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乌林跟路季予其实没什么直接关系。
如果不是陈乌林的妈妈在初三第二学期的时候突然跑到学校门口找上路季予，路季予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这两个人。
路季予八／九岁的时候父母车祸没了后他就和爷爷一起在山上生活，直到他姑姑路临突然来接走了他一起来了南远市，路临当时的事业已经小有成就，她工作很忙不是在加班就是应酬，整天见不到人。路季予基本是让保姆给带大的。
他小时候对路临最大的记忆点就是她一直在给她办转学手续。光是小学他就念了四五所，一直到初中路临真正在商圈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才终于不用转学。
关于这事儿，当时路临家的保姆依稀跟他提起过一些。路临在某个圈子里的风评不太好，她天生长得极为漂亮，举手抬足之间，一颦一笑，尽是万种风情，当时三十出头未婚未育，是周围那些男人见一面都要发昏的程度。
所以圈子里一直在传，路临能爬得这么快，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能从打工仔到自己创业做老板，她都是靠睡上去的。
路季予从来没有留心过，也没有在乎过这些流言。
直到那个三年前的那个初夏，街道两侧的林荫道充斥着放学后的欢声笑语。而那时那刻，学校马路对面的奶茶店，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口的位置，夕阳顺着落地窗玻璃斜斜地打进来，在餐桌上留下几道长长的剪影。陈乌林母亲，一个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路季予面前，亲手把证据一张张全都摊开。那些只留存在传闻中的故事忽然就鲜活了过来。
“你姑姑就是小三。”
“她破坏了我们的家庭。”
“她是世上最不要脸的女人。”
路季予当然知道以路临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心态，她根本不会再在意这种指责，但是当路季予盯着女人那双疲惫眼睛里喷射出的最为极致深刻的仇恨时。
他却在意了。
路季予想路临带着他这么一个拖油瓶好不容易总算混出了一点样子，无论情人的事是真是假，他也该用自己的方法多少报答几分养育之恩。
所以他答应了对方的无理要求，故意搞砸了中考。
＊
周子放基本上是用了半首歌的时间才缓过来路季予刚跟他说的那句话。
“路临做过陈乌林父亲的情人。”
“但陈乌林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对路季予所有莫名的冷和敌意估计还是路季予始终在一中压他一头的缘故。
周子放这人看着好像是挺会来事，又整天没心没肺，只想虚度光阴的人，但他打小家庭合睦家境富裕，从小顺风顺水一路走下来，心地其实单纯得很，而且性格也很多愁善感。
听说是因为周子放他妈怀他的时候特别爱看琼瑶阿姨的言情剧，哭哭啼啼了一整个孕期，导致周子放生出来后也有点琼瑶附体，碰上的点事都能觉得天都要塌了。幼儿园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都是要喊救护车的程度。时间一长，他爷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们周家传到周子放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苗，要是一不小心歪了，他有何颜面去见周家列祖列宗。于是他爷爷不顾众人反对，给周子放取了个小名：阳刚。
自从周子放摇身一变成了周阳刚，倒真没以前那么爱哭哭啼啼了。可能是因为每天忙着收拾那些取笑他的熊孩子都忙得他脚不沾。
周子放考虑完半首歌时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不是诓我的吧。话还没问出口，他就觉的自己真是有点浑，路季予嘴贱嘴瓢的时候也不比他少，但是路季予绝无可能拿路临拿他的家人编这种谎。
周子放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体育馆，想到什么似得面色瞬间严肃了不少：“那这事麻烦了。”
路季予没兴趣跟他讨论这件事。他之前一直压着不说，一是为了路临的名声，二是他也并不想要跟陈乌林有正面的冲突。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眼看时间不早，低头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口气平淡：“我要回家了，你自己请便。”
“不是。”周子放伸手搭在路季予正在打字的左手上：“我是认真的。”他嬉皮笑脸关惯了，难得想认真一会，突然觉得脸上的表情怎么做怎么不对：“既然陈乌林跟你有这一层关系在，那姜莞真和陈乌林关系不一般，你不得小心了。”
