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台传信的速度极快,只过几个时辰,东边起了战事的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但这种方式终究只能传递模糊的信息,京内对战火起源的具体地点暂时一无所知,更不知敌军共有多少人,是内部的叛匪还是他国的外敌。

    穆归礼等不及地方将领的军报送入京城,便急着去请费红英算上一卦。

    “癣疥之疾,不足为虑。”费红英信誓旦旦道,“不过是一股不成气候的乱匪,想趁新帝即将登基,朝局不甚稳定之际,为自己谋条出路罢了。”

    “乱匪?”穆归礼有些糊涂,“你可算得出他们是何身份、人数多少、源自何处?”

    “陛下无须担心,且容微臣细细算来。”

    穆归礼尚未正式登基,费红英便已经开始称他“陛下”了,使之无比受用。

    “依微臣的卦象来看,这股乱匪起事于涵州,不过百人而已。似乎……”她顿了顿,忽而皱起眉头,佯装惊诧地掐指一算,笃定道,“正是当初去涵州赈灾的那百名禁军!”

    “禁军?”穆归礼有些不敢置信,“他们为何要叛上作乱?”

    费红英长叹一声,语带同情道:“禁军随先太子一同进山剿匪,得胜而归,本是大功一件。奈何禁军没能保护好先太子,以至于其重伤丧命,又是大罪一桩。”

    穆归礼听懂了她的意思,推测道:“你是想说,他们害怕被治罪赐死,所以不敢回京,索性攻下了涵州城,据城而居,以求保全自身?”

    费红英点点头:“陛下英明,卦中所言正是如此。”

    穆归礼还是心存疑惑:“区区一百名禁军,便攻得下偌大一座涵州城么?”

    费红英继续为他解惑:“若是寻常乱匪,想从城外攻入城内自然难如登天。但禁军不同,他们身负赈灾重任,又曾与涵州城防兵一同剿匪,早已获得信任,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宿城内。倘若禁军趁夜起事,城防兵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丢了城池也是难免的。能及时点燃烽火台传出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

    穆归礼渐渐回过味来:“怪不得这些禁军迟迟不返回京城,按理说,穆归衡客死他乡,他们应当立即扶柩回京,不可能耽搁到今时今日啊!”

    费红英附和两句,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应对此事?”

    穆归礼冷冷一哼:“当然是出兵镇压这些叛匪,夺回涵州!”

    费红英慢慢摇了摇头:“陛下容禀,兴兵作战所费不赀,如今国库吃紧,实在拨不出足够的钱粮啊。”

    穆归礼不悦拍桌道:“难道你要朕弃涵州于不顾,便宜了那些叛贼不成?”

    费红英微微一笑:“不,微臣另有良策。”

    穆归礼这下来了兴致:“哦?有话快说!”

    费红英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内写下两个字。

    招安。

    穆归礼被她勾得心猿意马,刚要把她的指尖握入手中,费红英却已收回了手。

    “依微臣看来,既然那些禁军是为了保命才割据一方,不敢回京。陛下不妨就给他们一个恩典,下旨赦免其保护先太子不力之罪,同时嘉奖其赈灾剿匪之功,召他们回京领赏。禁军们得蒙圣恩,必然深深感念陛下的宽仁。”

    穆归礼摩挲着手指,似乎已经被她说动了,但眉头依然拧在一处,好像心头堵着一口气出不去似的。

    费红英想了想,又补充道:“待那些禁军回到京城,没了威胁,到时是杀是罚,还不是全听陛下您一句话么?”

    穆归礼闻言,这才舒展了眉头,含笑轻点费红英的鼻尖道:“还是你了解朕。也罢,朕便即刻拟旨,给他们一个恩典吧。”

    费红英这次罕见地没有躲开,反而伸手抚上穆归礼的手背轻轻一捏,柔声道:“陛下,微臣自请前去传旨,不知您允是不允?”

    穆归礼反握住她的手,拒绝道:“这种舟车劳顿的事,随便派个小吏去就是了,何必劳动咱们国师大人亲自前往呢?”

    费红英摆出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倘若随便派个人去,陛下就不怕那人笨嘴拙舌,劝不回禁军,反而坏了您的大事吗?”

    “嗯,就你伶牙俐齿。”穆归礼调笑两句,忽又收起笑容,“此去涵州,毕竟还是有可能遇上危险的,朕怎么舍得让你去涉险啊?”

    “陛下无需为微臣忧心。”费红英忍住厌恶,手指拂过他一缕鬓发,轻声道,“微臣给自己算过寿数,还能陪陛下很多年呢。”

    穆归礼心中泛起一阵痒意,冲动之下,忍不住俯首去吻费红英的唇角。

    费红英险些便要作呕,幸而反应快,躲开了他的动作。

    “躲什么?”穆归礼还当她是欲擒故纵。

    “陛下别急。”费红英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用手指按住他蠢蠢欲动的双唇,“不妨等微臣此次传旨归来,再向陛下讨赏?”

