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的生面孔很多,除引礼的妇人们外,还有不少忙碌整晚的乐师。穆归衡远远便发现守门的护卫中亦有生人,走近一问,果然是江御暮的护卫时异。

    几日前,江御暮已专门知会过他,说那护卫自请与她同入太子府。穆归衡没有拒绝,在他看来,也许是江淮照放心不下女儿,才打算派个自己人守卫在侧。

    “太子殿下大喜。”引礼的妇人们成列上前,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件礼器,领头的妇人手执喜秤,询问他现在是否可以进殿。

    穆归衡本欲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摆摆手示意她们暂且退后,继而对门口的护卫吩咐道:“去看看屋顶上有无异状。”

    他记得很清楚,梦里他进殿之前,江御暮曾警惕地看了看天花板的方向。那时他猜不出她在看什么,如今倒是可以主动找找答案了。

    守门的护卫共两人,除时异外,另一个名唤于英,年纪稍长,是石涅他们的大师兄。

    于英应了声是,率先跃上屋顶。时异心里七上八下,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紧随其后,一起去屋顶查看情况。

    他知道今夜会有安王派来的刺客,但不知他们藏身于何处。倘若易地而处,由自己来刺杀太子,多半会先在屋顶上观察全局,摸清所有护卫的位置再找突破口。

    眼下太子让他们去屋顶查看情况,难道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刺客们有所疏漏,被他发现了可疑之处?

    屋顶四面都是斜坡,不好行路,于英在屋脊上打头阵,时不时停下脚步蹲身查看瓦片上的痕迹。

    时异跟着他走走停停,目光从未落在近处,四下寻找着刺客们的身影,幸而一无所获,使他松了口气。

    看来他们并未藏身于此,还好还好,否则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与此同时,穆归衡担心丝竹乐声使人难以察觉细微的异样响动,便叫停了乐师,周遭瞬时安静下来。

    少倾,于英回头看他一眼,扔下一句:“可以了。”语毕不多等待,直接跃下屋顶,恰好落在穆归衡身前不远处。

    时异察言观色大半日,也估摸出了几分门道,猜测于英应该是太子护卫里领头的一位。既然他都发话了,自己哪有不听的道理?

    待他回到地面上,于英已经开始汇报情况了。时异只是落后一步,就少听了一段对话。

    他连忙退至于英身后,竖起耳朵的同时还不忘告诫自己,以后绝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了,否则还怎么办好安王殿下交代的差事呢?

    “几个人?”穆归衡问。

    于英对答如流:“从鞋印的尺寸和磨损程度来看,应该共有三人,鞋底的花纹明显与自己人不同。从手印的位置和方向来看,他们当时应该是趴在屋顶上,观察院内诸人的动向。”

    时异脑袋嗡的一声:他们还真的上过屋顶了?

    穆归衡想了想,让他们先回门口守着,不要妄动。继而走向引礼的妇人们,只接过用于挑起盖头的喜秤,让她们提前退下,不必再管那些复杂冗长的礼仪。

    领头的妇人怯怯道:“殿下请恕臣妇多嘴,大婚的礼仪都是有定数的,多少年的老规矩了,怎么能说省就省去了呢……”

    她才劝到一半,看见穆归衡面露不悦,便不敢再往下劝了,只得作罢。

    其实穆归衡此举也是为了她们好。在房顶留下鞋印的三人必定来者不善,很有可能意图行凶。这些妇人若是在此久留,万一被牵连其中,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可怎么好?

    同样的道理,乐师们也被他打发走了。院内便只剩下寥寥几个护卫。

    穆归衡进殿前,于英问他:“殿下,要不要加强防卫,多叫几个弟兄来守着?”

    “不必。”穆归衡不假思索道。

    守卫太严,那三个人不敢现身了怎么办?

    “抓活的。”他低声道。

    “是。”于英跃跃欲试。

    时异在一旁愈发心慌起来,隐隐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他现在已经顾不上想自己能不能挣来救驾之功了,只盼刺客们不要被活捉。就算被捉了,也别把安王殿下供出来。

    穆归衡看他一眼,说了句不必紧张,旋即推开门走进了寝殿。

    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只是与梦中视角不同,百盏花烛火光熠熠,如落日熔金。

    穆归衡关上门,抬头看了看,忽而似有所悟——算算时间,梦里的江御暮抬头张望时,应该是听到了于英和时异的脚步声。也就是说,她的动作误打误撞给穆归衡提供了线索,助他发现了屋顶的蛛丝马迹。

    要不要把这个巧合告诉她呢?

    穆归衡想了想,还是决定闭口不谈。

    他们的大婚之夜,总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扰了兴致。

    穆归衡握着喜秤向江御暮走去,坐在她身边柔声问道:“你方才哼的是什么曲子?”