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呢。男女朋友？或者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夜色凉在指间。路季予叫完车看了预估时间，还有五分钟，正好够一首歌的时间。他边掏出蓝牙耳机,边明知故问，声音微哑：“小心什么？”
周子放如鲠在喉。有些话虽说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既定事实，但是再要旧事重提也是揭人伤口：“你知道我的意思啊。”
被人背叛过的滋味，谁又能真的轻易忘记。
路季予从歌单里拎了一首粤语歌，手指点在播放键上半天没动，额前刘海浅浅落在眉间，手机屏幕的荧光照的他清亮的黑瞳深而没有波澜。他静默了几秒才乐得不痛不痒地丢出一句话：“你怕我被她算计啊？”
“你谍战片看多了。”
“还有，我没你想得那么蠢。”换言之，就算真碰上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周子放见他一副性子凉薄，眼里没几两真情的吊儿郎当样，不由得想到当初那个被初中好友背叛，请了一周假没来上学的路季予，恍若隔世。他从来坦荡，勇敢，不会后悔也学不来后悔。
周子放想了想也是，路季予早就不是给根糖就能让人骗走的小孩，他自己瞎操心个鬼的劲。不过他婆婆妈妈的性格上来了一时半会就很难下头，树影摇晃风声四起，他掐着语气开口：“反正跟陈乌林搭点边的肯定也没安好心，路季予你自己当心，少搭理她。知道吗？不然我会——。”
路季予用一记平稳地关车门声回应了周子放浓得化不开的关怀。
＊
两天后的深夜。
明月当空照。
路季予单手抵在门上，一阵夜风吹过，他伸手不自在拎了拎有些过大的T恤领口后，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屏幕冲站门外站着的人，面目寡淡地开口：“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一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觉，穿一身睡衣跑来拍异性邻居的门，明摆着为非作歹？
巷子幽深，附近的住户都是老人喜好早睡早起，这会儿周围寂得发凉。只偶尔有几声狗吠顺着头顶交横的电线从远处传来，隐隐还伴着几声老人的咳痰声，剧烈而短促，好像一整个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路季予出来开门时，脸上多了副黑框眼镜，衬得他本就白的皮肤愈发清冷。他身型高挑牢牢挡在门口，身后的客厅没开灯一片黑漆，只有卧室里的光线顺着没关紧的门零星半点儿地温柔又静谧地铺陈在地上。姜莞视线一抬，目光正好落在客厅窗台上的一盆绿植上。这是她买的，枯死了一半，他竟然没给丢了。
她一没忍住就左右多看了几眼。
“要不要进去看看？”路季予靠在门框上见她东张西望，懒懒地掀起一点眼皮，体贴却语气冷淡地开口。
“可以吗？不过现在时间有点太晚了吧？”
姜莞听他一说还真有点心动，毕竟这地儿重新装修过后她就一直没机会再来过。
还可以吗？
见姜莞一幅认真考虑的样子，路季予简直要让她气笑了，拍在门上的修长冷白的指骨换了个地方，不太客气道：“晚吗？你不刚还在敲我门。”
带眼镜的路季予跟平时的他气质差别还挺大，有棱有角的黑色框架镜和他身上的宽大的灰色T恤意外地中和了一部分他身上的那种锋利不羁气态，温柔又平和，像是暗夜中茫茫冰原上平底生起的一团篝火。夜幕苍穹下，万物皆在熊熊燃烧，静待一个灿烂新生。
可惜这团篝火现在烧得稍微有点旺。
路季予眉眼冷峻，两手抱臂地看着眼前长发披肩的女孩儿，目光下移，落在她脚上那双印着熊猫图案的软底拖鞋上，露在外面的一半脚背，白净绷直。
陡然间，方才周子放那些没影没踪的话格外鲜明起来。
不过这也太急功近利了点，读书没学过循序渐进四个字是不是。
沉默间，手机进了条微信，路季予顺便看了一眼发信人，边点开边准备赶人：“我——。”
姜莞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被锁门外了。”
路季予正低头回信息，没抬头，脑海里浅浅回忆了番楼下画室那两扇晃晃荡荡的玻璃大门，但凡是风大一点都能给吹开了，就这也能被锁外面？他拇指指尖轻点了手机两下拿腔拿调地反问：“你确定？”
眼尾轻轻挑起，狭长的眉眼难得漂了几分湿润又深浅不一的轻佻，像是口汪深不见底的泉眼，引人跌入沉浮。两人在沉默中对峙，楼下野猫低软地叫，姜莞的心里好像也让奶猫添了一口，湿湿软软勾起一阵轻微却陌生的颤栗感。
夜晚总能把人变成另一个自己。
“不是楼下的大门。”姜莞看不出他不相信，缓缓开口：“是我卧室的门。”
卧室门被反锁的可信率的确是要高一点。然后呢。路季予抬手扶了下眼镜，侧过脸看她，静候她的后招。
怎么，门被反锁了，不想着找开锁的，来找我什么意思？
可惜姜莞说完上一句就没再开口。
