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出宫的路上,沈随看到了宁丰郡王的马车。

    他骑在马上,远远地颔首示意,算是打过招呼。

    沈桓现在病着所以没再朝中任职,偶尔进宫给皇上和太后请安也是寻常事,沈随便没有放在心上。

    这几日公务繁多,祯国新帝登基,当年两场战争打下来的盟约虽还作数,但也不知这新帝是何脾性,凡事只能小心应对。

    他在书房里待到深夜,最后就直接宿在了霜华阁,这已经是他连着住在霜华阁的第五日。

    春儿也不知怎么了,沈随没来的日子,她便有些睡不着。

    虽说沈随每次来都要折腾许久,但是事后她躺在沈随的怀里都睡得香甜,现在身边少了个人,不知为何她觉得整个月盈阁都空荡荡的。

    “小环?”她轻声呼唤。

    “怎么了姑娘?”小环凑过来坐在她床边同她说话。

    “王爷今晚睡在哪了?”

    小环揶揄一笑:“自然是霜华阁,王爷原本的住处啊,还能是哪?难道姑娘担心王爷去弄梅堂睡吗?姑娘放心吧,彭总管今日去了弄梅堂,听说那人五日后就要走了。”

    春儿害羞的推了一下小环的肩膀,脑海中不由自主的开始幻想沈随像哄着她似的哄着方竹嬉干那事。

    ……想想她就生气。

    春儿往床上一摊,无奈道:“我睡不着。”

    小环:“那就闭目养神。”

    春儿眨眨眼看着帐顶,忽然有一个念头:“总是王爷来找我,我不能去找王爷吗?”

    小环不知如何作答:“奴婢不知道。”

    春儿腾的一下起身,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看着小环:“那咱们去找王爷,给我备披风。”

    她向来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想什么便做什么。

    自打王爷宿在月盈阁之后,就连彭总管也便的很纵容她,她几乎毫无阻碍的来到霜华阁门口。

    门口值夜的小厮见是春儿过来,本想向王爷通传一声,却被春儿拦住了。

    “我自己进去就好,不必惊扰王爷。”

    春儿小心的推开门,怕惊醒沈随,她还把鞋脱在了门口,赤着脚踩在地毯上。

    她还是第一次来沈随的卧房,屋内萦绕着淡淡檀香,没有过多的陈设,看上去质朴淡雅。

    沈随的床上不落床帐,远远的便能看到床上躺着个细长人影,她噙着笑,小心靠近,刚坐在床边上,便被床上的人一把拉进怀里。

    就是这个带着淡淡香味的温暖怀抱,让春儿不得安眠。

    “过来做什么?嗯?”沈随的嗓音有些沙哑。

    春儿作势抱住沈随的腰身:“春儿想王爷啦。”

    哪有人受得住这样的撒娇。

    “王爷不在,春儿睡不着……”

    春儿的小脑袋直拱到他的颈窝才停下。

    “王爷不来看春儿,春儿就过来看王爷。”

    沈随侧头看着她晶莹的瞳仁,满眼都是自己。

    从未有人这样全身心的依赖他。

    这段日子公务繁忙,他疲于应对,怕去月盈阁会分心,便每晚宿在霜华阁,却没成想这让他分心的人却主动找了过来。

    沈随拍拍春儿的头:“睡吧,本王明日还要早朝。”

    “嗯!”

    春儿靠在他的肩上,手臂绕过沈随的脖颈,像是依偎母亲的小兽,牢牢挂在沈随身上。

    沈随要上朝,天不亮就起来了,他见春儿那件妃红色的斗篷正搭在屋内的衣架上,临出门时便嘱咐彭总管,给春儿多做几身衣裳。

    彭总管应下,又问道:“王爷,要不要把春儿姑娘收了房?”

    沈随愣了一下,随后说:“不急,容我想想她的位份。”说完便起身上朝去了。

    王爷的回话让彭总管有些愣住。

    春儿这样低微的出身,一般人家也不过就是纳为妾室,王爷难不成……还想抬春儿为侧妃吗?

    彭总管唏嘘地看向霜华阁卧房,喃喃道:“……那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

    今日上朝的时候,沈随便看着小皇帝神色有些不对。

    平日里他很是勤勉,听大臣上表陈述时未必能全然理解,但也会认真倾听,而今日,小皇帝显然频频走神。

    到了散朝的时间,沈随本想去叮嘱小皇帝些话,却被黄总管拦住了。

    “王爷,请您去慈宁宫看一看吧。”

    沈随:“是太后召见臣吗?”

