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23:39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上床？”玩世不恭叼着烟裹在高领毛衣里的人窝在酒吧的真皮沙发中，面色玩味地盯着对面的姑娘。
像是被猛兽盯着，对面的人绷紧腰背，默然喝下手中最后一口牛奶。叹了口气，摇摇头，唐棉苦笑着看向隐藏在烟雾后容貌晦暗不清的人。“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张楚辞。”低沉但并不沙哑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环境传递到她耳边，出乎意料的清晰。
唐棉向后靠在椅子上，盯着酒吧屏幕上方闪烁的电子钟，红色且不断跳跃的灯光跃入瞳孔，电流游荡在液晶面板上，显示着：11:39。时间渐次流逝，她目光穿透时间，跌入分秒之前。
5:03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从成都飞往迪庆方向的东方航空MU5854次飞机……”
唐棉穿着一身素白长裙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成都双流机场登机口，焦急地看着拥挤的人群。手机背板被捏得发烫，还有半小时就停止登机了，而她的未婚夫音信全无。
短促的震动提示，唐棉单手困难地操作着过于硕大的屏幕，一则语音消息挂在状态栏上。旁边的工作人员礼貌的再次询问是否登机，她道歉的摆了摆手点开语音消息：“宝宝哎，我这边领导不给假啊，老子本来都请掉的，要不你退票算了，晚上我们啷个去……”
唐棉失落得息屏，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垮在机场里，委屈的像个没吃饱饭的猫猫。随后心头火起，笔直地站在登机口，恍若一支点燃的白色蜡烛，咬牙切齿地走到工作人员面前，排出机票，头也不回地走进登机廊桥，艰难地放下随身背包后，挤进靠窗座椅，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将未婚夫第一次放进黑名单里。倒头栽进黑甜的梦境。
6:03
睡得腰酸背痛的唐棉挣扎着抬起眼皮，努力程度堪比把自己塞进那条喜欢的小裙子。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要叫空姐吗？”
唐棉猛然坐起，光明钻进湿漉漉的眼眸里，映照着旁边身着全黑的人。
“谢谢，不用了。”唐棉摘掉眼镜，轻巧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失落感又涌上心头，像一坨被污水润湿的毛线团，试图去解开又怕脏。
“还是叫吧。”旁边的人按下服务灯要了一杯水，顺手递给唐棉，又从包里抽出一片湿巾。
“谢谢。”唐棉接过水喝了一口，用湿巾擦了擦眼角，看着隔着一个座位的那人。那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纯色衬衫，脚蹬马丁靴，一身黑色仿佛最纯粹的夜，黑色衬着修长的身材衣服包裹着的脸庞愈发清冷。
对面的人察觉到了唐棉的打量，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唐棉扫了一眼名字：《Wes Anderson： The Iconic Filmmaker and His Work》，很长，没看过，她想。
“你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有什么事情吗？”
唐棉咽下口中的水，因为睡眠而干燥的喉咙浸润后显得格外清凉，说道：“简而言之，被鸽了。”
对面的人瞥了一眼中间无人的座椅，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叫Anderson，你呢？”
“唐棉，Anderson，留过学？”唐棉看向把书收起来的Anderson，略带疑惑。
“十四岁就出去了，今年刚回。”Anderson把书塞进放在中间座位的包里，“你去旅游的？”
唐棉点了点头，秀气的下颌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说道：“去看梅里雪山，本来约好的和未婚夫一起，他请不下来假。”
Anderson嗤笑一声，摇摇头没说话。
重新缩在座椅里的唐棉靠着窗户，抱着胳膊看向即将降落的飞机，心里有些紧张。她从小就害怕坐飞机，总感觉人应该活在大地上，起飞和降落的瞬间更是令她无所适从，抱着胳膊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Anderson把包拿开坐了过来，从包里抽出一片口香糖，盯着唐棉说道：“你要是感到不舒服，可以嚼口香糖然后握着我的手。”
唐棉接了过来，将口香糖塞进嘴里，握住Anderson的手，她冰凉的手好似握住了少女的□□，柔软，温暖且光滑。
Anderson点了点头说道：“飞机降落时，发动机功率减小，从高空持续下降，你会感到失重感。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舒服记得说，”
靠在座椅上的唐棉紧密双眼，紧紧握住陌生的手，仿佛那是她勇气的来源。唐棉不断深呼吸，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唐棉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独生女，乖巧懂事。父母都是高中老师。邻居家教训孩子的起手式都是你看看人家隔壁的唐棉如何如何，作为大魔王支配了整个小区孩子们的童年。家里的奖状糊了一层又一层，逢年过节父母都享受着来自亲朋好友们艳羡的目光。直到考上高中，父母想让唐棉学文科，将来考公务员。唐棉对诘屈聱牙扞格不通的文科望而却步，嗫嚅着说着自己想学理科，以后去研究火箭。父亲笑着打断她的话语，表示小姑娘家家的造什么火箭，自己就你一个姑娘，毕业了回家考公务员陪在父母身边才是正道。母亲在旁边抚摸着她的头附和着，咱们不远嫁啊，爸爸妈妈房子都给你买好了，就在对面小区。
唐棉低着头，默默地撕掉本来选好的理科，在文科的海洋里痛苦地浮沉着。身为历史老师的爸爸决不能理解唐棉分不清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每天晚上加班加点地熬着，直到眼睛熬出了厚厚的镜片。艰难地考进四川师范大学，学了父母要求的中文系。
她恨死了中文系那些春蚓秋蛇钩章棘句的寻行数墨，做梦都能梦见满世界的汉字冲着她嘲笑，却一个字不认识。
如此生活二十年，直到考上公务员。
父母在她考上后就着急忙慌地托人介绍相亲，一改直到大学还严防死守的恋爱禁令。她看着一个个父母口中所谓的青年才俊，抽离得直想笑。随便选了父母满意的人，对方和父母对她也很支持。只是她看着未婚夫八面玲珑的模样，对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逛街的时候会让她走在里面，逢年过节也会制造点小惊喜，家庭背景优渥，身材长相都不错，从小就历练得左右逢源，毕业后顺利考进体制内。怎么看都是上上之选。
未婚夫姓陈，是个不错的人。她想。
只是她在感觉对方精明的分寸时，总会想到，有几分真心。
算了，好好的姑娘学什么中文，凄凄惨惨戚戚的，浸润着抹不去的纤细敏感，动不动就陷入缠绵悱恻的自怨自艾中，真是无趣。
唐棉感觉周边猛然一顿，飞机降落了。
她睁开双眼，香格里拉翻江倒海的日光扑面而来。
阳光灿烂，温暖盛大。
航班到达了。
6：35
“愣着干嘛？下飞机了。”Anderson摇晃着唐棉的手，“别想那个臭男人了行吗？香格里拉哎！”Anderson拉起背包拽着唐棉就往外走，唐棉忍俊不禁地说道：“你热情得好像一个即将坑骗游客的导游。”
一群戴着小红帽的大爷大妈齐刷刷站起来，中间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挥舞着小红旗喊道：“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导游王导游，您也可以叫我王导！我现在心情愉快，大家愉快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拿走托运行李的唐棉敬仰地昂着头看着背着硕大背包的Anderson，一边哆哆嗦嗦一边赞叹道：“我现在相信你真的留过学了，你这造型和我大学里的留学生一模一样。”
Anderson毫不在意地捞过来唐棉的包，在里面翻找着厚衣服，拉出一件卫衣扔给她，用下巴指了指出站口，“送你到哪？”
“谢谢您嘞！你人真好。你不冷吗？”唐棉喜不自胜，以她一米六的身高扛着这么一大堆玩意，确实有些吃力。
走出机场，毫不掩饰的日光洒落，唐棉在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防晒霜，涂抹均匀后顺手交给Anderson，Anderson摇摇头表示不用。唐棉指了指太阳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你不防晒？”
“比这还大的东非高原我都这么过来的。”Anderson把包码好，“就到这里了？”
唐棉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啊，我打车走就行，你怎么走？”
Anderson看了眼手机。“我租了辆车，那边给送到停车场。”
“没人接你？”唐棉惊讶地看着Anderson。
“谁规定得出来旅游一定要两个人？”Anderson摆摆手就往停车场方向走去，唐棉还在看着Anderson的背影，Anderson是一个瘦子，走过去自然要简单些。唐棉本来要去送的，Anderson不肯，只好停住脚步。唐棉看见Anderson踩着黑色马丁靴，穿着黑色衬衫，背着藏青色旅行包，矫健地走到机场边，Anderson用两手护着背包，两脚避开人群；清瘦的身子左右摇晃，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唐棉看见Anderson的背影，唐棉的哦很快地浮上来了。Anderson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顶着唐棉期待的目光，Anderson艰难开口：“你要和我一起吗？我的车……应该能载两个人。”
“好啊好啊好啊。”唐棉点头如捣蒜，雀跃着把包又挂在Anderson的手上。Anderson苦笑着看着她，锋利的下颌线划开香格里拉早晨清冷的空气，“走吧。”
6：55
“你管这玩意叫应该？”唐棉看着停车场安静趴着的一台大G，面无表情地盯着Anderson。
“本来打算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相处，可换来的却是疏远。不装了，我摊牌了，其实我是富二代。”Anderson拉开后备箱把背包扔进去。
“看出来了，怎样，要给你颁个奖吗！”唐棉谨慎地绕到车前，偷偷摸摸地打算拍一张车牌号用来报备。没想到停车场里光线不好，手机闪光灯自动打开，一阵光芒猛烈偷袭正准备拉车门上车的Anderson。
唐棉当场愣住。
沉默是今晚的卓别林桥。
“完蛋，会不会当场把我的行李扔下去扬长而去，救命啊这也太尴了……机场的地怎么这么硬，我好想用脚趾抠出一个三室一厅钻下去。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在线等，挺急的。”唐棉正在胡思乱想着，Anderson的声音游荡在空旷的停车场：“你到底上不上来？”
“来了！”唐棉臊眉耷眼的缩在副驾里。
Anderson面无表情地摸着方向盘说道：“系上安全带，你要去哪？”
唐棉打开手机，看了一眼Anderson，小心翼翼地说道：“正好该吃早饭了，我看了看网上的攻略，这里有一家早餐还不错，不然我请你吃个饭？”
“你导航。”
“好嘞！”
7：05
唐棉站在云南香格里拉独克宗古城的水泥石板上一脸迷茫。
“不是说好的古城，这怎么连木雕都是全新的？”唐棉摸着墙壁上崭新的木头，陷入沉思。“难不成这玩意跟大理学的？”
站在旁边的Anderson叹了口气说道：“我12年的时候来过一次，那会真是古城，后来失火了，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新的。”
唐棉看着墙上精美的木雕，Anderson顺着她的目光，继续说道：“墙上是大理剑川那边的木雕技术，剑川的木雕技术很出名，你可以仔细看看。”
她看着木雕里叼着毛笔脚踩祥云的鹿，鹿的身边簇拥着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起来像浮萍的植物，用手一寸寸漫过木头的脉络。
“咱能去吃点什么不？”Anderson幽怨的声音飘过。
“能能能能。”唐棉回过神来马不停蹄地拉着Anderson就往前走。
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唐棉捞过铜壶，先给Anderson倒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喝了一口。眼镜花了。
齁咸。
热泪盈眶。
“你的表情像闻了发酵三天的臭袜子一样。”Anderson面带微笑，啜饮。“再来一口试试。”
唐棉头摇得像游乐场里的大摆锤。
“来都来了。”
果然是中国人啊，哪怕14岁就出国。
第二口，唐棉仿佛感觉香油做的巧克力在自己的喉咙里绽放。
好油。
