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说的落脚之处?”

    花飞飞仰着头,表情古怪。

    天光大亮,暖洋洋的朝阳照在眼前的建筑上,照出了破旧的窗柩,歪斜的房梁,斑驳脱落的墙皮,以及一扇布满了虫孔蛀洞的大门。

    “是,是。”

    集市上找来的本地掮客搓着手,一脸市侩笑容。

    “是你个头!”

    花飞飞大怒,“这不就是一间破庙么?”

    “哎呀,客官好眼力。这可是附近有名的灵庙,虽然不是苦修士修建的正统庙宇,好在幽静安宁。住在这风水宝地,歹人退避……”

    “说实话。”

    花飞飞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额……好吧。这是个民间私修的淫祀,多年前被丰庙的苦修士取缔了,便一直荒废至今。街坊们嫌这里晦气,平常都躲着,就连要饭的都不肯住。所以这‘歹人退避’的说法,倒也不算虚言。”掮客臊眉耷眼。

    “好你个奸商。”

    花飞飞怒气更甚,“我们又不曾短缺了你银子,何故拿这种地方糊弄人?要饭的都不住,你让我们住?信不信我押你去见官?”

    “见官?”

    掮客笑呵呵的,“两位不是丰州人吧?”

    “不是又如何?”

    “客人莫生气,我没有欺负外地人的意思,只是客人这话说得没道理。”掮客笑道,“且先不说丰州的官府到底还剩几分管事的威风……两位缺了东西,也就只能住这种房子。”

    “什么东西?”

    “户籍。”

    掮客耸了耸肩,“两位没有户籍,来历不明,我怎么敢把好地方推荐给你们?就算见官,占理的也是我啊。”

    他偷偷打量着花飞飞的脸色,换了一副嘴脸。

    “当然,户籍嘛,小意思。我有门路,区区户籍随手就能办,两位想是哪里人便是哪里人,想从哪里来便从哪里来,想住什么好宅子就住什么好宅子……只不过,那就得是另外的价钱了。”

    “……”

    花飞飞摸了摸荷包,叹了口气,“也罢,就这里,将就将就吧。”

    “得嘞,两位将就着。”

    掮客撇了撇嘴,收了租金,递过钥匙。

    花飞飞刚接过钥匙,却忽听得破庙里一声尖叫,闪过一道佝偻的影子。

    “我说错话了,我该罚;我说错话了,我该罚……”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光着脚,破衣烂衫下暴露出嶙峋的肋骨。他不停抽打着自己的嘴,瞧见门外几人,神情却又一下子畏缩了起来,往门板后头一躲,只露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往外瞅。

    花飞飞吓了一跳,“你不是说没有歹人么?”

    “嗨,一個老疯子而已,想歹他也歹不起来啊。”

    掮客看着老头,眼神厌恶,“二位直接赶他滚蛋便是,若是他不肯滚,打死也无妨的。”

    “……喂,这话说得太过了吧?”

    花飞飞一皱眉头。她虽然自小在山寨里生活,后来又跟着阿娘开黑店,但山寨奉行的是劫富济贫的宗旨,黑店做的也是黑吃黑的生意,便养成了锄强扶弱的性格,最看不惯这种欺负老幼的行径。

    “两位是外地人,不懂我们丰州的规矩。”

    掮客却摇了摇头,解释道:

    “这老东西,祭天金人的捐贡没交上,还敢当着修士的面说道混账话,他儿子便把他赶出了家门,就这么疯了。邻里街坊没人肯施舍他,饭也讨不着,不是城东王家的大少爷派人救济,他早饿死了。哦,听说王大少爷横死,估计老东西也没几天活头咯……”

    “等一下。”花飞飞神色震惊,“祭天金人的捐贡,竟然不是自愿的么?”

    “怎么能是自愿呢?”掮客更震惊,“神使之恩泽,如阳光雨露,我等之凡民,如地上草木。草木有高有矮,照了多少阳光,饮了多少雨露,便该回馈多少捐贡,从上到下,各有定例……这不是理所应当?”

