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觐臣归。

    回程千百里,步步遥望月,不食真滋味,此心天鉴怜。

    那只斟茶的手因窗外过分狂浪的风而生出动静,手里一抖,便将茶水撒了出来,另一只更粗糙的手抓着袖子往前粗蛮一伸,便将水渍擦了去。

    张力似怒非怒地斜瞪了宋知也一眼,见他正木木出神,张力恨拍脑门,仰天长叹,无奈地摇了摇头。

    再回首,便是不由分说地接过宋知也手里的茶壶。

    “宋公子呀!”张力重重拍了拍宋知也的肩膀,满嘴的调侃之意,“我这袖子要是再擦几次,就能拧出水了,哎哟,您就饶了我吧!”

    宋知也这才醒过神,他看了张力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杯前才斟够半杯的茶,他端起一口豪饮,下一刻又想去抓被张力搁在一旁的茶壶,分明是没将张力的话听进去半分。

    “得了得了!”张力抓住茶壶,毛燥地挠了挠心口,他咬咬牙道:“我给你倒!我给你倒!”

    “给我也倒一杯吧。”门口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下一刻,纹着祥云烈日的棉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阵寒风扑进来,屋里的两人忙起身相迎,便见进来的女孩满面笑脸,温婉又灿烂,眉目如墨下丹青,画江南细雨柳风抚粉蕊,很是清艳难言。

    张力习惯性地刚要抱拳,却被宋知也用力一扯,张力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早已不是在边境,公主也不再是他们的上官,他讪讪一笑,跟着宋知也规规矩矩地参拜道:“参见公主!”

    “免礼。”夏时隐走进来,任新月跟在身后将棉帘放下,不消片刻,屋里又恢复了一派温暖。

    见夏时隐坐下,宋知也眼疾手快地端起茶壶,准备给夏时隐温杯倒茶,哪想到下一刻却被新月拦住了。

    “宋公子,我来罢。”新月莞尔一笑,下一刻,她端来夏时隐专用的那套以银鱼做底的汝窑白瓷茶具重新煮水洗杯,每一步按照宫里的规矩。

    那些繁琐复杂的检查看的张力咋舌,也看的宋知也眼底越深,他深知那是她与他之间难以跨越的天堑。

    曾经夏时隐掩饰着度过,才让他们上看去很近。如今她不过是回到了她本来的位置,而他宋知也却连想给她倒一杯热茶都做不到。

    张力瞟了宋知也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不曾显现半分,可张力知道宋知也心里的滋味必不好受,便半开玩笑主动道:“要不便由我先来说吧。我这事儿紧要哇!”

    夏时隐忍不住一笑,点点头,一副任君挥墨的邀请气派。

    “行,公主,这些契票您都收好来!”张力从脚底下提出一个九寸高的木匣,拍着匣盒徐徐交代道:“铺契、地契、人契,以及买下三千匹马,五千斤铁的正实收都在里面了,哦对了,聘用的百名匠人各个高出了十两费用,我磨破了嘴皮子,也实在没办法,人家有门好手艺,若是不贵些他们不肯换东家。”

    “好。”夏时隐并不置喙,只是继续问:“没人发现我们吧?”

    “公主放心,我都是按您的吩咐,寻与那宰相关系近的人家下手的,”张力半是追味,半是唏嘘,“那宰相察觉我可能是周公子的人,难为了我几次,后面也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几次我不慎露出马脚,他还让人悄悄给我抹去痕迹。”

    夏时隐冷笑一声,眼底如黑夜深潭,叫人看不清摸不透。

    张力瞧着夏时隐的脸色心底也是一沉,半是猜测半是暗讽道:“看来这位周朝宰相对周公子的前程很是看好啊,只怕连他女儿与周楼的关系,他心里也有数的很!”

    “是呀,”夏时隐不怒反笑,她睨着张力,意味深长道:“就是不知这眼线是从周国安插过来的,还是说萧子钰从未与他断过联系呢?张力,待周楼与你再次建立信任的时候,你可得记得替我找出答案。”

    夏时隐要查周楼一事,早早在提出要带张力回京的那一刻,便交给了他自己选择。而张力愿意跟随,便也不会逃避这一天。

    他抱拳为敬,信誓旦旦道:“臣领令!以国为先,方有家族,臣省得!”

    新月适时地给夏时隐端上一杯热茶,十年的白毫银针泼水间便有陈香四溢,绕鼻不散,张力闻之眼直,这一刻才对公主奢侈矜贵的生活有了更全的认知。

    “请。”哪想到夏时隐伸出手,却是缓缓将那杯茶推了过来,她的眉目很是友好亲切,她的言语直白又温柔,她说:“张力,以后的挑战只会更多,你要受的住诱惑。”

    夏时隐的心里隐痛,说来,烟消云散的浮华,哪里比得上烟消云散的国家?她只希望有人懂。

    这样贵的茶,张力还是第一次见,更别提喝了。他望着那杯茶,见茶叶在面上飘飘荡荡,他看了半晌,还是没忍心喝。

    夏时隐又给宋知也递了一杯,最后才端起自己的那杯,她嗅了嗅茶香,又问道:“你在周朝可看到了那间泰银镖局。”