手机又进了条微信。路季予攥着微微震动的手机的手垂在身侧，指尖稍显不耐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机的金属外壳。
对面女孩眼睛沉静而透彻，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直白和困顿。眼中一览无余，清醒又坦荡。
无论是抽烟，偷拍，或者是现在半夜站在一个陌生男邻居的门外。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自己。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装。路季予突然想到一句话，绝对的坦诚就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存在。
他眼神冷淡地扫了她一眼，拿起手机，又开始回微信。
路季予刚刚其实不是让姜莞拍门声吵醒的，他跟周子放分开后回来简单洗漱了下倒头就睡着了，后来是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个不停，才把他闹醒的。打电话的是他在德文中学的同学，叫高卓。成绩在德文算是排得上名的，稳定在前十，他心理预期目标是某所985。但事实是，德文中学上一次出个985的考生还都已经是上次了。
自从他认识了路季予后特别兴奋，天天逮着路季予跟他讲题，偶尔讲题累了，还要被迫跟他谈心，谈宇宙奥秘，盘古开天辟地，甚至还有人类大和谐。总之，真是谈个女朋友都没这么尽心尽力。但是高卓身上那种拼命追求永不言弃的的气态的确是抓到了路季予心里的某个点，高卓很像他的初中班主任。
路季予初中的时候成绩就是有目共睹地优秀，但精神状态其实没有外表看上去的稳定。他天生就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内核，可以帮助他摈弃一切外在因素保持专注。但毕竟他当时年纪不大，处理情绪总还是有不到位的地方。
李朗是路季予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他是个挺富有浪漫主义的人，不是太注重学生的成绩，对应试教育也是不屑一顾。别的老师忙着摁着学生在教室里做题背古诗，他赶着全班的学生去操场感受大自然，感受四季的气息。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老师，运气倒是挺好，每次带的班级学生考试成绩都还不错能看。校领导自然也就不能跟他多说什么。
他特别喜欢路季予。他跟路季予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李朗出生在偏僻地区的一个穷困家庭里，他是他们村的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大学生是他大哥。大哥没读完大一就在学校跳河自杀了。死因至今不明。他们家本来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大哥落葬了没多久，在田里放牛快一年的李朗又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我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我读书其实不好，天资比我大哥差远了。但是这机会是用我大哥的命换回来的，我就是把熟读死，我也得考上这个大学。高三那一年，我是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就能活下去的。”
“我用我大哥的命改造了自己的人生。”
李朗站在学校天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角，眼角的鱼尾纹浓烈而交错，好像是从那片常年干旱的大地上拓下来的。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舍得自杀，他一直都比我优秀太多。但我做了老师后我想明白了，你，还有我大哥，你们跟我不一样。我也许体会不到你们的痛苦，但是路季予，老师希望你也能体会普通人的幸福和挣扎。”
当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路季予从始至终没有忘记过，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当面跟他说。
改造了李朗的人生的，不是他大哥的命，而是煤灯下，鸡鸣中，天空泛青时，那个仍在伏案苦读的自己。
路季予回完高卓的信息，故意又磨蹭了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姜莞始终等在一旁，没有半点不耐烦。他微微撇开头，下意识地不去看她的眼睛。
“百度。”他莫名有点燥，一开口声音都紧了。
“24小时开锁电话。”