再来一口，唐棉咬牙切齿地努力咽下去香油巧克力。刹那间，不知从何处升腾起的香气自舌根后散发而出，麻酥酥地裹挟着唾液，不禁再次咽下去。奶香从舌尖直冲颅顶，她瞪大眼睛，这一刻，连鼻孔都是香甜的。
Anderson像老谋深算此刻终于阴谋得逞的政客，沉静地端着瓷碗，慢慢吃着酥油茶。、
唐棉化身美食博主，不断对着上来的食物评头论足。青稞饼像咸味的全麦面包，怪不得西藏人身材挺好，牦牛包子吃起来又柴又鲜，像过劳死的牛……
安静在旁边倾听的Anderson放下筷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和朋友出来也喜欢这么努力讲段子吗？”
“我……让朋友开心嘛。”
“不用那么辛苦活跃气氛。不如你听我跟你聊聊？”Anderson拍了拍肚子，叼着牙签伸了个懒腰。
“好耶。不过这姿势不太优雅哦。”唐棉眼睛一亮，顺便指出同伴动作太过粗犷。
“我是西北人，西北偏北，活人带刀。”
“那死人呢？”
“死人插刀呗。”
“好凶哦。”
7：55
叉着腰晃着胯的Anderson慢悠悠走出餐厅，口中的牙签还在不安分地摆动。身后结完账的唐棉跟了上来。Anderson瞥了一眼随口问道：“饭也吃完了，你那一堆东西给你送宾馆里？”
唐棉笑嘻嘻地拉着Anderson的宽松衬衫的下摆，眼睛眯着，仿佛一只灵巧的狐狸。“别着急嘛，吃饱饭不得遛遛弯，你不是还要跟我聊聊吗？”
Anderson冲着香格里拉湛蓝的天空翻了个白眼，手指向独克宗古城的最高点说道：“古城的那个山包叫龟山，当年大火的时候烧到这个山脚下，突然风向就变了，山顶那个庙因此保留了下来。你上去看庙里还是当年的雕像和壁画，新修的古城里为数不多的古玩意就在这了。”
“神佛有灵。”唐棉崇敬了几秒回过味来，“不对啊，整座古城都烧没了就这座庙还在，神仙也是利己主义者？合着神佛有灵只保自己？”
“阿弥陀佛，你求他们保佑的时候，不也是只想着自己？”阳光洒在Anderson清瘦的脸上，嘴角隐有佛光。
唐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掏出纸巾对着Anderson的脸就擦。Anderson一把抓住唐棉的手说道：“干嘛！”
“你吃饭没擦干净嘴。”
“老子乐意！”
沿着山路一直向前，金色的大转经筒横亘在天地之间，默然无声。太阳自东方慷慨洒落，本就金灿灿的大转经筒在日光的加持下愈发神圣，富丽堂皇，璀璨夺目。唐棉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把栏杆拍遍，用手拉住转轮上的彩色条带，冲Anderson使了个眼神，试图拉动大转经筒。Anderson无奈地跟了上去。
游客们呼朋唤友嘈杂喊着一起来，小姑娘都上了，再来几个男的一起转。
在众人的努力下大转经筒极不情愿地动弹了两下，好像不愿意给这群吵闹的游客增加功德。
唐棉捏了捏被条带勒出痕迹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归于沉寂的大转经筒，问道：“你说在下面加个电机，能不能在佛祖那刷功德？”
“你这种情况一般会被封号。”Anderson没好气地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唐棉望向Anderson修长的手，条带在手上勒出血色痕迹，手掌光洁，指甲圆润，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唐棉拉着Anderson的手爬上古城的最高点。天蓝得像一泓湖水，云朵汪洋恣肆地生长，攀着风的呼吸纵意脉动，阳光穿透大片大片纯白的云朵，好像一把锋利的镐凿穿棉花。日光下澈，排列整齐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蹲伏在白墙之上。墙下是太多太多的蒲公英，摇曳在缄默的风中。人潮涌动，熙攘不停。
“走，搬行李去。”唐棉蹦跳着向山下跑去。
8:17
“这里能看到大转经筒哎。”扑在床上抱着枕头的唐棉望向窗外。’
刚和旅店老板解释过自己只是送个行李不住这儿的Anderson把包恨恨甩在她的身上，“大小姐，我是你请来的保姆吗？”
唐棉笑眯眯地安抚着暴躁的Anderson，说：“谁请得起这么贵的保姆，坐坐。我给你拿瓶水。”
不喝，先走了，还得找个地方住下。Anderson放下包就要走。
“别啊，你住这不就行了，妹妹给你留半张床。”唐棉翻了个身，裙边皱到腰部，漏出光洁笔直的小腿。
Anderson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年纪大了，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开个玩笑，我可没这么大胆子，你接下来去哪？”唐棉腾起身把裙子往下拽了拽，盖住了纤细的脚踝。
Anderson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先去拿装备，再去梅里雪山。”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想去梅里雪山。”
“so？”
“你想想，我刚查过攻略，从这里去梅里雪山山路4个小时，你确定要自己开吗？”
“你开车技术很好？”
“别不相信人！我从大学就来回开车回家了，五年老司机零失误。”唐棉气鼓鼓地掏出驾照拍在床上接着说道：“而且两个人结伴也安全一点，藏区，你知道的。”
Anderson迟疑片刻，点头应允。敏锐躲开扑过来试图拥抱的唐棉。
“跟我去拿装备，然后把房间退掉。”
得知去往梅里雪山的路崎岖漫长且无法在一天之内返回，唐棉气急败坏地退掉房间，碎碎念了一路，Anderson不厌其烦，狠狠往她的嘴里塞进一片口香糖。
导航确定好具体位置后，Anderson调整好坐姿，油门踩下，清晨的旷古阳光明晃晃地洒在独克宗古城脸上，引擎轰鸣。
“安全带系好了，我们出发。”
9:42
唐棉屏住呼吸，袅袅婷婷双手合十拜倒在五世□□铜像前。秀气的额头贴在噶丹·松赞林寺的殿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愿望。Anderson聚精凝神听了半天，大概是“平淡生活”什么不知所谓的话。疏淡地笑了笑，掐出一根白色万宝路，食指在烟嘴上转了一圈后，想起自己在的地方，摇了摇头抱着肩膀游荡在这座堂皇大气雍容华贵的寺庙里。
马丁靴裹着修长的小腿，靴底的铁掌敲击在木质地板上，厚重沉闷。
Anderson微扬起头颅，光华夺目的壁画闯入清澈的眼眸。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Anderson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想起那是在大英博物馆的 33 号展厅。隔着厚厚的玻璃，镀金青铜曼荼罗裹挟着百年的光阴，就这么脆生生绽放在面前。游子对着游子，露出沉默难言的笑容。
那天Anderson在33号展厅坐了一下午，什么也没说。
14岁就出国的经历让Anderson接受这个世界的运转逻辑。少时漂泊，命里带风。
第一次出国，两手空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Anderson，怀揣着父亲不设额度的银行卡，同学还没认识几个，迎头撞见芝加哥的一场大雪。
这是Anderson在异乡遇到的第一场雪。
闹钟尖锐响起又“啪”的一声按掉，和床撕扯几分钟，Anderson打着哈欠走下寄宿家庭的楼梯，惺忪地睡眼迷离，寄宿家庭是很温和的天主教徒，吃饭会拉着Anderson做祷告，而Anderson连敷衍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吃完早餐后，Anderson斜背着书包把自己塞进寄宿爸爸的车里，爸爸有两个女孩，与Anderson同龄，上学的路上总会叽叽喳喳一路，这时爸爸总会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着这个孤僻的亚洲小孩，好奇Anderson为什么不加入讨论中。
那时Anderson还不抽烟，只记得第一场大学覆盖下的芝加哥，空气清冷，阳光照在雪上，像极了西北老家的清晨。
洁白得好像整个世界安然无恙。
成年那天，Anderson搬出寄宿家庭，笑着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
留学生活无趣乏味，仗着父亲毫无上限的银行卡余额，Anderson学着身边的朋友们搞party。莫名其妙的人准时出现在Anderson的独栋别墅里：小组课的同学、帆船会上的队员，朋友哥哥的前任男友……21岁才能喝酒的青少年们躲在别墅的音乐里摇晃年轻的□□。第二天下午头痛欲裂地起来后，酗酒的感觉持续昏沉，想不起来昨天来了谁又去了谁。一无所知对方的名字和长相。
Anderson推开昨天晚上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一张床上的中东地区的大胡子兄弟，颓唐坐在像废墟一样空旷的别墅内，双腿绵软地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无精打采地喝着。
大胡子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嘟囔着不知什么地区的语言翻找着衣服。他穿好衣服后走到Anderson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卷起大麻，递给Anderson一根。
Anderson面色铁青，指了一下他，又了指大门。大胡子眼神玩味地耸耸肩，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春天的时候，Anderson坐在芝大的老图书馆里，这里是全美最大的图书馆之一。阅读灯温和地照耀在橡木桌子上，镜面反衬出安静的学生们。稍微咳嗽一下，声音在高耸如教堂的穹顶下游荡，像古老知识的波纹穿行在青年运转的大脑中。
知识森然，信仰林立。
Anderson捧着一本精装的十四行诗，暗绿色书皮摸起来像昂贵且冰冷的猫眼石，目光愣愣地从哥特式的尖顶彩绘玻璃投射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在和风中摇摆，岁月无恙。远处散落在熙攘草地上的年轻人们，充满胶原蛋白的脸无所畏惧地拥抱着温暖的日光。抱着古典吉他的白人姑娘和身后扎着脏辫的黑人小伙摇晃在清爽的风里，伴着不知名的音乐舞蹈。
Anderson放下了十四行诗。决定去旅行。
大好青春，随便走走。
夏天，Anderson考完持枪证后，抱着一把长枪一个人开着一辆老式凯迪拉克横穿66号公路，这长达近2500 英里的旅程，天高地阔，老式牛仔的身影错落在公路两旁，印第安人的呼啸令人不由自主地绷紧腰背，黄沙漫天。公路小镇旁贩卖冒着气泡水的酒馆，霓虹灯闪烁的汽车旅馆，古式而老旧的加油站。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公路上，Anderson打开敞篷，手持着刚买的威士忌，笑声恣肆张扬地和世界干杯。
“想什么呢？”有人在面前摇晃着洁白的素手，Anderson猛然一惊，从记忆里退出。
Anderson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活泼少女，没好气地问：“拜完了？”
唐棉摆了摆手说：“我连身份证号都报了一遍，许的愿肯定灵。”
“怎么你们年轻人开始不信苍生信鬼神了，对得起红旗下的教育吗？”Anderson踱步走出寺庙，慢悠悠地问。
“神佛不比自己靠谱？”
“有道理。”
11:03
自独克宗古城缘路而行西北，山川渺渺，深绿色湖泊嵌在几百个世纪的冰川切削大地后留下的沟壑中，日光自东向西坠落在绵延不断的山涧中，Anderson摇下车窗，略带水汽的风拥着淡淡青草香迎面而来。
像极了爱情。
贴着悬崖蜿蜒而上，几百公里贴着悬崖的山路，美不胜收。唐棉脱了鞋抱着腿缩在宽大的座位里，任由绵软的风打在裙子上，她喝了一口水问：“你独克宗古城都去了，梅里雪山没去吗？”
Anderson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双手握着方向盘，回道：“没看到日照金山。”
“兆头不好啊。”
“所以倒了很久的霉运。”Anderson漫不经心地回答。
感觉到寒冷的唐棉关上窗：“云南是有点玄学在身上的。”
Anderson默默关上另一扇车窗：“人年纪大了，就会信命。”
唐棉细细打量端坐在方向盘的司机，腰背笔直，线条流畅。面色白皙，皮肤温润，刚才的风将光泽繁茂的头发吹向耳后，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蝴蝶的触须一般弯在那里显得特别黑的眉，圆润饱满。直视前方的眼眸似夜间沉静的海面，眼角模糊不清的鱼尾纹略略带出时光无情的划刻。阳光洒在下半张脸，鼻梁笔直高耸，伴着瘦削的下颌和抿起来的薄唇，打上一层金黄的薄雾。她不由得看得出神：“你真好看。”
“很多人都这么说。”Anderson挑挑弯得很好看的眉毛，“可惜我从未让他们得到过我。”
“那你手指上的戒指……”唐棉指了指Anderson修长无名指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绿宝石戒指。
Anderson默不作声，把戒指戴到食指。
唐棉撅了撅嘴，坐起身从Anderson指节上脱下戒指，赞叹着宝石的光泽。“我还以为谁送给你的。”
“想要就自己去买，难不成还等着男人送你。”Anderson没好气地说。