    “但总有人暂时困难……”

    “再难,难得过神使多年来护佑丰州?凡人敬神,天经地义。所以,那些交不上金子的人,在丰州就不算是人了。”

    掮客眼神认真,语气更是认真,似乎在普及一个最基础的常识。

    “二位,对我们丰州的规矩有什么意见么?”

    “……”

    花飞飞迎着掮客的目光,久久说不出话来。

    阳光照在掮客那一张平凡的脸上,脸色很健康,神情也很正常,但越是这样,花飞飞越觉得头皮发麻,隐隐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觉。

    “没有的话,小人告辞。哦,庙会就在近期,两位一定要去见识见识,能被神使光辉照耀一番,可是人生大幸。”

    掮客笑了笑,扭头离开。

    花飞飞无奈,硬着头皮走迈开一步。

    邋遢老头就跟受惊的耗子似的一下缩了回去,晃动的门板呻吟着摇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残破泥胎,大半个身子被粗暴地砸碎,只剩下褪色的衣摆。而出乎花飞飞意料的是,小庙破旧归破旧,整洁程度却还过得去,想必是老疯子的功劳,破烂不堪的屋顶投下一束束光柱,照亮了空气里浮动的细小颗粒。

    “倒是挺干净,简单收拾一下就行。”

    花飞飞瞥了眼五号,见他跟截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意思,撇了撇嘴,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洒水,清灰,翻箱倒柜。

    老疯子缩在一边安静瞧着,双手笼在怀里,花白的头发随着嘶哑的呼吸微颤。

    于是花飞飞也放下了心里的戒备,一边扫着扫帚,一边忍不住向五号开口询问——这个疑问在她肚子里捂了半宿,实在是捂不住了,抓心挠肝直痒。

    “五先生,你和那位‘神使’到底……”

    “神使!”

    忽然一声尖叫。

    老疯子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一般,一下子蹦了起来,老泪在灰扑扑的脸上冲刷出纵横的沟壑。() ()

    “大人,捐贡的金子,能不能再缓些日子……我知道,庙会就要开了,但我们家实在挤不出钱了……”

    “什么?拿地抵?那可是我家的祖地,传了几辈子了,求您高抬贵手……”

    老疯子盯着空气,仿佛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对话似的,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告饶,老腰弯得像是狂风中的禾苗。

    “……”

    花飞飞目瞪口呆。

    气氛诡异,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只有老疯子一个人手舞足蹈。

    “不行!”

    老疯子突然拔高了嗓音,“我绝不卖地!神使老爷既然垂怜万民,干嘛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话音戛然而止。

    老疯子僵立片刻,腰杆颓然一折。他一边呜呜哭着,一边不停扇着嘴巴。

    “我说错话了,我该罚……”

    “够了!”

    花飞飞轻喝一声,快步上前拉住老疯子,替他拍打着后背顺气。

    “五先生,我懂你的意思了。哪门子的神使……天底下哪儿有逼着人去死的神仙?”她咬牙切齿。

    “不敢说!可不敢说!”

    老疯子一个激灵,干枯的指头攥住了花飞飞的衣角,“娃娃,千万别乱说,要挨罚的……”

    “老人家,没人来罚你。”

    “是啊,怎么还没人来罚我呢?不罚我,我怎么赎罪,怎么回家?”

