:“王爷想听什么?”

    “随意。”

    方竹嬉原本想弹《广陵散》,但见沈随面布愁云,便改为弹了《高山流水》。

    本想着让他舒缓心情,可直到曲毕,沈随的神色依旧阴郁。

    他一言不发的下榻出门,随后彭总管进门取琴,香雾也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姑娘,王爷许久没来了,姑娘怎么没留王爷多坐一会。”

    方竹嬉洗了洗手:“王爷神色那么差,我开口只会碰钉子,何必自讨这个没趣。”她看向香雾:“过了也有几日了,你的脸怎么还肿着,没用药吗?”

    香雾摸了摸脸:“那日掌刑嬷嬷听说是王爷罚的,打的狠多了,估计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完全好。”

    方竹嬉:“疼些也好,让你记住什么话不该说,你受了罚,连带着我也不招王爷待见。”那日之后,王爷好些日子没来,她心里担心急了。

    香雾委屈:“姑娘,可那日是你让我出去奚落春儿……”

    方竹嬉斜眉一挑:“那些腌臜话可不是我逼着你说的,这种事莫要扯到我身上。”她冷冷的看着香雾。

    香雾自知辩不过她,闭了嘴,拿来手巾替她擦手。

    -

    沈随这边出了弄梅堂,却没回霜华阁。

    此时过了午后,寒风凛冽,天地肃杀,阴云密布将阳光吞尽,北风裹挟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彭总管递来斗篷,沈随却没有接。

    “都不必跟着了。”他想一个人走一走。

    沈随走在偌大的齐王府,雪花刮的脸生疼,风卷起他的衣摆,他就这样坚定的走着,却不知会停在何处。

    他只是觉得累。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长的白发,可当他发现的时候,白发已经布满鬓角。

    这样大的雪让他想起先皇离世那晚,他迎着大雪进宫,顾妩留着泪,脆弱无助,但看向他的眼神中却饱含猜忌。

    顾妩那样失神难过,他想让顾妩心安,哪怕只能心安一分。

    福宁殿中烛火昏暗,先皇躺在榻上已经没了气息,顾妩披散着头发,像是殿中的幽魂,她几乎是爬着从榻上取来纸笔,塞到沈随手里。

    顾妩双手抱着他的手臂,一字字在他耳边说着。

    “子瑾哥哥,你要写下来,妩儿才会信你,子瑾哥哥,写下来……拥护吾皇,绝不篡位,如有违背,暴毙而亡。”顾妩一字一顿,生怕他听不到。

    顾妩很少叫他的表字,若不是诱他写下这些,她怕是永远不会这样唤他。

    沈随看着她,眼神清醒无比:“妩儿,若是我写下来能让你安心一分,我写。”

    哪怕是这样诅咒自己的话,他提笔之时也是毫不犹豫。

    当年他喜欢顾妩,兴致勃勃的同哥哥说想让父皇赐婚,次日在大殿上,顾妩却被指给了沈钰,沈随错愕抬头,却见沈钰病弱的脸上挂着有些挑衅的笑容。

    他那时才知道,明明同母而生,他真心把沈钰当哥哥,但沈钰却把他当做对手,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顾妩早就同沈钰私定终生。

    沈钰性子阴沉多思,顾妩嫁给他之后,性子也慢慢变了,从此那个眼神澄澈天真,性格倔强较真的顾妩只存在在沈随的记忆里。

    可沈随就是靠着那些美好的记忆,保护着顾妩,辅佐着小皇帝。

    先帝薨逝时,小皇帝年幼,顾妩哭的失神,他凭一己之力撑起了摇摇欲坠的江山。

    内有宁丰郡王对皇位虎视眈眈,外有祯国新帝登基伺机而动,沈随先是在朝中斡旋,稳住宁丰郡王后亲自带兵攻打祯国,九死一生。

    他守住了先皇留下的江山,先皇留下的给顾妩和沈德昭的江山。

    可他真的累了。

    权力的顶点是无人之巅,这道理他很早就知道,可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上位者是怎么样的孤独,又是怎样的身心俱疲。

    他纵有万千忧愁,深夜里是怎样的辗转反侧,却永远没办法向旁人提起半个字。

    沈随停下脚步,深叹一口气,耳边却忽然传来少女爽朗的笑声。

    这笑声无邪纯真,瞬间划破阴霾密布的天空,仿佛春风拂过冻结的大地,将阴郁驱散。

    “哈哈哈,小环!你堆的不像个弥勒,倒像个喝醉了的胖汉!”