神佛信手凿出崖壑，伴着层峦叠嶂不断起伏的树木一直爬到山腰，沿途唐棉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山峦，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属光泽，凌乱积雪洒落其间，如同黑夜中燃烧的羽毛。
陡然，白马雪山撕破迷雾，骄傲矗立在天地之间。唐棉激动地欢呼，想要拉着Anderson但又怕影响驾驶安全，只能紧握着拳头指着远处的雪山雀跃，她探出头去，风穿过长发，散落的香味飘摇钻入Anderson的鼻翼。
Anderson用余光静静的打量着副驾兴奋的姑娘。姑娘出四川，下云南，符合巴蜀女子的一切。裙子下的小腿纤细白皙，线条紧绷利落。腰肢柔软，修长脖子上垂落的项链挂在凸起的衣物上，颈部露出一小片白腻，衬得项链上的星星愈发明艳动人。小巧精致的五官藏在雾鬓风鬟里，只能看见柔和的下颌线，温软腴润。
看起来手感好好的样子，Anderson想。
“过来让我捏一下。”
“哎？”听到要求的唐棉猝不及防，呆滞的表情愈发可爱。
Anderson伸直右手，反手捏住她的脸。
嗯，手感温润，弹性不错。人就是要敢想敢干。Anderson眯着眼想着。
唐棉一把拍掉那只不断捏动的手，“做爪子嘛！”不服输地反手掐住Anderson的脸，突如其来的触碰让Anderson往后一靠，红潮如深夜蹑手蹑脚爬上主人房子楼梯的小偷一样不绝如缕地浮荡在脸上。
“别影响我开车，拿走，鱼尾纹要掐出来了！”
唐棉狐疑地盯着脸红的Anderson，刚要靠近仔细盯着，吐出的气息打在Anderson的脸上，“你怎么脸红了？”
Anderson一把推开她。车子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游荡。天色渐变，寥落水珠渐渐凝聚车玻璃上。在路边停下车，下车点了根烟。
“车里太热了。”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接着说：“累了，换你开。”
12:11
起伏不定的山峦和草地，间或看到远处游动的云朵，天边一大块乌云沉甸甸漫过车顶。山间的天气变化极快，雾气般的小雨很快淅淅沥沥。雨水敲打在车的顶棚上，叮咚凌乱，敲出自然的呼吸。Anderson伴着节奏，漫不经心地敲打一首无名的歌，索性打开播放器，音乐骤然充斥整个空间，Wild Cards的Falling Down敲打耳膜，同时具有金属和空灵质感的嗓子顺着滴答的雨声恣肆挥洒在向着越野车不断奔袭而来的地平线上。
很快Anderson就后悔把车交给唐棉了，这娘们开车太野了。Anderson无助地抱着背包，好像秋风中对抗季节的焦黄叶子在车里无助摇摆，嘴里叼着的半片面包甩得像垂死的鱼。
“慢点慢点！这下雨了不知道吗！”Anderson靠在座椅里挣扎出声。
“啷个山路还有人比我熟嘛？忍你开车速度很久了！”唐棉一边吃着士力架一边不屑的看着小脸煞黄的副驾。
Anderson指着前面喊：“别看我！看路！弯道！”
唐棉放在挡把上的右手纹丝不动，优雅自在地漂移入弯。
“嗯？”
眼神迷惘的Anderson不知道该说什么，直感觉这娘们不像个好人呐。
天色苍茫如漫卷的水墨，恣肆挥洒。乌云遮住的太阳只剩余晖。车辆在国道上不断爬升，好像雨季穿行在丛林里的圣甲虫。细若游丝的雨线渐渐连绵，雨刮不停刮开视线又模糊，车里只剩空调淡淡风声不时吹拂面庞上细小的绒毛。Anderson拉开天窗遮阳板，雨水游走在玻璃上，蜿蜒蛇形，如同吊诡的命运。
热闹的聊天在这种气氛中莫名冷下来，“不如说说我们印象最深的一次旅行吧。”唐棉如是说。
在淅淅沥沥的雨里，Anderson和唐棉的过往像翻开一副尘封许久的山水画，青灰弥漫下，遮天蔽日地铺进各自的眼眸。
第二年，Anderson换了一辆车，正宗美式肌肉车，道奇地狱猫。一个人开车从加拿大到墨西哥，纵贯洛基山，从北到南，自西向东。广阔天地，毫无作为。懒散得像吃饱了的猫，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大平原上追过飓风，草地里和闪电擦肩而过，恍惚间和曾经骑马漫游在偌大美洲的印第安人一般无二，无拘无束，放荡不羁。走的路多了，令人着迷的气质在身上逐渐显露，Anderson哭笑不得地拒绝了大堆示爱，将自己所有的时间扔给了自然。
有时从希尔顿的套间睡醒，晚餐微笑着品尝鱼子酱，任鲜美在舌尖上绽放，清晨推开紧紧搂住自己的在昨夜酒吧中遇到的美好□□，深深一吻后半点踪迹不留。有时抱着枪腰酸背痛地从汽车座椅中爬起，看着晨光自地平线汹涌而来。
夏天，从洛杉矶到旧金山，西海岸蜿蜒前行，回响在一号公路上的油门轰鸣声顺着峭壁冲进太平洋，海鸥在惊吓中远远飞离，Anderson大笑着冲着海鸥挥动着手中的薯条，可惜无鸟在意。晨光熹微时，车开到17-mile Drive，陆地、海洋、蓝天就这样闯进视线。Anderson走出人造的精密机械，车停在海滩上，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潮水四起。
真是一片适合埋葬自己的地方——天光蔚蓝。太阳还未跃出海平面，雾气飘摇，风在此刻有了形状。空气中泛着淡淡的盐，海浪自远方扑来又褪去，Anderson摸出一瓶威士忌，甩掉鞋子，朝着海水一步步走去。
海水下平整的沙子踩上去后温暖坚实，脚边其他的沙却不断被潮水带走，直到平整的沙滩变得坑坑洼洼，无法站直。灌下一口烈酒，醪糟刺破喉咙，热流贯穿肺腑，酒气伴着雾气飘荡在无人海滩。朝阳渐起。碎金般慷慨地洒向世间，远处的海在燃烧，走到水波深处，浪涛淹没腰际，一直走到海水变蓝。Anderson点开手机播放《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片尾曲《Shape of My Heart》，醉意泛起，朝霞红地像天空的鲜血，四下无人，壮阔得仿佛不像在人间。日光已掠过头顶，破开暗涌的雾。安静、寂寞、壮阔。
Anderson深吸一口气，摇晃着手中的酒瓶，站在异国他乡的海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翻过这座山，唐棉就到了真正的张家界。她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白色外套，山风带着厚重的凉意钻进门缝里刮在脸上，像是夏天站在冷库门口，难以分辨到底是热还是冷。抱着大学男友的胳膊，远远看去，好像一只北极熊抱着长颈鹿。
坐在缆车里的长颈鹿低着头宠溺地看着她，揉了揉唐棉的头发，指着山涧清爽的雾，说着玻璃外的山水好像一幅画。
顺利考进成都本地大学的唐棉在父母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走进象牙塔里，父亲笑眯眯地握着母亲的手，神情平静，略带一丝藏不住的骄傲和希望。她恍惚间发现父亲略微佝偻的背，母亲耳边泛起的淡淡白发。他们一直相互挽着手，漫步在女儿的校园里，温和而满足。在帮忙铺好床铺之后，父亲搂着眼角微微泛红的母亲，缓步笃定地走出寝室，挥挥手，慢慢消失在唐棉的视线中。
学校和家隔了半个城，父母时不时驱车前去探望，三令五申不准恋爱和好好学习。随着时间流逝，每年的奖学金让父母愈发满意教育的成功，奖励她一辆不错的车后，父母终于放下紧盯的目光，逐渐习惯了女儿偶尔回家的日子。
父亲笑着说女儿终于要有自己的生活，并默默地多打了生活费，除了时不时强制开视频和不定时去学校探望，唐棉第一次感觉，自由的空气从父母设计好的藩篱中，犹犹豫豫地丝丝渗透。
要说流金岁月，她再也没有度过比那时更奢侈的时间了。文科类专业本就压力不大，闲暇时光东游西荡，青春一掷千金大把挥霍，眉眼适意如诗。期末突击进行复习，那是上课要看心情的时候，太过肆意地浪费让唐棉心里甚至有了一丝犯罪感。多年以后，坐在办公室喝咖啡的那个繁忙下午，她涣散的目光越过案牍丛生的高墙看到那时的自己因没课窝在宿舍床上无所事事翻开从图书馆借来不知名的诗集感叹着无聊的那个普通周三下午。
但是如果大学再重来一次，或许一切还是相同。青春留下最绚烂的句读。每年盛夏逸夫楼门口，璀璨的日光透过林间洒下斑驳的碎金般的年华，每一次慵懒地眯眼，都是对回忆倾注倾盆大雨。
春秋的好天气，成都难得的蓝天，天蓝得仿佛是一种罪过。阳光努力钻过绵密的树丛，不热不冷的贴年轻人的脸上。莘莘学子成群结队从教学楼里散出来，三五成行，并行着在树荫下说着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大笑。躺在操场上晒晒久违的太阳，温暖和煦的风吹来，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看台上坐着几位抱着吉他的男女，悠扬的歌声传来，台下有人晃动头，轻声应和。
果然是大好青春。
唐棉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操场上。并不刺眼的阳光照在书页。像是镀上一层神圣的赐福。赐福被阴影打破，一个人头斜刺过来，声音略微颤抖地说：“同学，这样看书会伤害眼睛的。”
她抬起头，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微笑看着他，身后远远缀着几个假装不在意看热闹的兄弟，只可惜演技太假，被人一眼看穿。唐棉盯着他看了半天，想着：他的牙齿真的好洁白。
唐棉开始恋爱，在十九岁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学着如何去恋爱。在恋爱一周年后，他们决定去旅行。
张家界的千年山水就这么豪爽地铺开在了二十岁的唐棉面前。呼吸的空气清凉如水。他乡的风，迥异与成都的此时，竟颇似故乡暮露沉沉的冬。山上无人的森林十分静谧，当然可能只是因为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四下鸟鸣窸窣可闻，远处的山峦绵延起伏却又看不真切，她想起家乡冬日的清晨，仿佛绵延古今的雾气压在行人头上，不见天日。阳光未能直射，只留苍白一片填满峡谷。
男友搂着唐棉的肩膀，风从他们瘦削的肩头划过，空气清冽、剔透、干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用力。雾气低垂，伸手可触，可惜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懂最是难解少年梦，黄粱一转又付空，也不懂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只是，他们挽得很紧，像是缠绵，又像是畏惧彼此失去。
“所以你们旅行完就分手了？”Anderson适时的毒舌塞进唐棉惆怅的回忆里。
“没有！”她白了副驾一眼，风情万种，Anderson心脏漏跳了一拍。
Anderson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所以你和那位牙齿真的好白的男孩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我的天你就记得他牙白了。”说完坐起身对着后视镜偷偷龇了一下牙。
唐棉耸耸肩说：“后面就是无尽的争吵，忘了到底因为什么了，反正最后分得挺不愉快。”说完自嘲地笑了笑：“人真是奇怪，分手时吵得刻骨铭心，分手后却只记得他的好了。”
Anderson看着完全笼在雨里的景色，默不作声。正当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车身猛烈横转，Anderson惊恐地看向前方，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牦牛撕破雨幕出现在公路中央，唐棉为了避让猛打方向盘。车身几乎失去平衡，剧烈的摇晃使得Anderson头猛然撞向车窗玻璃，脑袋嗡嗡作响，唐棉咬着牙维持平衡，方向盘好似要被拔掉。在无法控制的横移中，一头甩进岔路。
轮胎在连绵的大雨中几乎无法保持抓地力，车身平衡被猛打方向盘打破。摇晃之间，唐棉勉强控制着车体姿态。旁边的岔路是一条向下的弯路，两边甚至连护栏都没有。稍不留神就开向悬崖。她不敢猛踩刹车，但又无法保证车身在窄路的行进。眼角瞟到弯道尽头的左侧有块大石头，唐棉侧对着石块，一个甩尾，将车身重重撞向石头。
车，停住了。
14：48
耳中嗡鸣作响的唐棉努力直起头，连忙向副驾望去。汽车的感应雷达疯狂鸣响。Anderson半死不活地窝在座椅中，眼睛紧闭，生死不知。她连忙摘掉安全带，跪在中控台，将Anderson抱在怀里，拍打着Anderson的脸，见没反应，大脑一片空白，试探着将手放在Anderson鼻子下方，没有感受到呼吸。唐棉掰开Anderson的嘴就贴上去，右手垫在Anderson脖子上，深呼吸将空气吐进对方的嘴里。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渗进她的口中，突然，她瞪大了双眼。
Anderson抱住她的身体，深深地吻了上来。嘴唇接触，舌头伸进她的口腔贪婪地寻觅着。
他们在警报声中接吻。
半晌，唇分。唐棉愣在Anderson的怀里，呆呆地看着一袭黑衣玩味的笑容。片刻后仿佛发疯一样捶打着对面的胸口。爬进副驾驶坐在Anderson的怀里，静静抱在一起，劫后余生。
Anderson不动声色地托起唐棉，挪了挪血液不通的腿，唐棉手穿过被细密碎发盖住的Anderson的脖子，半晌说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觉得你再不从我身上下来，我的腿就要死了。”Anderson试图继续让血液正常循环时，唐棉又爬回主驾驶，推开车门检查损坏情况。绕了一圈后啧啧称奇，感叹不愧是豪车，安全性就是高。撞了这么重的一下也就车门瘪了一块。