    花飞飞只是想安慰一句,不料老疯子却哭得更厉害了,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

    “哎,这什么道理……算了,您老先歇歇。”

    花飞飞无奈,只得先安抚着老疯子坐下。

    旁边,五号默然而立。

    从进庙开始,他就一句话没说,一个表情没有,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影子顺着阳光拉得很长,笼罩了神座上的残破泥胎。

    “收拾好了么?”五号淡淡开口。

    “哦,差不多了……”

    “去丰庙。”

    说完,五号扭头踏出庙门。

    花飞飞看了看面黄肌瘦的老疯子,抿了抿嘴。

    “五先生,这位老人家瞧着得有好几天没吃饭了,顺便带他去吃点东西吧?街上随便吃点,不耽误多少功夫的……你不说话,我当伱默许了哈。”

    五号当然不会在乎这种事情,背影已经走出去好远。

    离了破庙,拐过几片民坊,就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商街繁华,酒旗招展,车水马龙,酒楼窗子里飘出一方带着香气的帕子,缠住了富家子弟欢快的马蹄……

    然而,当老疯子出现。

    “哎,那不是破庙里的疯子?”

    “还没死啊……”

    窃窃私语,伴着怪异的目光。

    “别管他们,说闲话烂舌头。”

    花飞飞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刚想递给老疯子一个,包子铺的伙计却快步赶了上来,道了声歉,铜板往花飞飞手里一塞,抬手就打掉了那个包子。

    啪叽一声,包子摔了个稀烂,油乎乎的肉馅变成了脏乎乎的一坨。

    “客官见谅,钱还您,这包子他吃不得。”

    花飞飞怒气横生,“你找茬啊?”

    “不敢不敢……客人自己吃自然是无妨,只是,小店也要顾忌招牌名声,不能什么货色都喂。不止这个疯子……”

    伙计抬手一指,

    “他们,都不能吃。”

    顺着伙计的指头看去。

    街旁阴暗的巷子里,一张张麻木的脸庞半明半暗。

    他们蜷缩在逼仄的角落里,躲避着阳光,缩头缩脑,活像是寄居在阴沟的耗子。

    “……”

    花飞飞语气干涩,“这些,都是交不上捐贡的人?”

    “都是。”

    伙计和颜悦色。

    花飞飞沉默半晌,突然打了个寒颤,一把扯过老疯子,低头匆匆追上五号的身影。

    靠近了那袭黑衣,她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一些,但也彻底没了聊天的兴致。

    走街过巷。

    长街尽头,一座华丽建筑拔地而起。彩绘的高墙,琉璃的屋瓦,雕龙画凤的梁柱,撑起一片庞大的阴影,遮天蔽日。

    红漆描金大门之前香火缭绕,熏得半空云遮雾绕。庙宇高楼之上,修士来来回回,影影绰绰,当真像是传说中高居云端仙界,不食凡间烟火的神仙。

    丰州庙。

    “嚯,真气派。”

    花飞飞伸长了脖子张望,却没注意到,身旁的老疯子注视着庙宇,啊呀一声,膝盖往地上一杵就不停叩头,嘴里又开始念叨个没完。

    “我该罚,我该罚……”

    “老人家,没人来罚你,也没人逼着你磕头。”

    七老八十的年纪了,这样一副可怜模样,花飞飞实在看不过眼,拉住疯子想把他扶起来先。

    怎料,疯子非但不肯,还挣开了花飞飞的手腕。

    “要磕的,要磕的……修士大人说,神使老爷什么都瞧在眼里……”

    话音忽然一滞。

    疯子似乎明悟了什么,浑噩的眼底渐渐泛起一抹清明。他猛地一捶脑袋,语气激动无比:

    “是了!是这样!”

    “什么?”花飞飞不明所以。

    “我竟如此愚钝,今日才找到赎罪的法门。”老疯子喃喃自语,“神使老爷瞧着呢,没人逼着,也该磕头;神使老爷瞧着呢,没人来罚,也该自罚……怪不得一直没人来罚我,原来神使老爷是想看我的诚心!我都明白了!”

    老疯子表情扭曲,嗓子眼迸发出一声嘶吼。

    “我,我自己罚自己!”

    话音刚落。

    噗嗤!

    鲜血迸溅。

    在五号淡漠的目光中,在花飞飞惊恐的注目下。

    老疯子腮帮子狠狠使劲,门牙一合一磨,硬生生咬断了那条苍老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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