    “阿弥陀佛,姑娘,这种大不敬的话不能说。”

    春儿笑的更大声了:“若我说这话就是大不敬的话,你这雪人堆的简直就是大大大大不敬!”

    小环挡住自己的雪人,指着春儿堆在游廊栏杆上的小小雪堆:“那姑娘你堆的难道就像吗?”

    春儿骄傲的扬起下巴:“那是自然,你一眼就能看出我堆的是谁。”

    小环仔细看了许久,一个圆柱雪棍上顶着个雪球,勉强能看出个人形。

    “……彭总管?”

    这三个字让春儿大受打击,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挠了挠雪人,企图增加些细节:“是王爷!我堆的是王爷!”

    她解释道:“我以前听姐姐们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现在我堆个王爷的雪人在院子里,指不定就把王爷招来了对吧。而且你别看现在不像,若是王爷站在我面前,我照着王爷的脸堆雪人,肯定能堆的一模一样,哎,方才听见隔壁有琴声,你说是不是王爷回来了,可是现在才午后啊,王爷怎么会这么早回来,你说是不是,小环,小环,你怎么不说话啊。”

    春儿疑惑的侧头,见小环正跪在地上,春儿赶紧严肃道:“小环,我早说过咱们之间是不论这些的,而且你又比我大了一岁,我一直都把你当姐姐。”

    春儿去搀扶,小环却跪在地上不起来,小声的念叨着:“姑娘,王爷,王爷来了。”

    此时一阵风吹过,春儿只觉得脊背发凉,缓缓的扭过头去,一瞬间愣在原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姐姐们说的是真的,她真把王爷给招来了。

    沈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进来,许是那笑声太过天真无忧,让他心生向往。

    春儿抿着嘴,瞪着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沈随,沈随也定定的望着她,片刻后春儿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沈随的衣摆。

    沈随皱眉:“这是何意。”

    春儿轻声:“试试真假。”

    沈随:“……起来吧。”

    春儿起身后,二人就这么站在廊下,对着两个看不出形状的小雪人无言。

    她虽有“横行计划”,但王爷忽然来到月盈阁这种情况并不在计划中,故而半响后她才说话:

    “王爷,天太冷了,进来喝杯热茶吧。”

    二人进了屋子。

    沈随方才没穿披风在雪中走了很久,此时肩上还落着残雪,小环取来掸子递到春儿手上,春儿便垫着脚替沈随拂了拂。

    她显然很少做这种事,掸子上的绒毛一个劲的扫沈随的侧脸和鼻尖,沈随强忍着痒任由她扫完了雪,随后想要坐在桌旁,春儿看了看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王爷,坐到榻上去吧,那里有火炉,暖和些。”

    沈随点点头坐了过去,小环也把火炉往近处推了推,奉上茶具后她就关上门出去了。

    出门前留给春儿一个鼓励的眼神,似是再说:姑娘,就交给你了!

    屋里,春儿揉捏着衣角,心里有些慌乱,不知该做些什么,衣衫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明亮的眼眸时而看向沈随,时而盯着火炉,总之说不出话来。

    须臾之后,她鼓起勇气:“王爷,这是山楂茶,您尝尝吧。”她起身为沈随倒了一杯茶。

    茶汤橙红清澈,沈随喝了一口,入口微酸,回味甘甜,是以前没尝过的味道,王府里用的茶叶都是贡品珍品,这种街边寻常可见的山楂茶他确实没喝过。

    沈随放下茶杯:“内务处没给你送茶叶吗?”

    春儿斟酌着开口:“内务处送来的茶叶都是很好很贵的茶叶,但是妾身更喜欢喝点甜甜的东西。”

    这是个人喜好,沈随不会说什么,屋内又陷入寂静,春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有神助一般,火炉处传来噼啪一声,随后一股香甜气息蔓延开来。

    是早先煨在火炉边的土豆和红薯熟透裂开了,红薯开口处正露着金黄绵密的瓤,流着蜜,袅袅烟气从中飘出,春儿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话题这不就来了?

    她看向沈随:“王爷……吃红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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