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稀林影散。

    豪迈粗犷的壮年合歌隐隐传来,敲碎了夜里的魑魅阴森,火光在风里摆荡,将那些影子拽了一地,有人合掌打拍,有人腰间一提,旋身而舞。

    马蹄声在营外停下,两旁的燎火里,木柴如爆竹般噼啪作响,明明四下不静,可稍有发出一些声响,依然显得清晰。

    “两国可以吗?”少女的声音轻轻的,没头没尾。

    “什么?”楚明霁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晚饭时,夏时隐自他冒昧一问后的沉默,紧张她的笑,也紧张她的安静、她的一举一动。

    他迟迟望去,见夏时隐侧眸看向他,朝他粲然一笑。——他知道夏时隐适才肯定是说话了的。

    只是,无论楚明霁是否听清了,夏时隐都不准备再说第二遍,她朝他摇了摇头,就当什么也没说似的,楚明霁见她翻身下马,将马给了随行,径自疾步进去了。

    他知道了,那是她的答案,虽然来的晚,可她回答他了。

    楚明霁翻身下马,紧赶了几步,跟上夏时隐,与她并肩前行,他望着她的步伐,跟着她踏出左脚,声音已经带上笑意,“好。”

    夏时隐只是望着前方,一步步走的无比坚定,走出好几尺远,她才似刚听见般,迟缓缓地应付,淡淡道:“啊?好。”

    是将心藏的紧紧地,看不出她是在乎还是不在乎,被楚明霁盯的久了,夏时隐才憨态可掬一笑,格外质朴纯良,干净澄澈。

    倒是真诚无欺,没刻意作出副更能糊弄他、迷惑他的态度。楚明霁也没再追迫,只浅浅笑了笑,别过眼,跟她一起看向前方。

    两人穿过大营,穿过篝火堆,穿过壮年们的瞩目后,进了营地书房。

    房中武官已早早到来,各个壮硕高大,如今乌压压黑漆漆的聚在一起,虎视眈眈望着推门而入的她,甚是瘆人。

    “辛苦。”夏时隐朝众人抱拳,边走向上首,边道:“想来大家也听到风声了?我想给营中将士原地成家,户落明溪城。”

    这消息一抛出去,便跟雷炸开了似的,全场闹了起来。

    “稀奇啊!都说出嫁从夫,成了亲,自当让妻子跟我们回原籍才对,怎的是我们留在明溪城?这到底是娶妻还是做上门女婿?”

    “我是不可能留在明溪城的!我在这一无房产、二无根基、三无亲人,留什么留?再说了,家中亲老还等着我建功立业,衣锦还乡呢!在明溪成落户,岂不是丢了根!”

    “就是就是,听说要给我们张罗亲事,我还以为是大好事呢,可这成娶妻哪有娶妻的样子?要我留在这,几年就算了,可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总得回乡啊!”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生怕夏时隐听不进去似的,一声赛过一声,激烈高亢,声音几乎要把茶杯震碎,闹的不可开交。

    夏时隐被吵的耳朵疼,她按了按额角,低着眸,一声未吭,蓄势隐忍。

    她哪里会不知道呢,这些士兵都没想过在这里扎根,所以就算是有些积蓄,也绝不置办产业,而是存着留着,在这儿像浮萍一样活着。

    可也正是因为大家都没将这里的一切都看重起来,觉得都是旁人的,不痛不痒,才会疏忽大意,连被人钻了空子都不知道。

    大到有不熟悉的商贾莫名发家,产业与护卫皆是一月比一月更多,小到当地的商贾莫名破败,潦倒落魄举家迁走。

    若无心细查,谁会发现正是这些看似极小的事,渐渐腐蚀了这座本可以固若金汤的防城呢。

    夏时隐很怕,怕重蹈覆辙,怕噩梦再生。

    如今操持这么多事,桩桩件件,她只为做到一件事:给将士们增设与明溪城的牵绊,诱大家安家落户,将积蓄心血都浇灌在这里。

    让所有将士与明溪城的衣食住行捆绑在一起,利益辖制,才能生出玲珑敏锐的心,让那些琐事动作无处可藏。

    “肃静!肃静!”新月扯起嗓子高声往里头刺了一句,可叹她喊得那样吃力,偏还是溺进了沸沸扬扬的吵嚷里,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新月气得又准备锤桌,才拧起拳头,却被夏时隐轻轻拉了拉衣袖,硬生生止住了。

    跟这群健硕大汉博理,总不能再耍狠卖脾气了。

    夏时隐心里清楚,她们要是敢摔杯,只怕大伙儿都要拔刀,而她要是敢拔刀,只怕对面会是直接将她的刀砍断。

    这里的人都不是被吓大的,也最不怕吓,拼武力,根本唬不住。

    是以,与文人以刚克柔,与武将就只能以柔克刚了。

    拉着新月足足听了半晌,见大家慢慢开始说车轱辘话,如今喊不动,声音也小了好许,夏时隐才轻拍了拍新月手里的卷轴,朝她点头示意。

    新月早已蓄势待发,见终于是时候了,她得意轻哼一声,迫不及待拿出夏时隐从媒婆那儿要来的画像,一张张在桌前展开开。

    画不多,胜在各个水灵美貌。

    “什么东西?”

