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初降生到这世间,是他亲自迎接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小小的一团,但哭声堪比两岸猿啸。

    他想亲自抱抱她,佟家的嬷嬷不敢拒绝,小心翼翼将襁褓放进他怀里,生怕他抱不住将其摔了的样子。

    可笑,小婴儿尚不及一只狸奴重,有什么抱不住的?

    然而襁褓入怀,他直接僵住手脚不敢动弹了。

    小婴儿实在太软,若不是有襁褓兜着,她恐怕会化作流水从指缝里溜走。

    她在他怀里不哭了,她闹,隔着襁褓左一拳右一脚的,像条离了水的大鱼,扑腾个不停。

    真活跃,他想。

    那时他才登基不久,也还是个孩子,可他清楚地知道,佟家姑娘将来是要成为他的嫔妃的。

    他仔细观察,怀里的婴儿被嬷嬷打理得很干净,是个……极丑的小女婴,皱巴巴的像只猴子。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刚出生的婴儿都这样,他只觉得难过,他将来会有一位极丑的嫔妃。

    为了大清的江山他牺牲好大。

    几年后再见,她竟出落成了小美人。

    后来,她果真成了他的嫔妃,他的皇贵妃,甚至于他的皇后。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夫妻缘分会这样的浅。

    而今她离世,他也是要亲自相送的。

    思及此,康熙神色悲恸,伸手替平躺着的女人理了理胸前的朝珠。

    她最爱整齐之美,她一直都是美的,即便此刻,死相也美。

    沿着朝珠抚上她僵硬交叠的双手,康熙久久不愿收回手掌。

    “万岁爷节哀。”

    梁九功端着一方丝绸黄布,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偌大的宫殿内撤去了多余的摆设,大殿正中放置了一尊漆金的梓宫,线香上青烟袅袅,豆油灯稳稳燃烧。

    金棺正前头,年仅五岁的胤禛阿哥,披麻戴孝跪在蒲团上,绷着小脸抿着嘴,缄默地往丧盆里烧纸钱。

    另有各宫嫔妃身着缟素,如丧考妣。

    康熙背对众人,亲手取了黄布,端端正正覆于棺中女子的面上。

    “皇后娘娘啊……”

    梁九功怆然一跪,仿佛是打开了某种开关,满堂奴婢痛哭出声,众嫔妃也默默拭泪,好像都在为逝者惋惜。

    康熙孤立于棺前,听着满堂心思各异的哭声,只觉得无比萧索。

    “他们好爱我好舍不得我,快送我下去,我最见不得美人难过。”

    【这会急了,早干嘛了你?磨磨唧唧挑来挑去,再挑魂儿都过奈何桥了。】

    没人听得到这段古怪的对话,哭灵声仍然此起彼伏。

    呼——

    一阵妖风刮进大殿,半燃的纸钱被卷得满地乱飞,众人慌忙阻止,却还是有一两片贴到了康熙背上。

    “天呐!快救——”

    康熙皱眉看过去,尖叫声戛然而止。

    梁九功眼疾手快将纸钱挥到地上,正要请罪,大殿外忽地电光一闪亮如白昼,紧接着雷声隆隆,檐下飘摇的白灯笼影影幢幢。

    胤禛噌的一下跳起来,睁大了眼睛往金棺中看,可惜身高有限踮着脚也看不着。

    其余人心跳如鼓,视线落在棺前唯一还燃着的豆油灯处,下意识地三三两两抱作一团。

    马上就要立冬,还突降炸雷,难道是里头那位怨气太深,要找谁索命?

    “梁九功,掌灯。”康熙沉声道。

    风驻雷歇,烛火重燃,一切恢复井然有序。

    居然无事发生,胤禛失望,复又跪回去烧纸。

    天气寒凉,那两个大着肚子的着实辛苦,康熙体贴道:“贵妃、郭贵人身子重,宜妃先陪她们回去歇着罢。”

    贵妃并宜妃姐妹俩走了,其他人心里泛酸。

    两个身怀六甲,一个刚出月子不久,皇上格外宠着也没甚好置喙的。可惜她们没人家好命,怕是得在此守一夜灵。

    梁九功把贵妃三人送到门口,回头瞧见黄布不知何时被风吹得搭在了棺沿上,连忙上前双手取下。

    “朕来。”康熙再次弯腰,梁九功继续抹泪。

    众位嫔妃心里更酸了:瞅瞅人家这待遇,还得是皇后啊,当上几个时辰也值了。

    值不值大抵只有当事人知道吧,棺中的女子紧闭双眼宛若沉睡,康熙留恋片时,又将黄布覆了下去。

    呼——

    黄布无风自扬,棺中女子唰的一下睁开眼,两颗赤红的晶莹剔透的眼球,带着无机质的冷意和上方的人对上了视线。

    此情此景,饶是康熙也汗毛倒竖,同时各种被刺杀的经验作祟,他条件反射地蓄力准备给她一记了却残生掌。

    下一瞬,那双红眼睛唰的一下又闭上了。

    康熙弯着腰木着脸,左手内力涌动,右手还捏着黄布一角。

    梁九功感觉他久久没有动作,停止抹泪疑惑道:“万岁爷?”