“我只是个晚上八点在还在体育馆闲逛的高三生，我不会开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莞手搭在门把手上，眼中平静，语气诚恳：“那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手机也锁在卧室里面了。”
如果不是陈乌林的妈妈在初三第二学期的时候突然跑到学校门口找上路季予，路季予一辈子都不会认识这两个人。
路季予八／九岁的时候父母车祸没了后他就和爷爷一起在山上生活，直到他姑姑路临突然来接走了他一起来了南远市，路临当时的事业已经小有成就，她工作很忙不是在加班就是应酬，整天见不到人。路季予基本是让保姆给带大的。
他小时候对路临最大的记忆点就是她一直在给她办转学手续。光是小学他就念了四五所，一直到初中路临真正在商圈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才终于不用转学。
关于这事儿，当时路临家的保姆依稀跟他提起过一些。路临在某个圈子里的风评不太好，她天生长得极为漂亮，举手抬足之间，一颦一笑，尽是万种风情，当时三十出头未婚未育，是周围那些男人见一面都要发昏的程度。
所以圈子里一直在传，路临能爬得这么快，短短不到十年的时间就能从打工仔到自己创业做老板，她都是靠睡上去的。
路季予从来没有留心过，也没有在乎过这些流言。
直到那个三年前的那个初夏，街道两侧的林荫道充斥着放学后的欢声笑语。而那时那刻，学校马路对面的奶茶店，两人面对面坐在窗口的位置，夕阳顺着落地窗玻璃斜斜地打进来，在餐桌上留下几道长长的剪影。陈乌林母亲，一个年过四十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路季予面前，亲手把证据一张张全都摊开。那些只留存在传闻中的故事忽然就鲜活了过来。
“你姑姑就是小三。”
“她破坏了我们的家庭。”
“她是世上最不要脸的女人。”
路季予当然知道以路临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心态，她根本不会再在意这种指责，但是当路季予盯着女人那双疲惫眼睛里喷射出的最为极致深刻的仇恨时。
他却在意了。
路季予想路临带着他这么一个拖油瓶好不容易总算混出了一点样子，无论情人的事是真是假，他也该用自己的方法多少报答几分养育之恩。
所以他答应了对方的无理要求，故意搞砸了中考。
＊
周子放基本上是用了半首歌的时间才缓过来路季予刚跟他说的那句话。
“路临做过陈乌林父亲的情人。”
“但陈乌林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对路季予所有莫名的冷和敌意估计还是路季予始终在一中压他一头的缘故。
周子放这人看着好像是挺会来事，又整天没心没肺，只想虚度光阴的人，但他打小家庭合睦家境富裕，从小顺风顺水一路走下来，心地其实单纯得很，而且性格也很多愁善感。
听说是因为周子放他妈怀他的时候特别爱看琼瑶阿姨的言情剧，哭哭啼啼了一整个孕期，导致周子放生出来后也有点琼瑶附体，碰上的点事都能觉得天都要塌了。幼儿园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都是要喊救护车的程度。时间一长，他爷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们周家传到周子放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苗，要是一不小心歪了，他有何颜面去见周家列祖列宗。于是他爷爷不顾众人反对，给周子放取了个小名：阳刚。
自从周子放摇身一变成了周阳刚，倒真没以前那么爱哭哭啼啼了。可能是因为每天忙着收拾那些取笑他的熊孩子都忙得他脚不沾。
周子放考虑完半首歌时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你不是诓我的吧。话还没问出口，他就觉的自己真是有点浑，路季予嘴贱嘴瓢的时候也不比他少，但是路季予绝无可能拿路临拿他的家人编这种谎。
周子放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体育馆，想到什么似得面色瞬间严肃了不少：“那这事麻烦了。”
路季予没兴趣跟他讨论这件事。他之前一直压着不说，一是为了路临的名声，二是他也并不想要跟陈乌林有正面的冲突。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眼看时间不早，低头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口气平淡：“我要回家了，你自己请便。”
“不是。”周子放伸手搭在路季予正在打字的左手上：“我是认真的。”他嬉皮笑脸关惯了，难得想认真一会，突然觉得脸上的表情怎么做怎么不对：“既然陈乌林跟你有这一层关系在，那姜莞真和陈乌林关系不一般，你不得小心了。”