    黄总管摇头:“是老奴自己的意思,太后娘娘昨夜开始……不太好,也不让太医来瞧。”

    听到这,沈随的眉头深深蹙起,疾步朝着慈宁宫走去。

    “娘娘病了?”

    黄总管为难的摇摇头:“娘娘不像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神志有些……”黄总管斟酌着用词。

    沈随打断了他:“陛下知道太后的情况吗?”

    黄总管点头:“陛下陪了娘娘一整夜……原本昨夜就想去请您进宫,又怕夜开宫门惹人非议,所以现在才请您过去。”

    说话间沈随就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口。

    整个宫殿安静无比,像是有一片看不到形状的阴云笼罩在慈宁宫上空。

    黄总管低声:“奴才怕一些不好的话传出去,将宫里伺候的人手撤了大半,王爷进去看看吧。”

    沈随叹了口气,迈步进了寝宫。

    明明是白天,可慈宁宫里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几丝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提供光亮。

    床榻前落着水绿色的床帐,这是顾妩曾经最喜欢的颜色。

    沈随单膝跪地:“臣沈随求见太后殿下。”

    床帐内传来窸窣的声音,随后一个支离破碎的声音呼唤道:“……子瑾哥哥,你过来,妩儿不敢出去。”

    沈随迈步靠近,床帐内的声音又响起:“昭儿呢!我的昭儿呢!”

    沈随此时已经走到床边,轻声安抚:“陛下在勤政殿,赵太师正在授课。”

    片刻的安静,随后顾妩一把掀开床帐,沈随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憔悴不堪,双目无神。

    顾妩瘫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攥着沈随的衣襟。

    “子瑾哥哥,昭儿会死吗?昭儿会像子容哥哥一样弃我于不顾吗?你呢,你会不再理妩儿吗?妩儿逼你娶妻,你生妩儿的气吗?”

    她抬头看着沈随,眉头蹙起,满眼都是不安。

    “不会,昭儿会健康长大,昭儿不会离开你……我也不会。”

    顾妩眉头舒展,神色稍有放松,却在目光扫在地上一把破碎的玉如意时又紧张起来。

    她的神情骤然惊恐,攥着沈随衣襟的手愈发用力。

    “沈桓……沈桓来找我。”

    沈随皱眉:“他说了什么?”

    顾妩抬头看他,泪水不说控制的从眼角溢出。

    “沈桓说他做了两个梦,一个梦梦到昭儿早亡,另一个梦梦到昭儿不学无术……山河破碎,你,子瑾哥哥,他说你也死了,江山后继无人……”

    沈随微微眯起眼睛,寒光尽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顾妩好似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自顾自说到:“他说,他找了术士,给昭儿请了个保平安的玉如意。”

    她抬头看着沈随,几乎是在嘶吼:“他咒我!他咒昭儿!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个玉如意摔碎了!可子瑾哥哥,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昭儿会不会真的会出事?昭儿是不是真的没办法做一个像子容哥哥一样的好皇帝……”

    她开始呜咽的哭着,双手环着沈随的腰。

    “我好怕……”

    沈随深吸一口气,轻拍顾妩的背:“不会的,有我在,昭儿永远不会出事,他会顺利长大,成为一个好皇帝。”

    顾妩还在哭着,她用力的锢着沈随,好似要把自己融进他的身体里。

    许久之后。

    “你会永远陪着我和昭儿的,对吗?”她轻轻开口,好似恢复了平静。

    一片阴云遮住稀薄的阳光,慈宁宫中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光亮消失,隐没了沈随的神情,大殿里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对,只要你和昭儿需要,我一直都在。”

    四周都是浓稠的暗,沈随感觉到顾妩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一股温和香气笼罩着他,似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脸颊,触感温热。

    忽然顾妩的声音从他耳边响起。

    “不对!这样不对!”

    她用力推开了沈随:“你要娶妻,你一定要娶妻!这样不对!”