    康熙低唤两声“阿琍”,没有得到回应,良久,他单手把黄布盖端正了。

    静待几息,黄布没再起飞,方才那一瞬,似乎是他太过操劳悲恸,眼花导致。

    也对,人怎么会有赤红若宝石的眼睛呢?

    他不知道的是,那双眼睛的主人这会儿正在心里尖锐爆鸣:“神金啊,谁家好尸有自动睁眼的功能啊!”

    【你有病啊,你神魂入体为什么不闭眼?】

    “人家第一次换身体,你也没说要闭眼啊。”

    【这还要我说?入体瞬间身体就归你掌控了,你睁着眼身体当然也睁眼。】

    “嘤嘤嘤,我不管,你赔我,这么劲爆的出场方式,吓坏亲亲表哥怎么办?人家还怎么愉快地谈恋爱啊?”

    说到这,苏刕(lí)不禁回味起那一眼惊艳的男人外形。

    冷厉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绯红的薄唇,棱角分明的下颌,宽肩窄腰体态颀长,辅以天潢贵胄的气质,还穿一身素白丧服……

    “不愧是我精挑细选的艳遇,够艳!”

    【少扯淡,再不干正事,你要炸了。】

    “凶什么嘛,谈恋爱就是正事啊。”苏刕(lí)委屈巴巴。

    她以爱入道,是末世九阶尊者。

    与她对话的声音叫红豆,是神女的一颗神魂种子,主要作用是作为坐标,可以让神女在关键时刻拉她回归末世;

    次要作用是辅助,在能力范围内帮她度过愉快的假期时光。

    苏刕原本的躯体已兵解,重新锻造一具需要时间,期间她残破的神魂就出来度假来了。

    提到度假,就想到艳遇。

    与这两个关键词相对应的,必然是风景秀美、人物绝色、财富自由,所以她在三千小世界挑来挑去,挑中了现在这方世界。

    美中不足的是身体太脆弱,红豆尽快在封印她的神魂了,血管经脉还是被撑得扭曲崩裂。

    也因为这个原因,眼睛才变成了赤红色。

    此时,一颗小小的红豆在苏刕识海里滚来滚去,忙得跟八爪鱼似的,一边努力封印一边碎碎念:

    【你要少磨叽一会儿,趁着刚咽气尸体还热乎着,迅速神魂入体,身体哪至于脆成这样?噶了一天才来,皮肤都得裂成乌龟壳,幸好马上盖棺了——干啥呢?别闲着啊,溢出来的神魂之力别浪费,快点反转成灵力修复身体。】

    “累,不想修。”

    【那你还想不想谈恋爱了?难道你打算在棺材里躺到回归?晚一天修复完你就少一天谈恋爱的时间知不知道?】

    “好吧好吧,我真是歹命,度假还要干活。”苏刕认命修复身体。

    神魂之力,是一切生灵个体所蕴含的能量的最终形态,灵力以及这个小世界的内力,也都是能量的形态之一,对苏刕这个境界的人来说,要互相转换实属简单。

    而所谓的修复身体,其实就是用温和且治愈性强的灵力,重新激活身体机能蕴养出生机。

    有苏刕和红豆双管齐下,崩裂的血管经脉迅速重塑。

    吱——

    外面,康熙眼睁睁看着沉重的棺盖寸寸合拢,黄布岿然不动,棺内毫无生息。

    随着“咔”的一声轻响,棺盖严丝合缝地落下,哭灵声“汪”的一声达到了新高度,几个阿哥公主甚至哭到打嗝。

    而本该最为伤心的小胤禛,像个无情的烧纸机器,与兄弟姊妹们格格不入。

    康熙目光沉沉盯了他好一会儿,他也不为所动。

    一阵哭嚎渐歇,梁九功估搬来一把太师椅,低声提醒道:“万岁爷歇会吧。”

    “这里不必留人,都回自己宫里歇着罢。”康熙怅然独坐,“有朕陪着皇后便好。”

    不用守灵了?

    众嫔妃先是一喜,反应过来后,又是一酸。

    皇上这是打算亲自为皇后娘娘守灵啊。

    梁九功则是担忧,万岁爷心中多少悲恸无法言说,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寄托哀思了。

    但是,八月湾湾平,万岁爷大喜;九月皇贵妃就病重,万岁爷忧心忡忡从五台山匆忙还京;紧接着是封后大典,皇后崩逝,万岁爷大悲。

    如此大喜大悲本就伤身,期间还有许多政务需要操劳,便是铁打的人也承受不住啊。

    梁九功不得不劝:“万岁爷,您都两个日夜不曾合眼了,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定然也舍不得您如此熬着。”

    “就是。”惠妃顺势反对道,“皇上乃真龙天子,尊贵无匹,如何能为皇后娘娘守灵?”

    “放肆!”胤禛终于开口,稚气未脱但掷地有声,“汗阿玛对皇额娘情深义重,便是多陪一会儿亦不算逾矩,惠妃娘娘小题大做,难道是想离间帝后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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