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归衡离开涵州前,曾与长公主密谈了一次,连江御暮都不知道此事。

    谈话结束后,长公主还让费杏林给穆归衡易了容,而后才放他走。

    “殿……公子。”在穆归衡的要求下,石涅不得不改口,这称呼叫着实在不大习惯,“咱们这是去哪啊?”

    “瑾州。”穆归衡惜字如金。

    “去瑾州做什么?”石涅想不明白。

    “找人。”穆归衡仍未多加解释。

    石涅牵着旺财,看着它没心没肺的样子叹了口气。

    老实说,直到现在,他还没完全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短短几日过去,熟识之人的身份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要他如何能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一切?

    听完穆归衡对近日之事的解释,石涅也曾追问过他:“您和太……呃,江小姐,现在究竟是怎么个说法?”

    “没说法。”穆归衡回答时面无表情,仿佛心内也全无波澜。

    眼看自己是问不出他的实话了,石涅只得闭口不言。

    许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他的沉默反而换来了穆归衡的一次主动提问。

    “石涅,你我相识十年了,名义上虽是主仆,实际上却与知交好友无异,不是吗?”

    石涅先是一怔,继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子若这么说,卑职以后只怕要愈发没大没小,蹬鼻子上脸了。”

    穆归衡也牵了牵嘴角,继而正色道:“既然太子已经死了,你这太子护卫便也恢复了自由身。从今以后,你不必再跟着我,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石涅闻言霎时睁大双眼:“可卑职……我便是离了公子,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啊。”

    穆归衡并未坚决赶他走,而是态度缓和道:“也罢。左右我要先去瑾州一趟,你便与我同去吧。等到了瑾州,你再决定是在那里落脚,还是上路另寻他处。”

    二人加快脚程赶往瑾州,由穆归衡出钱在城内租了套宅子。

    彼时景州刚刚易主不久,消息尚未外传,瑾州城内仍是一片平静。

    穆归衡记得袁清说过,她的主家姓孟,是瑾州城内最大的粮商。果不其然,他上街随意找人一打听,就得知了孟家粮铺的地址。

    他一进那铺子,伙计便殷勤迎上:“哟,客官,想买些什么?”

    穆归衡随意扫了几眼店内的陈设,负手道:“我这有一笔大生意,想与你家家主详谈。”

    伙计见他的穿着打扮并无富贵之象,不由有些怀疑,但脸上仍然挂着礼貌的笑容,应承道:“家主今日不在店内,客官不妨留下姓名,由小的去——”

    “不必留名。”穆归衡打断道,“你只需告诉他,我是涵州来客,他自会掂量轻重。”

    伙计听了此话,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当即将穆归衡请入孟府,继而兴冲冲地去向家主禀报。

    孟家家主名唤孟聪,约莫四十余岁。一听有涵州来客上门拜访,便以为穆归衡是太子派来征收赈灾粮的使臣。

    “尊使,不知殿下此次需要多少粮?”他的态度毕恭毕敬。

    穆归衡不答反问:“你有多少?”

    孟聪先是一愣,继而笑道:“只要殿下愿意卖孟家一个人情,自然是他要多少,草民就能给多少。哪怕孟家存粮不足,草民亦可想想办法,从同业手中购入足额谷粮,供太子殿下取用。”

    孟聪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倘若能靠太子的人情谋得皇商之衔,孟家的产业就不再局限于瑾州之内了。为了长远考虑,割出眼前的这点损失又算什么呢?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穆归衡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让他把九成存粮全部藏进地窖里,并且不许对外透露消息。

    “不知此举何意,尊使可否为草民解惑?”孟聪一头雾水道。

    穆归衡仍然卖着关子,再三叮嘱他:“过些日子,瑾州官府很有可能会下令征粮。倘若有官差来问你,你便说自家的存粮都被太子征去赈灾了。他们若不信,你便打开库房给他们查看。只是万万记得,务必藏好地窖的入口,切莫被他们发现端倪。”

    孟聪听罢更为疑惑:“官府为何要征粮?”