唐棉重新爬进车里，平复一下心情后，目光直视前方，咽了一口口水后，强装镇定地说：“我觉得刚才那个吻只是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我没有这种方面的经验，不代表我喜欢这个……嗯……有这种倾向。”
“我也没有，别多想。”
16：12
车轮滚滚，即使车门因为撞击露出难看的伤痕，不过，这使得它看起来更像一名旅行者了。Anderson指着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梅里雪山，慢悠悠地给司机讲述着景点，仿佛真成了导游。唐棉偶尔看向副驾驶坐着的那个人，腰背笔直，纤细的手指随着讲述指向远处，低沉的声音很少见，但是格外好听。
主峰卡瓦格博在藏语中意为“雪山之神”，传说中卡瓦格博是一位英俊、善战的太子，因此簇拥在卡瓦格博两侧的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群被称为“太子十三峰”，在梅里雪山对面的飞来寺里，藏民供奉有卡瓦格博的妻子缅茨姆，是一位骑着野鹿的俏丽的女性形象。但是也有传说指出在松赞干布时期相传卡瓦格博曾是当地一座无恶不作的妖山，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历经八世劫难，祛除各般痛苦，最终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从此受居士戒，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麾下一员剽悍的神将，也成了藏传佛教的守护神，成为胜乐宝轮圣山极乐世界的象征，成为康巴地区众生绕匝朝拜的圣地。梅里雪山也成为莲花生大师的伏藏地。讲到这里，Anderson看着安静倾听的唐棉，问她：“你觉得哪个说法是真的？”
唐棉笑着摇了摇头说：“神圣和恐惧都是人类崇敬某些事情的原因，都是神话，谁能分得清真假。”Anderson点了点头，继续说着漫无重点的话。
他们将车停在飞来寺的客栈旁边，拎着物资住进去，放好东西后，两个人决定出去逛逛。
飞来寺地处滇藏线路边，是拍摄梅里雪山全景和观赏“日照金山”的绝佳观景点，渐渐寺庙周边这里成了滇藏线旁的一处游客集散地，客栈和餐馆一应俱全，是游客来梅里雪山的落脚地和中转站。飞来寺周边很多客栈的房间，便可以清晰地观赏到雪山的全貌，视野极佳。Anderson拉着唐棉走向飞来寺，叠嶂层峦，丰草长林。古寺在云雾缭绕中渐显，颇斩云断雾之姿。远处苍山白云，蓝天俊朗，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像一块凝固的时间。
林风过耳，紧握着双手的两人不经意的对视却又迅速弹开。唐棉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逐渐升腾，耳后突然擦传来陌生人的叫喊：“两位可以当我的模特吗？我觉得你们特别适合在这里拍照。”
两人回头看见一位拿着摄像机的年轻人，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拍照，Anderson言笑晏晏地点头，并且搂着唐棉肩膀，一米七的身高让她毫无压力地将手放在唐棉的肩膀上，像是一对熟悉的密友。
“哎好！两位能否看向雪山？”摄影师的指导不断传来。两个人根据指令不断作出相应的动作。
摄影师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儿，感叹人像三要素诚不欺我。
“来，两位对视一下。”
对视的两位，却逐渐霞飞双颊，几抹桃红胜过天边晚霞。摄影师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而相顾二人只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两人吻在取景框里，背后是雪山和云海。
摄影师连忙换上拍立得，闪光灯一闪而过，Anderson和唐棉的长发纠缠在照片里，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仰头的那个搂着对方的脖子，低头的那个抱着对方的腰。
打印出来的照片模糊又清晰，摄影师看着照片上吻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决定多拍几张，权当支持爱的自由。
她们身后的云是自由的，爱也是。
18：23
热气腾腾的腊排骨在煮沸的汤锅里上下浮沉，咸到猛烈喝水都盖不住齁的唐棉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锅子，若有所思地拉住服务员说：“请问你们平时也吃这么咸吗？”
服务员露出热情不失礼貌地微笑：“是的，这是本地特色。”
唐棉总觉得这种饮食不太健康，继续问：“你不觉得过咸的食品会影响健康吗？”
旁边壮硕的康巴汉子放下筷子，带着本地特有的口音说：“哎呀我们藏族吃了多少年了都没问题多吃吃就习惯了嘛。”
Anderson遂掏出手机查了查本地居民平均寿命，横向对比后说：“不是你们都吃成少数民族了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唐棉连忙捂住准备继续发表暴论的Anderson，感叹西北人确实带刀，这一张嘴就把人憋死的本事身上不藏几把刀怕是早被人砍死在路上了。
牦牛肉火锅咕噜咕噜地泛着清香，老姜在辣椒的掩映下泛出微微嫩红的毛茬，唐棉用勺子舀了半口辣汤，用嘴吹吹，恶狠狠地塞进Anderson的嘴里，一股浓郁的气息顺喉而下，在寒冷的山区冻得早就手脚冰凉的Anderson感到胃里烫开一条出路，一口下去，腹中安稳。拿起筷子就夹了几片牦牛肉，嫩滑爽劲肉质细嫩，裹着煮开的牛油，香、鲜、甘。她抿了抿嘴，沾上辣椒的嘴唇愈发显得娇艳动人，看得唐棉蠢蠢欲动。
人都说酒肉朋友酒肉朋友，当你饥饿寒冷的时候，也只有酒肉能给予最直接的快乐和温暖，所以这个世界上快乐的胖子越来越多。
呷下一口酥油茶，唐棉满足地抱着自己的肚子瘫在座位里，踌躇满志地准备讲几个烂俗笑话。可惜补完妆的Anderson并没给她这个机会，捞着她就要去喝酒。唐棉在挣扎未果后只能老实跟着她去酒吧，因为Anderson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请。
20：55
飞来寺的酒吧的格局，是和别处相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烂俗装修的所谓网红门脸，进去后酒柜里面预备着冰块，可以随时冰酒。旅游的人，到了晚上吃饱喝足，或是像在旅途中有些艳遇，每每花四元钱，买一瓶酒，——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十元，——靠吧台外站着，冰冰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五元，便可以买一碟花生米，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几百块，那就能买一瓶洋酒，但这些顾客，多是年轻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挺啤酒肚的，才踱进店面深处的吧台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顺便瞟着来往的姑娘们。
今天这里的深处的一位啤酒肚，就看到了两个漂亮姑娘。
高的那个纤细苗条，马丁靴包裹着纤细的小腿，仿佛不知道寒冷似的，在这个天气露出漫长而白皙的大腿，画了淡淡的妆，约莫可见岁月的流转在身上留下的笃定和从容。矮的那个穿着白色卫衣配复古蓝休闲牛仔裤，松散的丸子头摇摇晃晃。
啤酒肚双眼一亮，等两位姑娘坐下酒上来后，叫上朋友端杯而去。
聊得正开心地Anderson看着不请自来的两位男性，不可察觉地皱了皱如蝴蝶触角般圆润的眉。
“嘿美女，能拼个桌吗？”另一位男士说。
唐棉笑了笑摇摇头。但对面的男性继续说：“出来旅游嘛，大家放松放松不好吗？”
“就是，这顿酒我们请。”啤酒肚紧跟着说。
一把将正想说话的Anderson搂过来，唐棉抱着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在对面两位男士的瞠目结舌下。
唇分后，Anderson看着对面还有些呆滞的人，说：“现在可以走了吗？”
啤酒肚恼羞成怒：“你们就是没试过男人，不知道男人的好，这不是浪费资源吗。”另一位男士则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同伴说：“抱歉抱歉，他这人口无遮拦惯了，那什么我们不介意你们是拉拉，我觉得也可以一起玩嘛！”说完冲着同伴使了个微妙的眼神。
Anderson保持着礼貌地微笑掏出手机说：“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就报警说你们性骚扰。”
终于安静了。虽然走之前还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什么。
唐棉很快恢复心情，点了一杯牛奶放在旁边，啜饮着刚上来的长岛冰茶，好奇地问：“你在国外这么多年，怎么想回来了？”
Anderson拿出一根女士薄荷烟，伴随着淡淡烟雾，低沉的声音穿过嘈杂音乐，故事的脉络慢慢浮现。
从芝大毕业后，Anderson靠着自己艰难的在大洋彼岸的金融圈里摸滚打爬。她漂亮的学历顺利地敲开了华尔街的大门。深夜的曼哈顿区南部灯火通明，冰块敲打在咖啡杯里，都是金钱的铮铮作响。在这条全长仅三分之一英里，宽仅为11米的狭小道路上，流淌着全世界的金钱。
她有时站在玻璃幕墙向下看，感觉到无数的贪婪和欲望撕扯着人类。自幼年便漂泊的经历给她带来的不只是孤僻，还有坚韧与冷酷。主管形容她像一头残忍的母狼盯着猎物，永不停歇。
在市场上，她总能找到跌涨的信号。像所有沉浸于此道的高级交易员一样，知道自己会赢，才会去建仓。Anderson天分极高，熬了两年后便得到股东的青睐。从日内短线开始做中长线。聪明绝顶的姑娘是有魅力的，她遵守着一个操盘手的职业素养和纪律。安稳平和，永远镇定和冷静。
金融业乱七八糟的事情极多，在这种压力恐怖到极致的行业中，这群人类精英们的变态也堪称极致。
而Anderson不同，她直到工作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初那个14岁出国后在每晚躲在寄宿家庭的被窝里嚎啕大哭的少女，精神已经坚韧到什么程度。
工作后的第十年，她处理完手里的单子，定期休息四个月。手机关机，一个星期查一次邮箱。这次她飞到里约热内卢，狂欢节下的城市如同鼎沸的开水，桑巴舞充斥着这片地球南端壮美、原始、野性的大陆的各个角落。Anderson看着狂欢的城市，还没来得及保持精神稳定，就被路过的人塞了瓶啤酒。几近烂醉的Anderson艰难摆脱狂欢节上精力旺盛的男女，回到宾馆后打开手机，上面有个久违的未接来电。
她拨了回去，电话那头的大哥说：“楚辞，千万不要回来。”
她恍惚了一下，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靴子终于落地了，我们把你的账户建在了开曼群岛，里面的钱够你一生无忧。我把你侄子也送到美国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今年过年就别回来了，以后也别。”说完电话就挂了。
张楚辞的父亲是西北某省的矿业大佬，没什么文化，但极有智慧。他知道自己的生意依托于行政力量，恐怕，早晚横遭不测。所以他及早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国，当他想把儿子也送出去时，来自上层的警告不期而至。走上了这条路，就永远不能回头，他只能把儿子绑在自己的随时可能倾覆的战车上，等待那个大厦崩塌的时刻。
或许下一秒。或许永远都不来。
唐棉盯着Anderson冷峻的侧脸，问出了那句话：“所以，你为什么要回来？”
Anderson愣了几秒，“大概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吧。”
“怎么，他们用所有能力给你铺好的路，你要放弃？”唐棉干了一口啤酒，“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跑到这来看什么劳什子日照金山？”
“你父母给你铺好的路你走了吗？你拉黑未婚夫这么久不怕婚变？”
嘈杂的音乐声掩盖下，再无人说话。
良久，唐棉一饮而尽，酒瓶底部磕在玻璃桌上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变得尖利：“我根本不想当个什么狗屎公务员，我就想造他妈的火箭，他妈的大火箭飞上天，砰砰砰炸在天上，他妈的老子也炸在天上当一个大炮仗，骨灰洒满地球，他妈的那傻逼未婚夫整天就知道这个是股级那个是处级他二大爷是他妈的厅级，他妈的他妈的！”
Anderson愣了半晌，指着毫无形象的唐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喊出：“Fuck the Cayman Islands, fuck bank accounts, fuck traders, fuck mining, fuck the world, fuck money, I just want to live with my family.”