    “可你别去见何玉柳好不好,不要见她……”

    顾妩变得癫狂又矛盾,她知道沈随一定会娶妻生子,可她太过于依赖沈随,这种依赖让感情变质,她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却还任由依赖变为爱恋。

    沈随已经无法再安抚她,顾妩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喃喃自语,时而说出沈钰的名字,时而说出自己的名字。

    沈随叹了口气,出门找到黄总管。

    “太后娘娘这种情况,不可以找宫里的太医,本王会安排人手寻一位名医进宫,黄总管去太医院请些安神的方子先让娘娘服着,这段日子还请黄总管严加看管慈宁宫上下。”

    黄总管点头:“陛下方才来求见……”

    沈随:“娘娘神志不安,陛下也心神不宁,先不让陛下见了。”

    这对母子唇齿相依,十几岁的孩子见母亲这般模样,没有不怕的。

    沈随思量片刻:“把勤政殿偏殿收拾出来,本王在宫里住几日。”有他陪着,小皇帝心里应该会踏实些。

    他又想起一事:“宁丰郡王与太后娘娘说话的时候,旁边还有谁?”

    黄总管:“郡王爷说要同娘娘说些要事,娘娘便将下人都遣走了,等宁丰郡王走了,娘娘就……”

    沈随面色冷若冰霜,他知道沈桓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他能看出顾妩神经紧绷,几句话就能直击要害,把人逼得崩溃。

    只是眼下没有人证,他想找沈桓对峙都不能。

    “先去勤政殿吧。”

    得知叔叔能陪着自己,小皇帝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些。

    “叔叔,朕对外就说是朝政繁忙,需要叔叔留宿在宫中帮朕理清时局,这样便不会有人非议叔叔了。”

    沈随点头,随后开始写信给白庸,让他寻一位名医进宫。

    晚上静下心来,沈随躺在勤政殿的床榻上,莫名想起春儿,昨夜二人还亲密的依偎在一起。

    他揉了揉额角,清理思绪,眼下事务繁多,不是沉溺于儿女私情的时候。

    次日下了朝,小皇帝便同沈随一起回到了勤政殿。

    正好是午膳的时间,内侍传了膳,小皇帝热络的拉着沈随,要与他同桌而食。

    席间小皇帝屏退宫人,为难地向沈随开口:“叔叔之前教导朕要喜怒不行于色……朕这几日的表现是不是让叔叔失望了……”

    他觉得自己的担忧和忐忑表现得太过明显,所以沈随才主动提出要陪着他。

    沈随安抚:“长大不急于一时。”

    小皇帝点点头:“朕有时候觉得,虽然朕拥有天下,是皇城的主人,可这皇城却像一个大魔窟,把母亲变得可怖,也让朕夜里不敢闭眼睛。”

    他抬头冲着沈随笑笑:“幸好叔叔愿意陪着朕,否则朕这几日都不知要怎么熬过来。”

    沈随:“臣应该的。”

    小皇帝亲自给沈随夹了菜,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又有些黯然:“朕很久没有同母亲一起用膳了……”

    沈随只能安慰道:“臣已经请了名医进宫,等太后娘娘的病好了,陛下就可以同娘娘一起用膳了。”

    有了沈随的话,小皇帝便放心许多。

    -

    弄梅堂里只剩方竹嬉一个人,香雾被彭总管遣走去别去了。

    她的行礼也被彭总管带人收好,杂乱的堆在弄梅堂院子里。

    方竹嬉料定了王府这样的勋贵人家做事体面,不会直接赶她走,这才厚着脸皮在这赖着,等着王爷回心转意。

    可这一个多月住下来,王爷好似全然忘了她,到是月盈阁中热闹非凡,她也大概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春儿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收房了。

    她期盼已久的事情,被别人抢了去。

    方竹嬉咽不下这口气。

    她打从心底里觉得是春儿毁了她的安稳日子,即便是沈随说的要让她出府,她也依旧认为,若是春儿没进王府,她起码还能维持以前的日子。

    与王爷对坐弹琴,做一个体面姑娘。

    现在她的美梦破碎了,而春儿却拥有她想要的一切。

    三更的梆子想了,方竹嬉收回思绪,披上深色斗篷出门,来到王府后院的墙根。

    “喵……”外面传来猫叫。

    方竹嬉顺着猫叫声传来的地方,扔了一包银子出去。

    片刻之后墙外也扔进来一个包裹,方竹嬉来不及细看,收起包裹便回了弄梅堂。

    烛光下,她将包裹拆开,里面紫红色的粉末微微泛着荧光。

    方竹嬉的脸上泛起一抹邪狞的笑。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凭什么能有。”