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呢。男女朋友？或者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夜色凉在指间。路季予叫完车看了预估时间，还有五分钟，正好够一首歌的时间。他边掏出蓝牙耳机,边明知故问，声音微哑：“小心什么？”
周子放如鲠在喉。有些话虽说是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既定事实，但是再要旧事重提也是揭人伤口：“你知道我的意思啊。”
被人背叛过的滋味，谁又能真的轻易忘记。
路季予从歌单里拎了一首粤语歌，手指点在播放键上半天没动，额前刘海浅浅落在眉间，手机屏幕的荧光照的他清亮的黑瞳深而没有波澜。他静默了几秒才乐得不痛不痒地丢出一句话：“你怕我被她算计啊？”
“你谍战片看多了。”
“还有，我没你想得那么蠢。”换言之，就算真碰上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周子放见他一副性子凉薄，眼里没几两真情的吊儿郎当样，不由得想到当初那个被初中好友背叛，请了一周假没来上学的路季予，恍若隔世。他从来坦荡，勇敢，不会后悔也学不来后悔。
周子放想了想也是，路季予早就不是给根糖就能让人骗走的小孩，他自己瞎操心个鬼的劲。不过他婆婆妈妈的性格上来了一时半会就很难下头，树影摇晃风声四起，他掐着语气开口：“反正跟陈乌林搭点边的肯定也没安好心，路季予你自己当心，少搭理她。知道吗？不然我会——。”
路季予用一记平稳地关车门声回应了周子放浓得化不开的关怀。
＊
两天后的深夜。
明月当空照。
路季予单手抵在门上，一阵夜风吹过，他伸手不自在拎了拎有些过大的T恤领口后，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屏幕冲站门外站着的人，面目寡淡地开口：“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一女孩半夜三更不睡觉，穿一身睡衣跑来拍异性邻居的门，明摆着为非作歹？
巷子幽深，附近的住户都是老人喜好早睡早起，这会儿周围寂得发凉。只偶尔有几声狗吠顺着头顶交横的电线从远处传来，隐隐还伴着几声老人的咳痰声，剧烈而短促，好像一整个肺都要给咳出来了。
路季予出来开门时，脸上多了副黑框眼镜，衬得他本就白的皮肤愈发清冷。他身型高挑牢牢挡在门口，身后的客厅没开灯一片黑漆，只有卧室里的光线顺着没关紧的门零星半点儿地温柔又静谧地铺陈在地上。姜莞视线一抬，目光正好落在客厅窗台上的一盆绿植上。这是她买的，枯死了一半，他竟然没给丢了。
她一没忍住就左右多看了几眼。
“要不要进去看看？”路季予靠在门框上见她东张西望，懒懒地掀起一点眼皮，体贴却语气冷淡地开口。
“可以吗？不过现在时间有点太晚了吧？”
姜莞听他一说还真有点心动，毕竟这地儿重新装修过后她就一直没机会再来过。
还可以吗？
见姜莞一幅认真考虑的样子，路季予简直要让她气笑了，拍在门上的修长冷白的指骨换了个地方，不太客气道：“晚吗？你不刚还在敲我门。”
带眼镜的路季予跟平时的他气质差别还挺大，有棱有角的黑色框架镜和他身上的宽大的灰色T恤意外地中和了一部分他身上的那种锋利不羁气态，温柔又平和，像是暗夜中茫茫冰原上平底生起的一团篝火。夜幕苍穹下，万物皆在熊熊燃烧，静待一个灿烂新生。
可惜这团篝火现在烧得稍微有点旺。
路季予眉眼冷峻，两手抱臂地看着眼前长发披肩的女孩儿，目光下移，落在她脚上那双印着熊猫图案的软底拖鞋上，露在外面的一半脚背，白净绷直。
陡然间，方才周子放那些没影没踪的话格外鲜明起来。
不过这也太急功近利了点，读书没学过循序渐进四个字是不是。
沉默间，手机进了条微信，路季予顺便看了一眼发信人，边点开边准备赶人：“我——。”
姜莞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被锁门外了。”
路季予正低头回信息，没抬头，脑海里浅浅回忆了番楼下画室那两扇晃晃荡荡的玻璃大门，但凡是风大一点都能给吹开了，就这也能被锁外面？他拇指指尖轻点了手机两下拿腔拿调地反问：“你确定？”
眼尾轻轻挑起，狭长的眉眼难得漂了几分湿润又深浅不一的轻佻，像是口汪深不见底的泉眼，引人跌入沉浮。两人在沉默中对峙，楼下野猫低软地叫，姜莞的心里好像也让奶猫添了一口，湿湿软软勾起一阵轻微却陌生的颤栗感。
夜晚总能把人变成另一个自己。
“不是楼下的大门。”姜莞看不出他不相信，缓缓开口：“是我卧室的门。”
卧室门被反锁的可信率的确是要高一点。然后呢。路季予抬手扶了下眼镜，侧过脸看她，静候她的后招。
怎么，门被反锁了，不想着找开锁的，来找我什么意思？
可惜姜莞说完上一句就没再开口。
手机又进了条微信。路季予攥着微微震动的手机的手垂在身侧，指尖稍显不耐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手机的金属外壳。