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了半天，眼泪却打湿了对方的肩膀。他们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对方的嘴唇，在灯光摇曳烟雾弥漫的酒吧相拥，光逆着盈满烈酒的杯子波动在无法琢磨的黑暗中，她们注视着彼此，像是在亲吻，也像是道别。
23:39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上床？”玩世不恭叼着烟裹在高领毛衣里的人窝在酒吧的真皮沙发中，面色玩味地盯着对面的姑娘。
像是被猛兽盯着，对面的人绷紧腰背，默然喝下手中最后一口牛奶。叹了口气，摇摇头，唐棉苦笑着看向隐藏在烟雾后容貌晦暗不清的人。“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张楚辞。”低沉但并不沙哑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环境传递到她耳边，出乎意料的清晰。
“要。”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上床？”玩世不恭叼着烟裹在高领毛衣里的人窝在酒吧的真皮沙发中，面色玩味地盯着对面的姑娘。
像是被猛兽盯着，对面的人绷紧腰背，默然喝下手中最后一口牛奶。叹了口气，摇摇头，唐棉苦笑着看向隐藏在烟雾后容貌晦暗不清的人。“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张楚辞。”低沉但并不沙哑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环境传递到她耳边，出乎意料的清晰。
唐棉向后靠在椅子上，盯着酒吧屏幕上方闪烁的电子钟，红色且不断跳跃的灯光跃入瞳孔，电流游荡在液晶面板上，显示着：11:39。时间渐次流逝，她目光穿透时间，跌入分秒之前。
5:03
“尊敬的旅客朋友您好，从成都飞往迪庆方向的东方航空MU5854次飞机……”
唐棉穿着一身素白长裙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成都双流机场登机口，焦急地看着拥挤的人群。手机背板被捏得发烫，还有半小时就停止登机了，而她的未婚夫音信全无。
短促的震动提示，唐棉单手困难地操作着过于硕大的屏幕，一则语音消息挂在状态栏上。旁边的工作人员礼貌的再次询问是否登机，她道歉的摆了摆手点开语音消息：“宝宝哎，我这边领导不给假啊，老子本来都请掉的，要不你退票算了，晚上我们啷个去……”
唐棉失落得息屏，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垮在机场里，委屈的像个没吃饱饭的猫猫。随后心头火起，笔直地站在登机口，恍若一支点燃的白色蜡烛，咬牙切齿地走到工作人员面前，排出机票，头也不回地走进登机廊桥，艰难地放下随身背包后，挤进靠窗座椅，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将未婚夫第一次放进黑名单里。倒头栽进黑甜的梦境。
6:03
睡得腰酸背痛的唐棉挣扎着抬起眼皮，努力程度堪比把自己塞进那条喜欢的小裙子。旁边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要叫空姐吗？”
唐棉猛然坐起，光明钻进湿漉漉的眼眸里，映照着旁边身着全黑的人。
“谢谢，不用了。”唐棉摘掉眼镜，轻巧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失落感又涌上心头，像一坨被污水润湿的毛线团，试图去解开又怕脏。
“还是叫吧。”旁边的人按下服务灯要了一杯水，顺手递给唐棉，又从包里抽出一片湿巾。
“谢谢。”唐棉接过水喝了一口，用湿巾擦了擦眼角，看着隔着一个座位的那人。那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纯色衬衫，脚蹬马丁靴，一身黑色仿佛最纯粹的夜，黑色衬着修长的身材衣服包裹着的脸庞愈发清冷。
对面的人察觉到了唐棉的打量，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唐棉扫了一眼名字：《Wes Anderson： The Iconic Filmmaker and His Work》，很长，没看过，她想。
“你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有什么事情吗？”
唐棉咽下口中的水，因为睡眠而干燥的喉咙浸润后显得格外清凉，说道：“简而言之，被鸽了。”
对面的人瞥了一眼中间无人的座椅，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叫Anderson，你呢？”
“唐棉，Anderson，留过学？”唐棉看向把书收起来的Anderson，略带疑惑。
“十四岁就出去了，今年刚回。”Anderson把书塞进放在中间座位的包里，“你去旅游的？”
唐棉点了点头，秀气的下颌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说道：“去看梅里雪山，本来约好的和未婚夫一起，他请不下来假。”
Anderson嗤笑一声，摇摇头没说话。
重新缩在座椅里的唐棉靠着窗户，抱着胳膊看向即将降落的飞机，心里有些紧张。她从小就害怕坐飞机，总感觉人应该活在大地上，起飞和降落的瞬间更是令她无所适从，抱着胳膊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发白。
Anderson把包拿开坐了过来，从包里抽出一片口香糖，盯着唐棉说道：“你要是感到不舒服，可以嚼口香糖然后握着我的手。”
唐棉接了过来，将口香糖塞进嘴里，握住Anderson的手，她冰凉的手好似握住了少女的□□，柔软，温暖且光滑。
Anderson点了点头说道：“飞机降落时，发动机功率减小，从高空持续下降，你会感到失重感。这是很正常的事，不舒服记得说，”
靠在座椅上的唐棉紧密双眼，紧紧握住陌生的手，仿佛那是她勇气的来源。唐棉不断深呼吸，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
唐棉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独生女，乖巧懂事。父母都是高中老师。邻居家教训孩子的起手式都是你看看人家隔壁的唐棉如何如何，作为大魔王支配了整个小区孩子们的童年。家里的奖状糊了一层又一层，逢年过节父母都享受着来自亲朋好友们艳羡的目光。直到考上高中，父母想让唐棉学文科，将来考公务员。唐棉对诘屈聱牙扞格不通的文科望而却步，嗫嚅着说着自己想学理科，以后去研究火箭。父亲笑着打断她的话语，表示小姑娘家家的造什么火箭，自己就你一个姑娘，毕业了回家考公务员陪在父母身边才是正道。母亲在旁边抚摸着她的头附和着，咱们不远嫁啊，爸爸妈妈房子都给你买好了，就在对面小区。
唐棉低着头，默默地撕掉本来选好的理科，在文科的海洋里痛苦地浮沉着。身为历史老师的爸爸决不能理解唐棉分不清文艺复兴和思想启蒙，每天晚上加班加点地熬着，直到眼睛熬出了厚厚的镜片。艰难地考进四川师范大学，学了父母要求的中文系。
她恨死了中文系那些春蚓秋蛇钩章棘句的寻行数墨，做梦都能梦见满世界的汉字冲着她嘲笑，却一个字不认识。
如此生活二十年，直到考上公务员。
父母在她考上后就着急忙慌地托人介绍相亲，一改直到大学还严防死守的恋爱禁令。她看着一个个父母口中所谓的青年才俊，抽离得直想笑。随便选了父母满意的人，对方和父母对她也很支持。只是她看着未婚夫八面玲珑的模样，对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逛街的时候会让她走在里面，逢年过节也会制造点小惊喜，家庭背景优渥，身材长相都不错，从小就历练得左右逢源，毕业后顺利考进体制内。怎么看都是上上之选。
未婚夫姓陈，是个不错的人。她想。
只是她在感觉对方精明的分寸时，总会想到，有几分真心。
算了，好好的姑娘学什么中文，凄凄惨惨戚戚的，浸润着抹不去的纤细敏感，动不动就陷入缠绵悱恻的自怨自艾中，真是无趣。
唐棉感觉周边猛然一顿，飞机降落了。
她睁开双眼，香格里拉翻江倒海的日光扑面而来。
阳光灿烂，温暖盛大。
航班到达了。
6：35
“愣着干嘛？下飞机了。”Anderson摇晃着唐棉的手，“别想那个臭男人了行吗？香格里拉哎！”Anderson拉起背包拽着唐棉就往外走，唐棉忍俊不禁地说道：“你热情得好像一个即将坑骗游客的导游。”
一群戴着小红帽的大爷大妈齐刷刷站起来，中间一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挥舞着小红旗喊道：“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导游王导游，您也可以叫我王导！我现在心情愉快，大家愉快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随后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拿走托运行李的唐棉敬仰地昂着头看着背着硕大背包的Anderson，一边哆哆嗦嗦一边赞叹道：“我现在相信你真的留过学了，你这造型和我大学里的留学生一模一样。”
Anderson毫不在意地捞过来唐棉的包，在里面翻找着厚衣服，拉出一件卫衣扔给她，用下巴指了指出站口，“送你到哪？”
“谢谢您嘞！你人真好。你不冷吗？”唐棉喜不自胜，以她一米六的身高扛着这么一大堆玩意，确实有些吃力。
走出机场，毫不掩饰的日光洒落，唐棉在包里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防晒霜，涂抹均匀后顺手交给Anderson，Anderson摇摇头表示不用。唐棉指了指太阳说道：“这么大的太阳你不防晒？”
“比这还大的东非高原我都这么过来的。”Anderson把包码好，“就到这里了？”
唐棉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啊，我打车走就行，你怎么走？”
Anderson看了眼手机。“我租了辆车，那边给送到停车场。”
“没人接你？”唐棉惊讶地看着Anderson。
“谁规定得出来旅游一定要两个人？”Anderson摆摆手就往停车场方向走去，唐棉还在看着Anderson的背影，Anderson是一个瘦子，走过去自然要简单些。唐棉本来要去送的，Anderson不肯，只好停住脚步。唐棉看见Anderson踩着黑色马丁靴，穿着黑色衬衫，背着藏青色旅行包，矫健地走到机场边，Anderson用两手护着背包，两脚避开人群；清瘦的身子左右摇晃，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唐棉看见Anderson的背影，唐棉的哦很快地浮上来了。Anderson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顶着唐棉期待的目光，Anderson艰难开口：“你要和我一起吗？我的车……应该能载两个人。”
“好啊好啊好啊。”唐棉点头如捣蒜，雀跃着把包又挂在Anderson的手上。Anderson苦笑着看着她，锋利的下颌线划开香格里拉早晨清冷的空气，“走吧。”
6：55
“你管这玩意叫应该？”唐棉看着停车场安静趴着的一台大G，面无表情地盯着Anderson。
“本来打算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相处，可换来的却是疏远。不装了，我摊牌了，其实我是富二代。”Anderson拉开后备箱把背包扔进去。
“看出来了，怎样，要给你颁个奖吗！”唐棉谨慎地绕到车前，偷偷摸摸地打算拍一张车牌号用来报备。没想到停车场里光线不好，手机闪光灯自动打开，一阵光芒猛烈偷袭正准备拉车门上车的Anderson。
唐棉当场愣住。
沉默是今晚的卓别林桥。
“完蛋，会不会当场把我的行李扔下去扬长而去，救命啊这也太尴了……机场的地怎么这么硬，我好想用脚趾抠出一个三室一厅钻下去。有没有人能救救我，在线等，挺急的。”唐棉正在胡思乱想着，Anderson的声音游荡在空旷的停车场：“你到底上不上来？”
“来了！”唐棉臊眉耷眼的缩在副驾里。
Anderson面无表情地摸着方向盘说道：“系上安全带，你要去哪？”
唐棉打开手机，看了一眼Anderson，小心翼翼地说道：“正好该吃早饭了，我看了看网上的攻略，这里有一家早餐还不错，不然我请你吃个饭？”
“你导航。”
“好嘞！”
7：05
唐棉站在云南香格里拉独克宗古城的水泥石板上一脸迷茫。
“不是说好的古城，这怎么连木雕都是全新的？”唐棉摸着墙壁上崭新的木头，陷入沉思。“难不成这玩意跟大理学的？”
站在旁边的Anderson叹了口气说道：“我12年的时候来过一次，那会真是古城，后来失火了，你现在看到的都是新的。”
唐棉看着墙上精美的木雕，Anderson顺着她的目光，继续说道：“墙上是大理剑川那边的木雕技术，剑川的木雕技术很出名，你可以仔细看看。”
她看着木雕里叼着毛笔脚踩祥云的鹿，鹿的身边簇拥着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起来像浮萍的植物，用手一寸寸漫过木头的脉络。
“咱能去吃点什么不？”Anderson幽怨的声音飘过。
“能能能能。”唐棉回过神来马不停蹄地拉着Anderson就往前走。