    江御暮十分惊讶:“你怎知我方才哼了段曲子?”她的声音并不算大,总不至于连门外的人都能听见吧?

    穆归衡提醒她:“我梦到过此刻的场景。”比武招亲那日,他告诉过江御暮的,难道她已经忘了么?

    不是江御暮记性差,是她一整日都在等刺客出现,顾不上想其他事情,所以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我在你的梦里是如何回答方才那个问题的?”她问。

    穆归衡一边回忆,一边掂了掂手中喜秤,金镶玉颇有分量,能当兵器用。

    正好寝殿里没有趁手的兵器,他便把喜秤放在旁边随手能拿到的地方,直接用双手掀开江御暮的盖头。

    “你说它叫婚礼进行曲,作曲家……”他看着她的双眼,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

    想吻她。

    因为被她注视着,因为被她期待着。想吻她。

    但是不行,他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尚未完成,与之相比,其他事都要往后放一放。

    “作曲家……呃,总之很有名就是了。”他没想起来更多细节,只得草草接上刚才未说完的话。

    江御暮对他笑了笑:“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啊?”

    “我现在不问,当时又怎么能梦到答案呢?”穆归衡说。

    他现在终于有点理解梦里的自己了。

    如果不是被今日的自己骂醒,当初的自己又怎么能下定决心,与江御暮再续前缘呢?

    实践证明,激将法对自己最有用。

    穆归衡看向窗边,仿佛冲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数日之前的自己遥遥对视。

    他与江御暮的每一句对话都在梦中预演过,但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欣幸和安宁是虚无缥缈的梦境无法触及的。

    他拉着她走到梦境的中心,从身后抱住她,刻意炫耀般吻一吻她的耳后,骂从前的自己胆小如鼠,瞻前顾后,杞人忧天……

    直到听见她说出那句:“不着急,慢慢来。”穆归衡才在她唇边印下轻吻。

    他知道,自己的梦在这一刻归于混沌,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吻绵长,穆归衡结束得恋恋不舍,捧着江御暮的脸说道:“有个问题,我一早想好了要在今夜问问你,你可愿回答?”

    “嗯。”额头相抵之际,唯有他听得见她的声音,“什么问题?”

    穆归衡环住她的腰,轻声道:“你说过,你也曾梦见过我们成婚的场景。”

    江御暮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尖,笑道:“你想听这个啊?”

    “嗯。”穆归衡又亲了亲她的唇角。

    江御暮微微一笑。没问题,她早就编好了。

    “起初,我梦到了漫天的红绸,和满室的烛火。”

    穆归衡勾唇道:“和现在很像。”

    江御暮点点头,接着说:“后来你出现了,丰神俊朗,眉眼如画。”

    “然后呢?”穆归衡捏捏她的脸,似是不满她这样慢悠悠地卖关子,催促她快点往下讲。

    江御暮却向下扯了扯嘴角,语气也随之一转,变得忧愁起来:“再后来,你对我说了几句话。虽然顶着你的脸,却不是你自己的声音。”

    穆归衡笑意渐褪:“那是谁的声音?”

    江御暮摇头道:“我也不认得,那声音很陌生,忽男忽女,时而年幼如小童,时而苍老如翁叟。”

    穆归衡面色微变:“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江御暮轻叹道:“他说,他是寄寓于你体内的系统,能通过你的眼睛看到我。”

    穆归衡随即一怔,他记得系统说过,它确实与自己共享同一双眼睛。

    “是真的吗?”江御暮摆出一副求知的神情,“你看见什么,它就能看见什么?”

    穆归衡的脸色愈发难看,无声点了点头。

    江御暮眸光一动。瞎猫撞上死耗子,还真让她给蒙对了。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看来,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自己腰后的刺青被他看到了。

    “可是……”江御暮双眸低垂,偏过头望一眼不远处的床榻,似有重重顾虑,低声道,“这种时候,我不想它看见我们……”

    穆归衡此前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体内的系统已经许多天不曾作妖,他几乎就要忽视了它的存在,幸亏今日被江御暮提了个醒。

    恰在此时,沉寂许久的系统忽然出声,忿忿道:“小人之心!老夫没兴趣看你们共度春宵!”

    穆归衡充耳不闻,对江御暮道:“我先去把烛火熄了。”

    按理说,这些花烛本该彻夜长燃,讨个好彩头。奈何情况特殊,他也顾不得这些礼俗了。

    江御暮坐回榻上,看着百盏灯烛一一熄灭,寝殿内随之一点一点变暗,最终只剩月光洒落在地,衬得周遭更安静了。

    穆归衡慢慢走到她身边,将一段喜绸放进她手中。

    “帮我蒙上眼睛吧。”

    就像湖心春夜,她第一次吻他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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