    -

    春儿只知道沈随是进宫去了,但为什么没能回家,她却不知道。

    她遣小环去问过彭总管,他也不知缘由。

    一连五日,她都不见沈随的身影,那天她选好料子做的新衣裳都已经送回府上了,可沈随却还没有回来。

    春儿心里有些酸涩。

    若是她要走这么久,一定会告诉王爷自己多久才能回来,哪会像他一样,毫无音信,平白惹人担忧。

    想到这,她便有些低落。

    好像只有她很在意王爷,王爷却并不在意她。

    春儿抬头看着月盈阁四四方方的天。

    想想也是,王爷能做的事情那么多,而她的小天地里,只装着王爷一个人。

    以前她也不会这样,可不知为什么,自从她与王爷的关系亲密之后,她便难以控制的开始在意起王爷的一举一动。

    妓馆中也有这样的姑娘,张嘴闭嘴把自己的恩客挂在嘴边,别的姑娘们便会笑她,说她动了真情,要受罪。

    春儿觉得自己现在和妓馆里的姑娘们是不一样的,恩客来来往往有很多,可她只有王爷一个,或许动真情也是可以的吧。

    想到这,春儿又叹了口气。

    小环听到了:“姑娘莫要再叹气了,院子里的树被姑娘叹气叹的都不抽芽了。”

    春儿撇撇嘴:“它不抽芽和我有什么关系,爱抽不抽。”

    小环知道她是思念王爷,便打趣道:“要不咱们去找王爷吧,咱们进宫去。”

    春儿更不高兴了:“我连王府都出不去,更别说进宫了,若是皇上问起我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怎么回答。”

    “姑娘就回‘小女名叫春儿’。”

    春儿:“皇上一定会问‘难道你无名无姓,只叫春儿吗?你得父母没给你取名字吗?’”

    人人都都有名字,偏她没有。春儿的神色有些黯然,小环安慰道:“要不让王爷给姑娘取一个名字?”

    春儿噘起嘴:“等见到人再说吧。”

    正说着,到了吃晚膳的时候。

    之前沈随让她想吃什么就和彭总管说,今日晚膳上便有一道春儿点的鱼羹,王府的厨房之前做过几次,她吃着很是滑嫩爽口,今日点来吃却不知为何味道有些发腥,只吃了两口便没再吃了。

    到了晚上,春儿便开始恶心呕吐,小环急切地出去找彭总管,等带着郎中回来的时候,春儿早已经晕了过去。

    郎中皱着眉头给春儿号脉,随后问道:“姑娘最近可吃了什么?”

    小环赶紧将春儿今日所食一五一十的报了出来。

    彭总管皱眉:“郎中怀疑姑娘是中毒?”

    郎中面色凝重的点点头:“姑娘口舌发紫,呼吸微弱,显然是中毒之状,只是不知是何种毒药,眼下我也不好下药啊。”

    小环急的直跺脚:“姑娘所食皆时王府厨房里所制的膳食,不应该出错啊!”

    这些肮脏手段,在彭总管看来,简直就是小儿科,他出门吩咐:“把王府上下的门都封住,传菜的女使、小厮都叫到院子里来,弄梅堂里的人给我严加看管!”

    有一小厮上前禀报:“总管,竹嬉姑娘傍晚的时候便出府了。”

    彭总管深深皱眉,心想真是老马失前蹄,他精明一世竟然栽在这个小女子手上。

    “带人去追,天亮之前把人给我追回来!今晚若是闹出人命,咱们谁都没有好下场!”

    事情很快便查明,传膳的女使路过弄梅堂的时候被方竹嬉叫住了,她打开了装着鱼羹的食盒看了看,应该就是那时将毒下进去的。

    郎中说幸好春儿吃的少,否则早已毒发,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

    可还是那句话,不知中的是何种毒药,他便不敢贸然下药,若是下错了药,引得药性互斥,对春儿来说反而是坏事。

    彭总管思来想去,还是传了个口信到宫里。

    沈随刚从勤政殿床榻上醒来,两张纸条一起送到他面前。

    一封是白庸送来的,一封是王府送来的。

    他先打开白庸的纸条。

    白庸办事得力,从冀州府请来一位号称杏林圣手的名医,昨晚已经到了他的府上。

    沈随心中欣慰,想着安排合适的时间让这位名医进宫来给顾妩诊脉。

    他随即打开了王府送来的纸条,上面赫然只写着八个字。

    “春儿中毒,性命垂危。”

    他毫不犹豫的抓起斗篷出了门,同时吩咐内侍:“备一匹快马。”

    内侍慌张:“王爷,快上朝了……”

    沈随好似没听到一般,他几乎是奔着出宫,跨马朝着王府疾驰而去。

    只希望自己快些,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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