热气腾腾的酥油茶端了上来，饿到前胸贴后背的唐棉捞过铜壶，先给Anderson倒了一碗，迫不及待地凑上去喝了一口。眼镜花了。
齁咸。
热泪盈眶。
“你的表情像闻了发酵三天的臭袜子一样。”Anderson面带微笑，啜饮。“再来一口试试。”
唐棉头摇得像游乐场里的大摆锤。
“来都来了。”
果然是中国人啊，哪怕14岁就出国。
第二口，唐棉仿佛感觉香油做的巧克力在自己的喉咙里绽放。
好油。
再来一口，唐棉咬牙切齿地努力咽下去香油巧克力。刹那间，不知从何处升腾起的香气自舌根后散发而出，麻酥酥地裹挟着唾液，不禁再次咽下去。奶香从舌尖直冲颅顶，她瞪大眼睛，这一刻，连鼻孔都是香甜的。
Anderson像老谋深算此刻终于阴谋得逞的政客，沉静地端着瓷碗，慢慢吃着酥油茶。、
唐棉化身美食博主，不断对着上来的食物评头论足。青稞饼像咸味的全麦面包，怪不得西藏人身材挺好，牦牛包子吃起来又柴又鲜，像过劳死的牛……
安静在旁边倾听的Anderson放下筷子，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和朋友出来也喜欢这么努力讲段子吗？”
“我……让朋友开心嘛。”
“不用那么辛苦活跃气氛。不如你听我跟你聊聊？”Anderson拍了拍肚子，叼着牙签伸了个懒腰。
“好耶。不过这姿势不太优雅哦。”唐棉眼睛一亮，顺便指出同伴动作太过粗犷。
“我是西北人，西北偏北，活人带刀。”
“那死人呢？”
“死人插刀呗。”
“好凶哦。”
7：55
叉着腰晃着胯的Anderson慢悠悠走出餐厅，口中的牙签还在不安分地摆动。身后结完账的唐棉跟了上来。Anderson瞥了一眼随口问道：“饭也吃完了，你那一堆东西给你送宾馆里？”
唐棉笑嘻嘻地拉着Anderson的宽松衬衫的下摆，眼睛眯着，仿佛一只灵巧的狐狸。“别着急嘛，吃饱饭不得遛遛弯，你不是还要跟我聊聊吗？”
Anderson冲着香格里拉湛蓝的天空翻了个白眼，手指向独克宗古城的最高点说道：“古城的那个山包叫龟山，当年大火的时候烧到这个山脚下，突然风向就变了，山顶那个庙因此保留了下来。你上去看庙里还是当年的雕像和壁画，新修的古城里为数不多的古玩意就在这了。”
“神佛有灵。”唐棉崇敬了几秒回过味来，“不对啊，整座古城都烧没了就这座庙还在，神仙也是利己主义者？合着神佛有灵只保自己？”
“阿弥陀佛，你求他们保佑的时候，不也是只想着自己？”阳光洒在Anderson清瘦的脸上，嘴角隐有佛光。
唐棉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掏出纸巾对着Anderson的脸就擦。Anderson一把抓住唐棉的手说道：“干嘛！”
“你吃饭没擦干净嘴。”
“老子乐意！”
沿着山路一直向前，金色的大转经筒横亘在天地之间，默然无声。太阳自东方慷慨洒落，本就金灿灿的大转经筒在日光的加持下愈发神圣，富丽堂皇，璀璨夺目。唐棉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把栏杆拍遍，用手拉住转轮上的彩色条带，冲Anderson使了个眼神，试图拉动大转经筒。Anderson无奈地跟了上去。
游客们呼朋唤友嘈杂喊着一起来，小姑娘都上了，再来几个男的一起转。
在众人的努力下大转经筒极不情愿地动弹了两下，好像不愿意给这群吵闹的游客增加功德。
唐棉捏了捏被条带勒出痕迹的右手，若有所思地看着归于沉寂的大转经筒，问道：“你说在下面加个电机，能不能在佛祖那刷功德？”
“你这种情况一般会被封号。”Anderson没好气地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唐棉望向Anderson修长的手，条带在手上勒出血色痕迹，手掌光洁，指甲圆润，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唐棉拉着Anderson的手爬上古城的最高点。天蓝得像一泓湖水，云朵汪洋恣肆地生长，攀着风的呼吸纵意脉动，阳光穿透大片大片纯白的云朵，好像一把锋利的镐凿穿棉花。日光下澈，排列整齐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蹲伏在白墙之上。墙下是太多太多的蒲公英，摇曳在缄默的风中。人潮涌动，熙攘不停。
“走，搬行李去。”唐棉蹦跳着向山下跑去。
8:17
“这里能看到大转经筒哎。”扑在床上抱着枕头的唐棉望向窗外。’
刚和旅店老板解释过自己只是送个行李不住这儿的Anderson把包恨恨甩在她的身上，“大小姐，我是你请来的保姆吗？”
唐棉笑眯眯地安抚着暴躁的Anderson，说：“谁请得起这么贵的保姆，坐坐。我给你拿瓶水。”
不喝，先走了，还得找个地方住下。Anderson放下包就要走。
“别啊，你住这不就行了，妹妹给你留半张床。”唐棉翻了个身，裙边皱到腰部，漏出光洁笔直的小腿。
Anderson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年纪大了，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开个玩笑，我可没这么大胆子，你接下来去哪？”唐棉腾起身把裙子往下拽了拽，盖住了纤细的脚踝。
Anderson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先去拿装备，再去梅里雪山。”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想去梅里雪山。”
“so？”
“你想想，我刚查过攻略，从这里去梅里雪山山路4个小时，你确定要自己开吗？”
“你开车技术很好？”
“别不相信人！我从大学就来回开车回家了，五年老司机零失误。”唐棉气鼓鼓地掏出驾照拍在床上接着说道：“而且两个人结伴也安全一点，藏区，你知道的。”
Anderson迟疑片刻，点头应允。敏锐躲开扑过来试图拥抱的唐棉。
“跟我去拿装备，然后把房间退掉。”
得知去往梅里雪山的路崎岖漫长且无法在一天之内返回，唐棉气急败坏地退掉房间，碎碎念了一路，Anderson不厌其烦，狠狠往她的嘴里塞进一片口香糖。
导航确定好具体位置后，Anderson调整好坐姿，油门踩下，清晨的旷古阳光明晃晃地洒在独克宗古城脸上，引擎轰鸣。
“安全带系好了，我们出发。”
9:42
唐棉屏住呼吸，袅袅婷婷双手合十拜倒在五世□□铜像前。秀气的额头贴在噶丹·松赞林寺的殿前，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愿望。Anderson聚精凝神听了半天，大概是“平淡生活”什么不知所谓的话。疏淡地笑了笑，掐出一根白色万宝路，食指在烟嘴上转了一圈后，想起自己在的地方，摇了摇头抱着肩膀游荡在这座堂皇大气雍容华贵的寺庙里。
马丁靴裹着修长的小腿，靴底的铁掌敲击在木质地板上，厚重沉闷。
Anderson微扬起头颅，光华夺目的壁画闯入清澈的眼眸。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Anderson皱了皱好看的眉头，想起那是在大英博物馆的 33 号展厅。隔着厚厚的玻璃，镀金青铜曼荼罗裹挟着百年的光阴，就这么脆生生绽放在面前。游子对着游子，露出沉默难言的笑容。
那天Anderson在33号展厅坐了一下午，什么也没说。
14岁就出国的经历让Anderson接受这个世界的运转逻辑。少时漂泊，命里带风。
第一次出国，两手空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的Anderson，怀揣着父亲不设额度的银行卡，同学还没认识几个，迎头撞见芝加哥的一场大雪。
这是Anderson在异乡遇到的第一场雪。
闹钟尖锐响起又“啪”的一声按掉，和床撕扯几分钟，Anderson打着哈欠走下寄宿家庭的楼梯，惺忪地睡眼迷离，寄宿家庭是很温和的天主教徒，吃饭会拉着Anderson做祷告，而Anderson连敷衍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吃完早餐后，Anderson斜背着书包把自己塞进寄宿爸爸的车里，爸爸有两个女孩，与Anderson同龄，上学的路上总会叽叽喳喳一路，这时爸爸总会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着这个孤僻的亚洲小孩，好奇Anderson为什么不加入讨论中。
那时Anderson还不抽烟，只记得第一场大学覆盖下的芝加哥，空气清冷，阳光照在雪上，像极了西北老家的清晨。
洁白得好像整个世界安然无恙。
成年那天，Anderson搬出寄宿家庭，笑着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
留学生活无趣乏味，仗着父亲毫无上限的银行卡余额，Anderson学着身边的朋友们搞party。莫名其妙的人准时出现在Anderson的独栋别墅里：小组课的同学、帆船会上的队员，朋友哥哥的前任男友……21岁才能喝酒的青少年们躲在别墅的音乐里摇晃年轻的□□。第二天下午头痛欲裂地起来后，酗酒的感觉持续昏沉，想不起来昨天来了谁又去了谁。一无所知对方的名字和长相。
Anderson推开昨天晚上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一张床上的中东地区的大胡子兄弟，颓唐坐在像废墟一样空旷的别墅内，双腿绵软地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无精打采地喝着。
大胡子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嘟囔着不知什么地区的语言翻找着衣服。他穿好衣服后走到Anderson面前，坐下自顾自地卷起大麻，递给Anderson一根。
Anderson面色铁青，指了一下他，又了指大门。大胡子眼神玩味地耸耸肩，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春天的时候，Anderson坐在芝大的老图书馆里，这里是全美最大的图书馆之一。阅读灯温和地照耀在橡木桌子上，镜面反衬出安静的学生们。稍微咳嗽一下，声音在高耸如教堂的穹顶下游荡，像古老知识的波纹穿行在青年运转的大脑中。
知识森然，信仰林立。
Anderson捧着一本精装的十四行诗，暗绿色书皮摸起来像昂贵且冰冷的猫眼石，目光愣愣地从哥特式的尖顶彩绘玻璃投射到外面。郁郁葱葱的树在和风中摇摆，岁月无恙。远处散落在熙攘草地上的年轻人们，充满胶原蛋白的脸无所畏惧地拥抱着温暖的日光。抱着古典吉他的白人姑娘和身后扎着脏辫的黑人小伙摇晃在清爽的风里，伴着不知名的音乐舞蹈。
Anderson放下了十四行诗。决定去旅行。
大好青春，随便走走。
夏天，Anderson考完持枪证后，抱着一把长枪一个人开着一辆老式凯迪拉克横穿66号公路，这长达近2500 英里的旅程，天高地阔，老式牛仔的身影错落在公路两旁，印第安人的呼啸令人不由自主地绷紧腰背，黄沙漫天。公路小镇旁贩卖冒着气泡水的酒馆，霓虹灯闪烁的汽车旅馆，古式而老旧的加油站。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公路上，Anderson打开敞篷，手持着刚买的威士忌，笑声恣肆张扬地和世界干杯。
“想什么呢？”有人在面前摇晃着洁白的素手，Anderson猛然一惊，从记忆里退出。
Anderson低着头盯着面前的活泼少女，没好气地问：“拜完了？”
唐棉摆了摆手说：“我连身份证号都报了一遍，许的愿肯定灵。”
“怎么你们年轻人开始不信苍生信鬼神了，对得起红旗下的教育吗？”Anderson踱步走出寺庙，慢悠悠地问。
“神佛不比自己靠谱？”
“有道理。”
11:03
自独克宗古城缘路而行西北，山川渺渺，深绿色湖泊嵌在几百个世纪的冰川切削大地后留下的沟壑中，日光自东向西坠落在绵延不断的山涧中，Anderson摇下车窗，略带水汽的风拥着淡淡青草香迎面而来。
像极了爱情。
贴着悬崖蜿蜒而上，几百公里贴着悬崖的山路，美不胜收。唐棉脱了鞋抱着腿缩在宽大的座位里，任由绵软的风打在裙子上，她喝了一口水问：“你独克宗古城都去了，梅里雪山没去吗？”
Anderson全神贯注地开着车，双手握着方向盘，回道：“没看到日照金山。”
“兆头不好啊。”
“所以倒了很久的霉运。”Anderson漫不经心地回答。
感觉到寒冷的唐棉关上窗：“云南是有点玄学在身上的。”
Anderson默默关上另一扇车窗：“人年纪大了，就会信命。”
唐棉细细打量端坐在方向盘的司机，腰背笔直，线条流畅。面色白皙，皮肤温润，刚才的风将光泽繁茂的头发吹向耳后，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蝴蝶的触须一般弯在那里显得特别黑的眉，圆润饱满。直视前方的眼眸似夜间沉静的海面，眼角模糊不清的鱼尾纹略略带出时光无情的划刻。阳光洒在下半张脸，鼻梁笔直高耸，伴着瘦削的下颌和抿起来的薄唇，打上一层金黄的薄雾。她不由得看得出神：“你真好看。”
“很多人都这么说。”Anderson挑挑弯得很好看的眉毛，“可惜我从未让他们得到过我。”
“那你手指上的戒指……”唐棉指了指Anderson修长无名指指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绿宝石戒指。
Anderson默不作声，把戒指戴到食指。
唐棉撅了撅嘴，坐起身从Anderson指节上脱下戒指，赞叹着宝石的光泽。“我还以为谁送给你的。”
“想要就自己去买，难不成还等着男人送你。”Anderson没好气地说。