对面女孩眼睛沉静而透彻，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直白和困顿。眼中一览无余，清醒又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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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自己。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装。路季予突然想到一句话，绝对的坦诚就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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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季予刚刚其实不是让姜莞拍门声吵醒的，他跟周子放分开后回来简单洗漱了下倒头就睡着了，后来是床头柜上的手机震个不停，才把他闹醒的。打电话的是他在德文中学的同学，叫高卓。成绩在德文算是排得上名的，稳定在前十，他心理预期目标是某所985。但事实是，德文中学上一次出个985的考生还都已经是上次了。
自从他认识了路季予后特别兴奋，天天逮着路季予跟他讲题，偶尔讲题累了，还要被迫跟他谈心，谈宇宙奥秘，盘古开天辟地，甚至还有人类大和谐。总之，真是谈个女朋友都没这么尽心尽力。但是高卓身上那种拼命追求永不言弃的的气态的确是抓到了路季予心里的某个点，高卓很像他的初中班主任。
路季予初中的时候成绩就是有目共睹地优秀，但精神状态其实没有外表看上去的稳定。他天生就有一种强大的精神内核，可以帮助他摈弃一切外在因素保持专注。但毕竟他当时年纪不大，处理情绪总还是有不到位的地方。
李朗是路季予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他是个挺富有浪漫主义的人，不是太注重学生的成绩，对应试教育也是不屑一顾。别的老师忙着摁着学生在教室里做题背古诗，他赶着全班的学生去操场感受大自然，感受四季的气息。就是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老师，运气倒是挺好，每次带的班级学生考试成绩都还不错能看。校领导自然也就不能跟他多说什么。
他特别喜欢路季予。他跟路季予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李朗出生在偏僻地区的一个穷困家庭里，他是他们村的第二个大学生。第一个是大学生是他大哥。大哥没读完大一就在学校跳河自杀了。死因至今不明。他们家本来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大哥落葬了没多久，在田里放牛快一年的李朗又重新回到了校园里。
“我也不知道是悲还是喜。”
“我读书其实不好，天资比我大哥差远了。但是这机会是用我大哥的命换回来的，我就是把熟读死，我也得考上这个大学。高三那一年，我是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原来人是真的可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就能活下去的。”
“我用我大哥的命改造了自己的人生。”
李朗站在学校天台，瞪着一双通红的眼角，眼角的鱼尾纹浓烈而交错，好像是从那片常年干旱的大地上拓下来的。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舍得自杀，他一直都比我优秀太多。但我做了老师后我想明白了，你，还有我大哥，你们跟我不一样。我也许体会不到你们的痛苦，但是路季予，老师希望你也能体会普通人的幸福和挣扎。”
当时说的每一字每一句路季予从始至终没有忘记过，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有一句话没来得及当面跟他说。
改造了李朗的人生的，不是他大哥的命，而是煤灯下，鸡鸣中，天空泛青时，那个仍在伏案苦读的自己。
路季予回完高卓的信息，故意又磨蹭了会儿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姜莞始终等在一旁，没有半点不耐烦。他微微撇开头，下意识地不去看她的眼睛。
“百度。”他莫名有点燥，一开口声音都紧了。
“24小时开锁电话。”
“我只是个晚上八点在还在体育馆闲逛的高三生，我不会开锁。”
“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莞手搭在门把手上，眼中平静，语气诚恳：“那个，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手机也锁在卧室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