    穆归礼的喉结滚了滚,沉默良久才道:“准奏。”

    费红英如逢大赦,连忙起身告退:“微臣先回府准备准备,尽快赶赴涵州。”

    “等等。”穆归礼扯住她的衣袖。

    费红英背后一凉,僵硬地转过身,笑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穆归礼顺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不必急着离京。过两日便是朕的登基大典了,你可不许缺席。”

    “那是自然。”

    费红英答应得爽快,心里却盘算着必须尽快离京,否则等地方州府的军报一到京城,她撒下的弥天大谎就不攻自破了。

    不多时,她第二次行礼告退,穆归礼却又把她拦了下来。

    “陛下还有旁的事与微臣商议?”费红英已经开始在心里骂粗话了。

    穆归礼这次并非没话找话,而是真的骤然想起了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

    “涵州刺史的奏折里只提及了穆归衡的死讯,并未写明江御暮的现状。”穆归礼实在难以忘记这个毒妇给他造成的麻烦,“鸿影,你便帮朕算一卦吧。”

    费红英不欲与他多待,便道:“其实微臣也好奇得紧,已然私下算过了,答案着实出人意料。”

    穆归礼挑了挑眉:“哦?”

    费红英唏嘘一叹,沉声道:“她死了。”

    穆归礼先是一愣,继而好奇地问:“怎么死的?”

    费红英信口胡言道:“殉情。”

    穆归礼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答案:“啊?”

    费红英一本正经道:“卦象如此,微臣也很惊讶。”

    穆归礼琢磨了半晌才接受这个结果,啧啧叹道:“朕还以为那毒妇心中唯念一个利字呢,真没想到,她竟是个情种。”

    费红英附和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穆归礼轻笑一声,伸手捏上她的耳垂:“朕不必知道旁人,只要知道你的心就够了。”

    费红英也展颜而笑:“微臣飞鸿影,必不负陛下之心。”

    还是那个道理,做出承诺的是飞鸿影,跟她费红英有什么关系?

    然而穆归礼并不知内中门道,还为着这份“承诺”沾沾自喜了许久。

    两日后的清晨,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穆归礼身着龙袍,头戴帝冕,在百官面前一步步登上石阶,稳坐龙椅。

    他垂眸扫向阶下众人,却不见费红英的身影。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不会缺席的么?

    “国师何在?”穆归礼高声问道。

    阶下百官举目四望,迟迟无人应声。

    典礼结束后,穆归礼下令召见费红英,传旨太监疾速赶往她的府邸,却听家丁们说国师大人已于昨夜离京,奉陛下之命赶往涵州,似有要务。

    穆归礼闻讯,起初极为不悦,后来却渐渐开始帮她找起了理由——

    黄历上说昨日宜远行,今日忌远行,也许鸿影只是讲究这些说法吧,他想。

    但即便是这样,费红英为什么不先来跟他禀报一声呢?

    穆归礼实在想不明白,晚上也没了与护卫温存的兴致,躺在床上许久不得入眠。

    这种难以安寝的状态一连持续数日,直至今晚。

    小半夜过去,他好容易酝酿出了些许困意,刚被扯进梦境的边缘,寝殿外却忽然嘈杂起来。

    “陛下!珏州军情急报!”负责递送军报的小吏高声叫喊着。

    穆归礼猛然从床上翻起来。

    珏州为何会有军情?

    国师不是说,那些禁军只是割据涵州,并未攻打其他城池吗?

    更何况,珏州和涵州之间还隔着一个景州呢。就算禁军一路攻入了珏州,为何景州毫无动静,更不见有军报送出?

    穆归礼心里愈发没底了,不敢再多耽搁,胡乱踏上鞋履便往门口走去。

    小吏跪在门外,满头是汗。穆归礼劈手夺过军报,展开草草通读一边,顿觉两眼发黑。

    好个国师,好个飞鸿影。

    原来你前两日所说的卦辞,全部都是骗朕的!

    江御暮并没有死。

    不但没死,她还摇身一变,成了前朝余孽!

    这份军报也说不清缘由,只道某天夜晚,一支近两千人的军队忽然出现在珏州城外,展前朝战旗大举攻城。

    珏州守军寡不敌众,败局已定。珏州参军在城破前慌忙写下这份军报,并遣人将其送入京城,向新帝求援。

    穆归礼双手微微颤抖,合起军报,满心只想着一个问题——

    倘若送出这份军报时,珏州已然临近城破。那么时至今日,那支叛军又离京城更近了几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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