    “我瞧着好像是画。”

    满屋吵闹的好汉们看见动静,抵不住好奇,慢慢地也就停下来了,一个两个看过来,才换来片刻的安静。

    有的面皮子薄的,被一幅幅相惟妙惟肖的美人相静静地望着,甚至还红了脸。

    “好看吧?”新月的言辞破有几分调侃之意,她指着画上的人介绍道:“这些都是明溪城里尚嫁出去的小姐,从小富贵娇养,知书达礼,好着呢,这个十七,擅长......”

    新月舌灿莲花,将女孩们天花乱坠的夸耀起来,更惹得在座的将士们上了心,心神荡漾起来。

    夏时隐始终笑而不语,待新月将六个似花似玉的姑娘介绍完,才抬手轻抚了抚画上灰尘,以收回手,将所有人的目光与注意抢了回来。

    夏时隐温言道:“若是平民百姓也就罢了,可身为以守疆护国为唯一志向的将士,为何不能是国在哪,家就在哪呢?”

    这是要开始商榷了。一众武将知道这事儿绝对是一时没完,还得耐性与夏时隐争,一个两个便寻着椅子拉过扯近,围着夏时隐坐了下来。

    绝不是无意的,武将们互换神色,不掩笑意里的轻狂。——这番将夏时隐的去路围堵的死死地,就是变相与她施压。

    夏时隐那样瘦小,他们不信被呈五六倍人数这么注视着,她能淡定?

    “可以在明溪成亲,但待退役后,我们还是得携妻子发配原籍!”指挥使秦桑率先发难,声音如吼道:“万里封侯不如还家,为人子,怎能因自己的荣华,而落下家里亲老!”

    倒是孝顺呀。夏时隐微微半眯起眼,上下打量秦桑,判断他言语的虚实真伪。

    可要她放手怎么可能呢?夏时隐决定要将这些退役的将士也留在明溪城,便是打算着:真出了事,他们练过刀枪,好待比农夫援兵抗敌强。

    能多抗一时,都是生机!

    若是折返原籍,是指望着他们去剿匪还是惩恶霸?有什么意义?

    所有地方对于军力的紧迫程度,都比不过边防。她必须按照轻重缓急,尽可能地将士兵留在这里,还明溪城人强马壮的未来。

    “我明白你。”夏时隐面色不改,依然浮着淡淡笑意,煦煦道:“都要守孝道,可我是不懂的,务农经商的百姓们,要守孝可能只有侍奉了吧,可将士们的孝,难道也在床前吗?”

    秦桑眉头紧拧,凶神恶煞,他紧握着椅子手把,身子紧绷,似随时要扑过去咬撕下对方的一块肉般,“上官说话何必绕弯,这是不答应了?”

    夏时隐知道秦桑这是在故意向她示威,想吓唬她,她讥笑一声,坦坦荡荡迎着他的目光,更甚往前倾了倾身子,没有一丝惊怕样。

    “将军,我就问一句:哪国发兵攻城前,会好心告知我们?说句不做梦的话,对方只怕是连蓄谋运粮都是藏着掖着的,怎可能给我们时间准备?”

    这话不免绕的更远了。简直跳出局外。

    说的仿佛是不着边际的事,又好像是搬来了一块镜子,逼得众人照照自己如今的德行心态。

    ——好些年没打仗了,大家虽练得一身腱子肉,可心态上早已失了紧迫危机,对于守疆也是渐渐看不清危险,忘了刀在脖子上的威胁。

    夏时隐眼底沉了沉,嗔笑道:“跨过明溪城,再往前走二十里,就是楚国地界里,这也意味着人家真要攻过来,也只有二十里,你们还没醒悟,还不在乎吗?”

    新月心里一震,忍不住侧目看向公主,见她首当其冲,不怒而威,静着一张脸,具是成竹在胸,冰清玉洁。

    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公主似乎比所有人都要更在乎夏国日渐松懈疏忽的事,一如此刻,明明风平浪静,明明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公主偏偏就是对边防生出敬畏紧张,比任何人都敏感警惕。

    公主终于开始成为公主了。新月只觉得心如猫爪,没由来地迷茫,又被一声震天的声响给吓了回神。“咚——”

    是秦桑,一张黑脸涨的通红了,似是憋住了一口气,如今终于发作起来,他怒瞪着眼,一拍把手,轰地站了起来,“楚国内乱不止,哪有精力......”

    “内乱不止,所以人人善战,人人威武。”夏时隐也怒拍案桌,高声呵斥秦桑,情绪激愤道:“难道非要人家打过来了,占下明溪城了,你们才能真正明白从军的意义吗?可恨到时满城尸首,血染江河,再明白这个道理,又有何用!”

    大家都习惯了夏时隐明朗和气的样子,是以头一回见她发这么大的怒,又字字珠玑,在座的不由地一愣,也跟着冷下来,静下来,大惊失色。

    这......这......

    不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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