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法曹,徐朝兴。

    嘶吼声清晰地钻入了众人的耳朵眼,激起了各种心思各种念头。

    五号和燕高功僵持而立,谁都没有开口。风吹动了两侧内廊下的织金薄幕,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十几名丰庙苦修士藏在帷幕后头,冷冷望着五号,弥漫起蓄势待发的杀机。

    “……”

    花飞飞眼光瞟了一圈,清了清嗓子,清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堂内回响。

    “咳咳……两位,我知道修行者以武会友,搭手切磋,本是常事。但当着神使的面动手,是不是有点不太讲究?”

    以武会友?

    燕高功听闻此言,他沉默片刻,忽然换上一副笑容:

    “姑娘说得有理,太不讲究了。咱们……”

    他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五号,见五号默不作声,于是小心翼翼撤回了手掌,长舒一口浊气。

    “道友好功夫。”

    燕高功眯起一双三角眼,“不知师承哪座山门,修行哪种功法?”

    “我不会修行。”

    五号平静回应。

    “……”

    燕高功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再也绷不住那副仙风道骨。

    五号没有撒谎,神庙使者的身体构造天生无法如人类一般运使真气,但这句实话听在燕高功耳朵里,分明就是明晃晃的讽刺和嘲弄。

    这时候,外头的呼喝声又一次响起,锥心刺血。

    “法曹徐朝兴,贪赃枉法,毒害丰州,求丰庙众仙师为民做主!”

    燕高功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眼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他朝五号和花飞飞伸出手掌,做了个“请”的动作。

    “两位道友对我丰庙颇有误会,不如趁此机会,看看我们是如何替百姓办案的。”

    语罢,他大袖一甩,昂首挺胸踏出大堂。

    “五先生,我们……”

    花飞飞挤眉弄眼。

    “去看看。”

    五号微微点头。

    令他感兴趣的,当然不是什么屠村惨案,也不是什么伸张正义,而是那个熟悉的头衔。

    徐法曹,徐朝兴。

    丰州官吏,王大少爷的挚友,王二口中的“官迷”……最重要的是,按照王二所言,这个人和王大少爷一样,是与丰庙作对的人。而王大少爷已被所谓“天谴”杀害,如今又有人在丰庙前喊冤,矛头直指徐朝兴……这其中吊诡之处,哪怕五号再不通世事,也能察觉一二。

    但眼下,还有一个问题摆在五号面前。

    “什么是法曹?”

    “额……这是常识啊。”花飞飞解释道,“大魏疆土以州县之制辖治,丰州属于小州,主官是州刺史,刺史麾下主管司法的官员,便是法曹……这也是大多数诸侯国通用的制度。但听说南边有个叫庆国的小国,另有一套官制,不过那我就不太了解了……”

    五号点点头,记下了这些信息,“所以,是大官?”

    “看情况吧……法曹的官品不高,权力大小取决于头顶上的刺史。若刺史是個强硬有手段的,不肯分权,法曹也就只是个传话的;但若刺史无能,被底下人架空了,那法曹主管一州司法,当然是大官。”

    “丰州属于哪种情况?”

    “丰州……”

    花飞飞愣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没听说过。”

    “没听说?”

    “是啊。开了这么久黑店,南来北往的旅客见了太多,闲闻佚事也听了太多。别的地方,官员好坏,刺史性格,谁和谁争权夺势,谁和谁狼狈为奸,我都听客人们说过,唯独这个丰州,大家只提丰庙如何如何堂皇,庙会如何如何盛大,却从没提到过官府,就像是丰州的官府不存在一般……五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

    花飞飞恍然大悟。

    五号:“?”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连这些常识都不懂。原来是我太驽钝,才听明白你的深意。”

    花飞飞拳头一捶掌心,“你是想提醒我,丰庙夺走了官府权柄,虽无割据之名,却有割据之实,是不是?”

    五号:“……”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老百姓手里就那么多钱,全叫丰庙榨干了,官府怎么收税?而且,这么多人被逼死,这可是人命官司,官府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个掮客也说,丰州的官府没威风,我当时还没注意……这么一寻思,这个案子也不对劲啊。”

    花飞飞望向庙外,

    “从来只听说过报官的,没听说过报庙的。那个姓燕的还说办案……他一介白衣,凭什么办案子?”

    说到这里,花飞飞又有些迟疑。

    “哦,也不能这么轻易就下决断……自古民告官便千难万难,更何况,案子状告的是主管司法的法曹,一时糊涂求神拜佛,倒也说得通……”

    她还在这里一个劲冥思苦想,五号却已经迈开脚步走向了庙外。

    “五先生?”

    花飞飞一拍脑门,也对,暂时得不出结论,出去打听打听便是。自己当真是糊涂了,这都想不到,难怪五先生懒得搭理自己。

    两人走出庙门,此时,不止是来拜庙的信众,就连路过的百姓和附近的街坊都被这一声声哭嚎吸引了过来。丰庙外围满了人,一眼望去肩膀挤着肩膀。

    庙前,一个中年人不停磕头,用足了力气,满头满脸鲜血淋漓。

    他身前摆着一具具蒙着白布的担架,布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成了深褐色。

    庙门缓缓闭合,燕高功为首的苦修士正挨个检查担架,满脸悲天悯人。

    “唉,造孽……”

    “这人是城外虎山村的猎户,我认得。”

    “二十八条人命啊……”

    “他告的是法曹?啧,这官可不算小了。也不知能不能告倒……”

    “管他什么狗官,告得好!”

    “有庙里的修士们主持正义,你还怕告不倒?丰庙办了这么多大案子,从没怕过什么权贵。”

    “听这意思,丰庙常常办案?”

    “……你是外地人?”

    说话的百姓看了眼插嘴的花飞飞。

    “是。”花飞飞点头,“民告官,居然还是来庙里告,从没见过这种事。莫非在丰州,这丰庙才是断案的府衙?”

    说话间,她一眼都没看那些担架,实在是不忍心看。一村数十人死于非命,如此惨祸摆在眼前,以她的性格,若不是五先生看重此事,她也看不惯丰庙的虚伪残酷,怕是早就落荒而逃了。

    “倒也算不上府衙……修士们好清静,一般鸡零狗碎的杂事,还是去官府的。可这种人命大事,官府如何信得过?只好辛苦修士们。”

    “如此一来,官府岂不是成了摆设?”

    “自从十年前新刺史上任,便几乎一条政令没发过,一次大案没判过,还真就和摆设没区别。”

    “说起来,这个徐法曹也替我家断过案子,帮我抓了个偷东西的小贼,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官来着。没想到啊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是个索贿的贪官,还敢指使盗匪残杀无辜……”

    “徐朝兴来了!”

    忽然间,有人一声高喊。

    人群像是躲避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纷纷避开,让出一袭湛青官袍。

    官袍肥大,裹在一个麻杆似的瘦削身板上,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下。

    挺得笔直的身板撑起了一颗两鬓斑白的脑袋,撑起了一顶端端正正的官帽。官帽下是一张年轻脸孔,满脸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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