    “多做事,少打听。”穆归衡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孟家信守承诺,殿下必不会亏待你们。”

    只不过……他口中的这位殿下,并非孟聪此刻理解的那位太子殿下。

    一直等到珏州失守,前太子死讯传遍天下,前朝长公主举兵向瑾州进发,逼得瑾州官员急招新兵、广征粮草之时,孟聪才终于参悟了穆归衡当日那番话中的深意。

    至于该作何选择,他丝毫没有犹豫。

    “官爷,草民家里真的没有余粮了!您若不信,可以去仓库里看呐!老鼠都饿死了……”

    谁说只有参军杀敌才能挣一份从龙之功?两军交战,粮草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长公主的军队若能攻入瑾州,孟聪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履行诺言,向她投诚。即便她攻城失败,反被朝廷镇压,也不会有人知道孟家曾与“叛贼”勾结,孟聪依然毫无损失,可以独善其身。

    官差在孟家搜寻无果,只得悻悻离开。

    与此同时,穆归衡和石涅也趁官府大肆招揽壮丁之际,顺利成为了瑾州的城防兵。

    穆归衡本来没想带着石涅一起,但石涅生怕被他丢下,说什么都要跟着一同去。穆归衡拗不过他,只得把旺财送进孟家,托付给袁清照管。

    袁清得到家丁传话,赶去接旺财时,穆归衡已经离开了,二人并未打上照面。但她在江御暮的营帐外见过旺财,一眼就认出了它。

    “是什么人把它送来的?”她问。

    家丁回忆片刻,答道:“是家主的贵客,看打扮应该是个城防兵。”

    袁清又问:“那人可曾报上姓名?是男是女、年龄多少、样貌如何?”

    家丁摇摇头道:“不曾通名,是男子,约莫二十岁上下,样貌……在你们姑娘家眼里,应该算是俊朗的吧。”

    反正在他看来,那人不过是个小白脸,虽然穿着城防兵的甲胄,却丝毫没有沙场硬汉的气质。

    袁清问不出太多信息,只得先把旺财带回内院。

    又过一段时日,得月军已在瑾州城外安营扎寨,城内的氛围也随之紧张了许多。

    孟家表面上无人谈议国事,关起门来却各有各的闲话。

    闲话的重心时常会落在袁清身上——孟家许多人都知道她与叛军首领江御暮私交甚笃。幸而孟聪三令五申,让众人在外人面前管住自己的嘴,这消息才没流出孟家,否则少不得要给袁清引来麻烦。

    “你们说,瑾州这一仗何时才能开打?”几名值夜的护院正在闲聊。

    这几人都已年过五十,原是孟府的仆役。因为最近城内许多青壮男子都被拉去守城了,他们这才不得不临时顶上,担任护院之职。

    “啧,反正我是希望早些打,免得夜长梦多。”

    身为平头百姓,他们其实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只要那人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行。

    “倘若瑾州真的失守了,孟家凭着袁清姑娘的面子,应该不会有啥损失吧?”

    “说不定,还能鸡犬升天呢。”

    几人正聊得兴起,身后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这三更半夜的,还真有点吓人。

    “何人敲门?”护院手执长棍,高声问道。

    那人随即答道:“城防兵。”

    护院心里一跳,彼此交换几个眼神,心里都琢磨着:我们方才聊天的声音并不大,他应该听不见我们议论的内容吧?

    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把城防兵拒之门外。

    “军爷。”一人赔着笑打开大门,却将身体堵在两扇门的开口处,“这么晚了,不知您有何贵干?”

    “找人。”那人直入正题,“袁清可在府中?”

    护院们闻言,一时都有些害怕,其中一人便睁眼说瞎话道:“谁?我们府上没有这个人呀。”

    “是么?”那人轻笑了一声,似乎并无敌意,“她还替我养着狗呢,难不成,你们把人和狗都弄丢了?”

    众人听他提起旺财,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他就是家主的贵客,不是来抓人的呀,这就好办了!

    护院们不便直接去内院叫人,便让值夜的婆子代为传话,将袁清请到前厅叙话。

    袁清从睡梦中被人叫醒,起初很不高兴,揉着眼睛问道:“谁呀?若是找我有事,为何不白日前来,非要半夜搅扰?”

    那婆子也不太清楚,一知半解道:“是个城防兵,好像说旺财是他的狗。哎唷,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把旺财要回去哟……”

    袁清一听此话,立马不困了,匆忙起床穿衣,随意挽起头发便院外跑去。跑出院门忽又折返回来,把栓旺财的绳子解开,带它一起往前厅赶去。

    来至前厅,这里已然点亮灯火。袁清推门而入,只见一名兵士站在屋内。

    她不认得他的脸,旺财却好似与他十分相熟,咧着嘴兴高采烈地直往他身上扑。

    袁清关好屋门,带着打量的眼神走近几步,问道:“阁下是御暮的人?”

    那人点点头,冲她微笑道:“如今,该唤她一声‘小殿下’了。”

    袁清又问:“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那人垂眸道:“不,是在下想请姑娘帮忙,给她传几句话。”

    袁清心道:既然此人知道我与御暮相熟,还知道我在孟家生活,想必御暮一定很信任他,否则不可能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她问。

    “在下……”那人抬眸对上她探询的眼神,睫毛颤了颤,坚定道,“燕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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