    “嗯?”张力回过神,他知道夏时隐想问什么。——这间镖局正是当初他与秦桑在云梦城抓细作时,意外审出来的其中一间字号。

    这家泰银镖局主要分布在楚夏两国的边境,在楚有近百间,在夏有近五十间,不算小的数目,却因为镖局远离都城,落楚近夏,落夏靠周,都以为是邻国的商户,反倒难察觉出背后的主人。

    又因为镖师们常常押镖在外,让人摸不清人头实数。

    张力沉思着斟酌,一并给出判断:“在周朝只有不到五间,来历倒是吹的风风雨雨,似乎是有意做出是由楚国人经营的假象。”

    到嘴边的茶又一次沉沉放下,夏时隐直直看向张力,一瞬后似理清逻辑,她不意外地点点头,又去拍了拍匣子。

    夏时隐:“那咱们便好生瞧瞧,待将这些送给周楼后,他总得调派亲信去管制吧,一旦夏朝的镖师们陆续都去了周朝,两三个月有去无回,基本便是了。”

    “上官放心,除了那家镖局,其他可疑的商户我也会密切关注的!”张力满口应答,目光满是力气,透着股誓不罢休的执着,很是可靠。

    从一个手势到一句称谓,宋知也深深看了张力一眼,直到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张力是故意的。故意待公主如待曾经的上官,不改相处,才能便于他们找回曾经的熟悉感,关系如旧。

    宋知也心中领悟,他忍不住冒犯地直视夏时隐,心里打着颤地期待,却被眼前一晃而过的身影盖住了。

    是新月,她走过来,将夏时隐尚未饮用的茶替换下,换了杯热的。

    “不过......”张力做出副心里不踏实的忧愁样,特意一忍再忍,才顾不得唠叨地又一次提议道:“咱们真的不用派些自己人去看着这些铺子吗?会不会不够稳妥啊?”

    夏时隐睨着张力,好半晌,她忽而一笑,带着几分释然的惆怅,她的言辞里都是对周楼的洞悉与掌握,她笃定道:“不必了。”

    夏时隐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感受着唇齿留香,她几乎一口便尝到了盛世泰安下的美。——没有硝烟战乱,可以辟出一个干燥阴暗的好地方,放一饼好茶,经年累月。

    “我只是想调虎离山,让他的人离开夏土。”夏时隐似感慨般叹道:“我若安插了人,一旦被他发现,就该起疑了,到时要么举棋不定,要么将我派去的人除掉,无论怎么选,对我都没什么好处。”

    张力其实心如明镜,可毕竟是费了那么多的银子,他事前再三确认,也好过万一出事了再来说话。“那我听你的!我对周公子也是知之不深。”

    提完意见,接着坚定服从。张力很明白要怎么当个好下属,他说完便笑憨憨地端起茶,很认真地一口口地喝完,又端起茶杯,起身热情地往新月那头走,很好奇地问:“新月,你这茶好厉害,怎么泡的?”

    摆出一副在也不在的状态,这么一来便是有意让宋知也能单独跟夏时隐说话了。

    宋知也竟忍不住紧张起来,他端起茶急促喝了一口,却不解喉口的干。

    他知道是他心里的火在不甘地烧,他压了压,又鼓起劲儿看向夏时隐,却见夏时隐神情轻松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一副瞧好戏看热闹的笑模样。

    “宋兄!”夏时隐噗嗤一笑,语气调侃道:“你还没适应我穿女装的样子呀?要不以后我换身男装再来见你?也好继续咱们的知己之交。”

    还是夏时隐更主动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用三两句玩笑话掩饰宋知也的小小失态。纵然她知道宋知也真正不适的原因。

    只是,如今的夏时隐已经不想再给宋知也无谓的希望了,因为她已决心不再将自己的婚姻与幸福当成赌桌上的筹码。

    她要选择楚明霁,那个以近乎献祭自己一般的姿态对待她的人。

    ——她喜欢楚明霁爱她就只是爱她。与她是谁无关,与她本性的好坏无关,她可以不精明,他不会嫌她空有美貌,她可以不贤良,他不会嫌她慵懒,她是什么样子,楚明霁都满意。

    夏时隐前世就想要这样的爱。——虽然有一个男人将她的心杀死了,可有另一个人仍在耐心浇灌,陪她重生开花。

    她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见宋知也始终木木看着自己,一副缓不过神的模样,夏时隐将心肠放硬,带着几分威严缓缓道:“知也,你有你的理想与抱负,你的前程我一直替你打算着的。”

    “公主言重!”宋知也终于反应过来,他不仅看懂了夏时隐的松弛与态度,更彻底明白了新月自进门后的几招下马威风。

    明明之前新月从不曾摆过架子,所以,今日应该是由公主授意嘱咐过的——有意要用这些规矩、讲究让他一清二楚地看到他们之间的君臣之别,尊卑云泥。

    夏时隐拒绝了他。她言辞含蓄地劝说他不能因尚公主而自毁前程,可是......

    所以现在是彻底没有机会了吗?宋知也沉沉吸了一口气,满脑子的直视面对,却在开口的瞬间,竟没力气回应,逃避似的正色汇报道:“因为时间紧急,您封地的营收我也只是大致看了一下,以收入最大的......”

    宋知也试图成为更有价值的人,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再入她的眼。

    毕竟,他见过一个更恐怖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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