神佛信手凿出崖壑，伴着层峦叠嶂不断起伏的树木一直爬到山腰，沿途唐棉目不转睛盯着远处山峦，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属光泽，凌乱积雪洒落其间，如同黑夜中燃烧的羽毛。
陡然，白马雪山撕破迷雾，骄傲矗立在天地之间。唐棉激动地欢呼，想要拉着Anderson但又怕影响驾驶安全，只能紧握着拳头指着远处的雪山雀跃，她探出头去，风穿过长发，散落的香味飘摇钻入Anderson的鼻翼。
Anderson用余光静静的打量着副驾兴奋的姑娘。姑娘出四川，下云南，符合巴蜀女子的一切。裙子下的小腿纤细白皙，线条紧绷利落。腰肢柔软，修长脖子上垂落的项链挂在凸起的衣物上，颈部露出一小片白腻，衬得项链上的星星愈发明艳动人。小巧精致的五官藏在雾鬓风鬟里，只能看见柔和的下颌线，温软腴润。
看起来手感好好的样子，Anderson想。
“过来让我捏一下。”
“哎？”听到要求的唐棉猝不及防，呆滞的表情愈发可爱。
Anderson伸直右手，反手捏住她的脸。
嗯，手感温润，弹性不错。人就是要敢想敢干。Anderson眯着眼想着。
唐棉一把拍掉那只不断捏动的手，“做爪子嘛！”不服输地反手掐住Anderson的脸，突如其来的触碰让Anderson往后一靠，红潮如深夜蹑手蹑脚爬上主人房子楼梯的小偷一样不绝如缕地浮荡在脸上。
“别影响我开车，拿走，鱼尾纹要掐出来了！”
唐棉狐疑地盯着脸红的Anderson，刚要靠近仔细盯着，吐出的气息打在Anderson的脸上，“你怎么脸红了？”
Anderson一把推开她。车子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游荡。天色渐变，寥落水珠渐渐凝聚车玻璃上。在路边停下车，下车点了根烟。
“车里太热了。”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接着说：“累了，换你开。”
12:11
起伏不定的山峦和草地，间或看到远处游动的云朵，天边一大块乌云沉甸甸漫过车顶。山间的天气变化极快，雾气般的小雨很快淅淅沥沥。雨水敲打在车的顶棚上，叮咚凌乱，敲出自然的呼吸。Anderson伴着节奏，漫不经心地敲打一首无名的歌，索性打开播放器，音乐骤然充斥整个空间，Wild Cards的Falling Down敲打耳膜，同时具有金属和空灵质感的嗓子顺着滴答的雨声恣肆挥洒在向着越野车不断奔袭而来的地平线上。
很快Anderson就后悔把车交给唐棉了，这娘们开车太野了。Anderson无助地抱着背包，好像秋风中对抗季节的焦黄叶子在车里无助摇摆，嘴里叼着的半片面包甩得像垂死的鱼。
“慢点慢点！这下雨了不知道吗！”Anderson靠在座椅里挣扎出声。
“啷个山路还有人比我熟嘛？忍你开车速度很久了！”唐棉一边吃着士力架一边不屑的看着小脸煞黄的副驾。
Anderson指着前面喊：“别看我！看路！弯道！”
唐棉放在挡把上的右手纹丝不动，优雅自在地漂移入弯。
“嗯？”
眼神迷惘的Anderson不知道该说什么，直感觉这娘们不像个好人呐。
天色苍茫如漫卷的水墨，恣肆挥洒。乌云遮住的太阳只剩余晖。车辆在国道上不断爬升，好像雨季穿行在丛林里的圣甲虫。细若游丝的雨线渐渐连绵，雨刮不停刮开视线又模糊，车里只剩空调淡淡风声不时吹拂面庞上细小的绒毛。Anderson拉开天窗遮阳板，雨水游走在玻璃上，蜿蜒蛇形，如同吊诡的命运。
热闹的聊天在这种气氛中莫名冷下来，“不如说说我们印象最深的一次旅行吧。”唐棉如是说。
在淅淅沥沥的雨里，Anderson和唐棉的过往像翻开一副尘封许久的山水画，青灰弥漫下，遮天蔽日地铺进各自的眼眸。
第二年，Anderson换了一辆车，正宗美式肌肉车，道奇地狱猫。一个人开车从加拿大到墨西哥，纵贯洛基山，从北到南，自西向东。广阔天地，毫无作为。懒散得像吃饱了的猫，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大平原上追过飓风，草地里和闪电擦肩而过，恍惚间和曾经骑马漫游在偌大美洲的印第安人一般无二，无拘无束，放荡不羁。走的路多了，令人着迷的气质在身上逐渐显露，Anderson哭笑不得地拒绝了大堆示爱，将自己所有的时间扔给了自然。
有时从希尔顿的套间睡醒，晚餐微笑着品尝鱼子酱，任鲜美在舌尖上绽放，清晨推开紧紧搂住自己的在昨夜酒吧中遇到的美好□□，深深一吻后半点踪迹不留。有时抱着枪腰酸背痛地从汽车座椅中爬起，看着晨光自地平线汹涌而来。
夏天，从洛杉矶到旧金山，西海岸蜿蜒前行，回响在一号公路上的油门轰鸣声顺着峭壁冲进太平洋，海鸥在惊吓中远远飞离，Anderson大笑着冲着海鸥挥动着手中的薯条，可惜无鸟在意。晨光熹微时，车开到17-mile Drive，陆地、海洋、蓝天就这样闯进视线。Anderson走出人造的精密机械，车停在海滩上，安静地坐在地上，看着潮水四起。
真是一片适合埋葬自己的地方——天光蔚蓝。太阳还未跃出海平面，雾气飘摇，风在此刻有了形状。空气中泛着淡淡的盐，海浪自远方扑来又褪去，Anderson摸出一瓶威士忌，甩掉鞋子，朝着海水一步步走去。
海水下平整的沙子踩上去后温暖坚实，脚边其他的沙却不断被潮水带走，直到平整的沙滩变得坑坑洼洼，无法站直。灌下一口烈酒，醪糟刺破喉咙，热流贯穿肺腑，酒气伴着雾气飘荡在无人海滩。朝阳渐起。碎金般慷慨地洒向世间，远处的海在燃烧，走到水波深处，浪涛淹没腰际，一直走到海水变蓝。Anderson点开手机播放《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片尾曲《Shape of My Heart》，醉意泛起，朝霞红地像天空的鲜血，四下无人，壮阔得仿佛不像在人间。日光已掠过头顶，破开暗涌的雾。安静、寂寞、壮阔。
Anderson深吸一口气，摇晃着手中的酒瓶，站在异国他乡的海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
翻过这座山，唐棉就到了真正的张家界。她不由得裹紧身上的白色外套，山风带着厚重的凉意钻进门缝里刮在脸上，像是夏天站在冷库门口，难以分辨到底是热还是冷。抱着大学男友的胳膊，远远看去，好像一只北极熊抱着长颈鹿。
坐在缆车里的长颈鹿低着头宠溺地看着她，揉了揉唐棉的头发，指着山涧清爽的雾，说着玻璃外的山水好像一幅画。
顺利考进成都本地大学的唐棉在父母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走进象牙塔里，父亲笑眯眯地握着母亲的手，神情平静，略带一丝藏不住的骄傲和希望。她恍惚间发现父亲略微佝偻的背，母亲耳边泛起的淡淡白发。他们一直相互挽着手，漫步在女儿的校园里，温和而满足。在帮忙铺好床铺之后，父亲搂着眼角微微泛红的母亲，缓步笃定地走出寝室，挥挥手，慢慢消失在唐棉的视线中。
学校和家隔了半个城，父母时不时驱车前去探望，三令五申不准恋爱和好好学习。随着时间流逝，每年的奖学金让父母愈发满意教育的成功，奖励她一辆不错的车后，父母终于放下紧盯的目光，逐渐习惯了女儿偶尔回家的日子。
父亲笑着说女儿终于要有自己的生活，并默默地多打了生活费，除了时不时强制开视频和不定时去学校探望，唐棉第一次感觉，自由的空气从父母设计好的藩篱中，犹犹豫豫地丝丝渗透。
要说流金岁月，她再也没有度过比那时更奢侈的时间了。文科类专业本就压力不大，闲暇时光东游西荡，青春一掷千金大把挥霍，眉眼适意如诗。期末突击进行复习，那是上课要看心情的时候，太过肆意地浪费让唐棉心里甚至有了一丝犯罪感。多年以后，坐在办公室喝咖啡的那个繁忙下午，她涣散的目光越过案牍丛生的高墙看到那时的自己因没课窝在宿舍床上无所事事翻开从图书馆借来不知名的诗集感叹着无聊的那个普通周三下午。
但是如果大学再重来一次，或许一切还是相同。青春留下最绚烂的句读。每年盛夏逸夫楼门口，璀璨的日光透过林间洒下斑驳的碎金般的年华，每一次慵懒地眯眼，都是对回忆倾注倾盆大雨。
春秋的好天气，成都难得的蓝天，天蓝得仿佛是一种罪过。阳光努力钻过绵密的树丛，不热不冷的贴年轻人的脸上。莘莘学子成群结队从教学楼里散出来，三五成行，并行着在树荫下说着话，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大笑。躺在操场上晒晒久违的太阳，温暖和煦的风吹来，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看台上坐着几位抱着吉他的男女，悠扬的歌声传来，台下有人晃动头，轻声应和。
果然是大好青春。
唐棉捧着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操场上。并不刺眼的阳光照在书页。像是镀上一层神圣的赐福。赐福被阴影打破，一个人头斜刺过来，声音略微颤抖地说：“同学，这样看书会伤害眼睛的。”
她抬起头，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微笑看着他，身后远远缀着几个假装不在意看热闹的兄弟，只可惜演技太假，被人一眼看穿。唐棉盯着他看了半天，想着：他的牙齿真的好洁白。
唐棉开始恋爱，在十九岁的时候。跌跌撞撞地学着如何去恋爱。在恋爱一周年后，他们决定去旅行。
张家界的千年山水就这么豪爽地铺开在了二十岁的唐棉面前。呼吸的空气清凉如水。他乡的风，迥异与成都的此时，竟颇似故乡暮露沉沉的冬。山上无人的森林十分静谧，当然可能只是因为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四下鸟鸣窸窣可闻，远处的山峦绵延起伏却又看不真切，她想起家乡冬日的清晨，仿佛绵延古今的雾气压在行人头上，不见天日。阳光未能直射，只留苍白一片填满峡谷。
男友搂着唐棉的肩膀，风从他们瘦削的肩头划过，空气清冽、剔透、干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用力。雾气低垂，伸手可触，可惜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懂最是难解少年梦，黄粱一转又付空，也不懂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只是，他们挽得很紧，像是缠绵，又像是畏惧彼此失去。
“所以你们旅行完就分手了？”Anderson适时的毒舌塞进唐棉惆怅的回忆里。
“没有！”她白了副驾一眼，风情万种，Anderson心脏漏跳了一拍。
Anderson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所以你和那位牙齿真的好白的男孩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我的天你就记得他牙白了。”说完坐起身对着后视镜偷偷龇了一下牙。
唐棉耸耸肩说：“后面就是无尽的争吵，忘了到底因为什么了，反正最后分得挺不愉快。”说完自嘲地笑了笑：“人真是奇怪，分手时吵得刻骨铭心，分手后却只记得他的好了。”
Anderson看着完全笼在雨里的景色，默不作声。正当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车身猛烈横转，Anderson惊恐地看向前方，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牦牛撕破雨幕出现在公路中央，唐棉为了避让猛打方向盘。车身几乎失去平衡，剧烈的摇晃使得Anderson头猛然撞向车窗玻璃，脑袋嗡嗡作响，唐棉咬着牙维持平衡，方向盘好似要被拔掉。在无法控制的横移中，一头甩进岔路。
轮胎在连绵的大雨中几乎无法保持抓地力，车身平衡被猛打方向盘打破。摇晃之间，唐棉勉强控制着车体姿态。旁边的岔路是一条向下的弯路，两边甚至连护栏都没有。稍不留神就开向悬崖。她不敢猛踩刹车，但又无法保证车身在窄路的行进。眼角瞟到弯道尽头的左侧有块大石头，唐棉侧对着石块，一个甩尾，将车身重重撞向石头。
车，停住了。
14：48
耳中嗡鸣作响的唐棉努力直起头，连忙向副驾望去。汽车的感应雷达疯狂鸣响。Anderson半死不活地窝在座椅中，眼睛紧闭，生死不知。她连忙摘掉安全带，跪在中控台，将Anderson抱在怀里，拍打着Anderson的脸，见没反应，大脑一片空白，试探着将手放在Anderson鼻子下方，没有感受到呼吸。唐棉掰开Anderson的嘴就贴上去，右手垫在Anderson脖子上，深呼吸将空气吐进对方的嘴里。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渗进她的口中，突然，她瞪大了双眼。
Anderson抱住她的身体，深深地吻了上来。嘴唇接触，舌头伸进她的口腔贪婪地寻觅着。
他们在警报声中接吻。
半晌，唇分。唐棉愣在Anderson的怀里，呆呆地看着一袭黑衣玩味的笑容。片刻后仿佛发疯一样捶打着对面的胸口。爬进副驾驶坐在Anderson的怀里，静静抱在一起，劫后余生。
Anderson不动声色地托起唐棉，挪了挪血液不通的腿，唐棉手穿过被细密碎发盖住的Anderson的脖子，半晌说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觉得你再不从我身上下来，我的腿就要死了。”Anderson试图继续让血液正常循环时，唐棉又爬回主驾驶，推开车门检查损坏情况。绕了一圈后啧啧称奇，感叹不愧是豪车，安全性就是高。撞了这么重的一下也就车门瘪了一块。
唐棉重新爬进车里，平复一下心情后，目光直视前方，咽了一口口水后，强装镇定地说：“我觉得刚才那个吻只是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我没有这种方面的经验，不代表我喜欢这个……嗯……有这种倾向。”
“我也没有，别多想。”
16：12
车轮滚滚，即使车门因为撞击露出难看的伤痕，不过，这使得它看起来更像一名旅行者了。Anderson指着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梅里雪山，慢悠悠地给司机讲述着景点，仿佛真成了导游。唐棉偶尔看向副驾驶坐着的那个人，腰背笔直，纤细的手指随着讲述指向远处，低沉的声音很少见，但是格外好听。
主峰卡瓦格博在藏语中意为“雪山之神”，传说中卡瓦格博是一位英俊、善战的太子，因此簇拥在卡瓦格博两侧的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群被称为“太子十三峰”，在梅里雪山对面的飞来寺里，藏民供奉有卡瓦格博的妻子缅茨姆，是一位骑着野鹿的俏丽的女性形象。但是也有传说指出在松赞干布时期相传卡瓦格博曾是当地一座无恶不作的妖山，密宗祖师莲花生大师历经八世劫难，祛除各般痛苦，最终收服了卡瓦格博山神。从此受居士戒，改邪归正，皈依佛门，做了千佛之子格萨尔麾下一员剽悍的神将，也成了藏传佛教的守护神，成为胜乐宝轮圣山极乐世界的象征，成为康巴地区众生绕匝朝拜的圣地。梅里雪山也成为莲花生大师的伏藏地。讲到这里，Anderson看着安静倾听的唐棉，问她：“你觉得哪个说法是真的？”
唐棉笑着摇了摇头说：“神圣和恐惧都是人类崇敬某些事情的原因，都是神话，谁能分得清真假。”Anderson点了点头，继续说着漫无重点的话。
他们将车停在飞来寺的客栈旁边，拎着物资住进去，放好东西后，两个人决定出去逛逛。
飞来寺地处滇藏线路边，是拍摄梅里雪山全景和观赏“日照金山”的绝佳观景点，渐渐寺庙周边这里成了滇藏线旁的一处游客集散地，客栈和餐馆一应俱全，是游客来梅里雪山的落脚地和中转站。飞来寺周边很多客栈的房间，便可以清晰地观赏到雪山的全貌，视野极佳。Anderson拉着唐棉走向飞来寺，叠嶂层峦，丰草长林。古寺在云雾缭绕中渐显，颇斩云断雾之姿。远处苍山白云，蓝天俊朗，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像一块凝固的时间。
林风过耳，紧握着双手的两人不经意的对视却又迅速弹开。唐棉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逐渐升腾，耳后突然擦传来陌生人的叫喊：“两位可以当我的模特吗？我觉得你们特别适合在这里拍照。”
两人回头看见一位拿着摄像机的年轻人，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拍照，Anderson言笑晏晏地点头，并且搂着唐棉肩膀，一米七的身高让她毫无压力地将手放在唐棉的肩膀上，像是一对熟悉的密友。
“哎好！两位能否看向雪山？”摄影师的指导不断传来。两个人根据指令不断作出相应的动作。
摄影师看着取景框里的人儿，感叹人像三要素诚不欺我。
“来，两位对视一下。”
对视的两位，却逐渐霞飞双颊，几抹桃红胜过天边晚霞。摄影师瞪大了双眼看着前方，而相顾二人只能感受到对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两人吻在取景框里，背后是雪山和云海。
摄影师连忙换上拍立得，闪光灯一闪而过，Anderson和唐棉的长发纠缠在照片里，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仰头的那个搂着对方的脖子，低头的那个抱着对方的腰。
打印出来的照片模糊又清晰，摄影师看着照片上吻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决定多拍几张，权当支持爱的自由。
她们身后的云是自由的，爱也是。
18：23
热气腾腾的腊排骨在煮沸的汤锅里上下浮沉，咸到猛烈喝水都盖不住齁的唐棉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锅子，若有所思地拉住服务员说：“请问你们平时也吃这么咸吗？”
服务员露出热情不失礼貌地微笑：“是的，这是本地特色。”
唐棉总觉得这种饮食不太健康，继续问：“你不觉得过咸的食品会影响健康吗？”
旁边壮硕的康巴汉子放下筷子，带着本地特有的口音说：“哎呀我们藏族吃了多少年了都没问题多吃吃就习惯了嘛。”
Anderson遂掏出手机查了查本地居民平均寿命，横向对比后说：“不是你们都吃成少数民族了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啊。”
唐棉连忙捂住准备继续发表暴论的Anderson，感叹西北人确实带刀，这一张嘴就把人憋死的本事身上不藏几把刀怕是早被人砍死在路上了。
牦牛肉火锅咕噜咕噜地泛着清香，老姜在辣椒的掩映下泛出微微嫩红的毛茬，唐棉用勺子舀了半口辣汤，用嘴吹吹，恶狠狠地塞进Anderson的嘴里，一股浓郁的气息顺喉而下，在寒冷的山区冻得早就手脚冰凉的Anderson感到胃里烫开一条出路，一口下去，腹中安稳。拿起筷子就夹了几片牦牛肉，嫩滑爽劲肉质细嫩，裹着煮开的牛油，香、鲜、甘。她抿了抿嘴，沾上辣椒的嘴唇愈发显得娇艳动人，看得唐棉蠢蠢欲动。
人都说酒肉朋友酒肉朋友，当你饥饿寒冷的时候，也只有酒肉能给予最直接的快乐和温暖，所以这个世界上快乐的胖子越来越多。
呷下一口酥油茶，唐棉满足地抱着自己的肚子瘫在座位里，踌躇满志地准备讲几个烂俗笑话。可惜补完妆的Anderson并没给她这个机会，捞着她就要去喝酒。唐棉在挣扎未果后只能老实跟着她去酒吧，因为Anderson给了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我请。
20：55
飞来寺的酒吧的格局，是和别处相同的：都是当街一个烂俗装修的所谓网红门脸，进去后酒柜里面预备着冰块，可以随时冰酒。旅游的人，到了晚上吃饱喝足，或是像在旅途中有些艳遇，每每花四元钱，买一瓶酒，——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瓶要涨到十元，——靠吧台外站着，冰冰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五元，便可以买一碟花生米，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几百块，那就能买一瓶洋酒，但这些顾客，多是年轻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挺啤酒肚的，才踱进店面深处的吧台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顺便瞟着来往的姑娘们。
今天这里的深处的一位啤酒肚，就看到了两个漂亮姑娘。
高的那个纤细苗条，马丁靴包裹着纤细的小腿，仿佛不知道寒冷似的，在这个天气露出漫长而白皙的大腿，画了淡淡的妆，约莫可见岁月的流转在身上留下的笃定和从容。矮的那个穿着白色卫衣配复古蓝休闲牛仔裤，松散的丸子头摇摇晃晃。
啤酒肚双眼一亮，等两位姑娘坐下酒上来后，叫上朋友端杯而去。
聊得正开心地Anderson看着不请自来的两位男性，不可察觉地皱了皱如蝴蝶触角般圆润的眉。
“嘿美女，能拼个桌吗？”另一位男士说。
唐棉笑了笑摇摇头。但对面的男性继续说：“出来旅游嘛，大家放松放松不好吗？”
“就是，这顿酒我们请。”啤酒肚紧跟着说。
一把将正想说话的Anderson搂过来，唐棉抱着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上去，在对面两位男士的瞠目结舌下。
唇分后，Anderson看着对面还有些呆滞的人，说：“现在可以走了吗？”
啤酒肚恼羞成怒：“你们就是没试过男人，不知道男人的好，这不是浪费资源吗。”另一位男士则笑眯眯地按住暴躁的同伴说：“抱歉抱歉，他这人口无遮拦惯了，那什么我们不介意你们是拉拉，我觉得也可以一起玩嘛！”说完冲着同伴使了个微妙的眼神。
Anderson保持着礼貌地微笑掏出手机说：“你们要是还不走，我就报警说你们性骚扰。”
终于安静了。虽然走之前还有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什么。
唐棉很快恢复心情，点了一杯牛奶放在旁边，啜饮着刚上来的长岛冰茶，好奇地问：“你在国外这么多年，怎么想回来了？”
Anderson拿出一根女士薄荷烟，伴随着淡淡烟雾，低沉的声音穿过嘈杂音乐，故事的脉络慢慢浮现。
从芝大毕业后，Anderson靠着自己艰难的在大洋彼岸的金融圈里摸滚打爬。她漂亮的学历顺利地敲开了华尔街的大门。深夜的曼哈顿区南部灯火通明，冰块敲打在咖啡杯里，都是金钱的铮铮作响。在这条全长仅三分之一英里，宽仅为11米的狭小道路上，流淌着全世界的金钱。
她有时站在玻璃幕墙向下看，感觉到无数的贪婪和欲望撕扯着人类。自幼年便漂泊的经历给她带来的不只是孤僻，还有坚韧与冷酷。主管形容她像一头残忍的母狼盯着猎物，永不停歇。
在市场上，她总能找到跌涨的信号。像所有沉浸于此道的高级交易员一样，知道自己会赢，才会去建仓。Anderson天分极高，熬了两年后便得到股东的青睐。从日内短线开始做中长线。聪明绝顶的姑娘是有魅力的，她遵守着一个操盘手的职业素养和纪律。安稳平和，永远镇定和冷静。
金融业乱七八糟的事情极多，在这种压力恐怖到极致的行业中，这群人类精英们的变态也堪称极致。
而Anderson不同，她直到工作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初那个14岁出国后在每晚躲在寄宿家庭的被窝里嚎啕大哭的少女，精神已经坚韧到什么程度。
工作后的第十年，她处理完手里的单子，定期休息四个月。手机关机，一个星期查一次邮箱。这次她飞到里约热内卢，狂欢节下的城市如同鼎沸的开水，桑巴舞充斥着这片地球南端壮美、原始、野性的大陆的各个角落。Anderson看着狂欢的城市，还没来得及保持精神稳定，就被路过的人塞了瓶啤酒。几近烂醉的Anderson艰难摆脱狂欢节上精力旺盛的男女，回到宾馆后打开手机，上面有个久违的未接来电。
她拨了回去，电话那头的大哥说：“楚辞，千万不要回来。”
她恍惚了一下，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靴子终于落地了，我们把你的账户建在了开曼群岛，里面的钱够你一生无忧。我把你侄子也送到美国了，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照顾一二，今年过年就别回来了，以后也别。”说完电话就挂了。
张楚辞的父亲是西北某省的矿业大佬，没什么文化，但极有智慧。他知道自己的生意依托于行政力量，恐怕，早晚横遭不测。所以他及早把自己的女儿送出国，当他想把儿子也送出去时，来自上层的警告不期而至。走上了这条路，就永远不能回头，他只能把儿子绑在自己的随时可能倾覆的战车上，等待那个大厦崩塌的时刻。
或许下一秒。或许永远都不来。
唐棉盯着Anderson冷峻的侧脸，问出了那句话：“所以，你为什么要回来？”
Anderson愣了几秒，“大概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吧。”
“怎么，他们用所有能力给你铺好的路，你要放弃？”唐棉干了一口啤酒，“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家，跑到这来看什么劳什子日照金山？”
“你父母给你铺好的路你走了吗？你拉黑未婚夫这么久不怕婚变？”
嘈杂的音乐声掩盖下，再无人说话。
良久，唐棉一饮而尽，酒瓶底部磕在玻璃桌上发出叮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变得尖利：“我根本不想当个什么狗屎公务员，我就想造他妈的火箭，他妈的大火箭飞上天，砰砰砰炸在天上，他妈的老子也炸在天上当一个大炮仗，骨灰洒满地球，他妈的那傻逼未婚夫整天就知道这个是股级那个是处级他二大爷是他妈的厅级，他妈的他妈的！”
Anderson愣了半晌，指着毫无形象的唐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喊出：“Fuck the Cayman Islands, fuck bank accounts, fuck traders, fuck mining, fuck the world, fuck money, I just want to live with my family.”
两个人抱在一起笑了半天，眼泪却打湿了对方的肩膀。他们像野兽一样撕咬着对方的嘴唇，在灯光摇曳烟雾弥漫的酒吧相拥，光逆着盈满烈酒的杯子波动在无法琢磨的黑暗中，她们注视着彼此，像是在亲吻，也像是道别。
23:39
“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上床？”玩世不恭叼着烟裹在高领毛衣里的人窝在酒吧的真皮沙发中，面色玩味地盯着对面的姑娘。
像是被猛兽盯着，对面的人绷紧腰背，默然喝下手中最后一口牛奶。叹了口气，摇摇头，唐棉苦笑着看向隐藏在烟雾后容貌晦暗不清的人。“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吧？”
“张楚辞。”低沉但并不沙哑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环境传递到她耳边，出乎意料的清晰。
“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