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黑靴子碾过碎裂的青石地面,踏过满地火苗。

    五号手里拎着青铜面具,缓步前踏。火焰在他身前纷纷倒着席卷开来,像是在为他让路一般。

    这个时代的人类,对于火药的运用还是比较粗糙。藏在柱子里的火药同时引爆,甚至连正殿都没法完全炸塌,更别提伤害到他这个货真价实的神使。

    “咳咳,咳咳……”

    对面,一道人影挣扎着爬起身子,满身衣衫破碎,伤痕累累。烟熏火燎下,是一张平凡的脸庞。

    准确而言,这是一张平凡到了极点的脸庞,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五官拼凑到一起,甚至显得有些丑陋。只不过,这张脸上的表情很不平凡,怨毒,酷烈,狠辣,其下又藏着一抹色厉内荏的胆怯,活像是一条被拖出阴暗洞穴,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毒蛇。

    原来,没了青铜面具,没了神圣的云雾辉光,“神使”只不过是一个凡人。

    “你与我丰庙无怨无仇,何至于此?为何要帮徐朝兴?为何毁我丰庙基业?”

    “神使”咬牙切齿,

    “莫不是被徐朝兴蛊惑了?呵,他是个好官不假,可就算没了我丰庙,官府就能治理好丰州了?徐朝兴只是一介法曹,法曹头上有主簿,有别驾,有刺史……他只是这些上官手里的刀子,哪有做主的资格?官府从来都是食人的,未必就比我丰庙强!”

    五号低头研究着青铜面具,沉默不语。

    “莫不是为了所谓‘侠义’?”

    “神使”嗤笑,

    “江湖故事,侠肝义胆,都是拿来骗愣头青的。你这等修为,怎么还如此天真?你喜欢当英雄,沾染无端因果,就算过了我丰庙,来日也必遭反噬!”

    五号默不作声。

    “难不成是为了那些愚民?”

    “神使”捧腹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可笑,可笑。这世上最不值得怜惜的,便是那些愚笨凡人。他们就像一群羊,一定要狼来吃,不然便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官府是狼,权贵是狼,我丰庙也是狼,只不过是最强大的狼……狼食牛羊,天经地义,你何必多管闲事?归根结底,是那些愚民需要丰庙!你信不信,就算没了我丰庙,愚民们也会对新的统治者摇尾乞怜?他们是天生的贱骨头,改不了的,改不了的!”

    “神使”滔滔不绝,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渐渐的,他闭上了嘴巴,眼底愤怒更盛。

    “你我相争一番,成王败寇。我怨你恨你恼你,但也确实服你……可你连聊两句都吝啬么?未免太没气概。”

    他眼珠子一旋,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你想要‘天谴’?哈,别白费功夫了,那等神通,不是伱一介凡人可以觊觎的……”

    话音戛然而止。

    “神使”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五号在青铜面具上按下了几个卡槽,咔哒一声轻响,两枚薄如蝉翼的镜片便落进了五号掌心。

    五号手掌往脸上一盖,镜片中蔓延出数不清的细小透明触须,扎进他的眼眶里。镜片覆盖眼球,完全融为一体,没有半点排斥反应。

    “正在更改归属……”

    “授权进行中……”

    “系统认证中……”

    “更改完成!”

    “授权认可!”

    “认证通过!”

    “‘天罚’装置已兼容。”

    “请注意!‘天罚’装置耗能较大,请注意动力消耗。”

    五号紧闭着眼睛,从箱子里翻出一副墨镜戴在脸上。镜片漆黑深邃,遮住了这双眼,也遮住了这片天。

    “……”

    “神使”眼眶圆睁,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忽然一声大吼,几近崩溃。

    “你究竟是谁?!”

    五号没有回答,而是将青铜面具一翻。

    如此形制古拙的面具,背面竟然是一排排金属管、精密的齿轮和棱镜,充满了不属于这個时代的科技感,分明是旧时代的造物,高端技术的制品。

    而这副面具,也是导致五号误判的罪魁祸首。

    原本,在五号看来,‘天罚’装置并不在假神使身上,而是被藏在了某处。由于装置处于休眠状态,信号模糊,才会搜索不到。可实际情况却是,这副面具的特殊屏蔽效果,隔绝了五号的感应。

    更出乎五号意料的是,这幅面具,并没有被神庙的资料库收录!

    神庙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处旧时代的遗址,按理说,这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但面具踏踏实实捏在手里,甚至让神庙的系统都产生了片刻的宕机。

    “这个东西,是谁给你的?谁教了你使用方法?”

    五号问“神使”。

    “神使”呆愣愣望着五号,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喃喃自语,仿若失心疯。

    “原来,上师的话是这个意思……上师早料到你要来,明明提醒了我,我却驽钝而不自知……”

    “上师?”

    五号上前一步。

    “神使”深吸一口气,整理衣衫,大礼下拜,恭敬非常。() ()

    “拜见神使!”

    “上师是谁?”五号面无表情。

    “我等凡俗修士,不知天高地厚,窃据神明权柄。如今货真价实的神使降临,惩罚伪神,毁弃伪庙,这是我等罪有应得,没有半分怨言。”

    假神使一改之前的张狂,毕恭毕敬。

    “只不过,方才神使命人问了我三个问题,我现在也有一个问题想问。神使答了我的问题,我便知无不言。”

    “……问。”

    假神使微微一笑,没有起身,而是趴在地上,一直爬到五号脚下。

    他抬起头,似乎是想和五号对视,但那双墨镜太浓,完全遮住了五号的目光。

    假神使张了张嘴,忽然却又拍了一下脑门。

    “哦,有件事,忘了告知神使。”

    他压低嗓音,

    “其实,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位神使。我之前见过另外一位神使,我看见了……”

    假神使眼中戾气一盛。

    “神是怎么死的!”

    拳风呼啸!

    假神使一拳轰向五号面门,真气之汹涌,力道之强劲,甚至超出了经脉的承载极限。丹田轰然炸碎,假神使全身上下断裂的经脉爆开一簇簇血花,就连骨骼也跟着爆裂开来,竟是同归于尽,有死无生的一记拳头!

    血光冲天!

    拳头离着五号的面门三寸之遥,拳风拂动发丝,在他身后的火海中捣开一个拳印。

    假神使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碎的心脏,看了看五号那一双直插心脏的剑指。他扯开嘴角,拉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笑容凝固。

    生机逝尽。

    而他的最后一番话,缭绕在五号耳畔:

    “我是伪神,难道你们就是真神么?”

    ——

    “各位冷静!官府自有官法,定会惩处丰庙奸人。民间动用私刑,亦是大罪……”

    人群彻底癫狂,只有徐朝兴还在试图维持秩序。

    但只凭他和几个官差,就像是一撮盐撒进愤怒的大海,根本制止不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徐法曹……”

    “先维持秩序,别的容后再说!”

    “徐法曹……”

    “没听到我说的话么?”

    “听到啦,听到啦。徐法曹好气魄。”

    一道苍老嗓音响起,徐朝兴愣了一下,猛然回头。

    “刺史大人?”

    来者是个红袍老者,腰佩玉符,长髯飘飘。

    只见他身后,官轿车马,牙旗招展,好大的气派,好大的阵仗。只是周围太嘈杂,徐朝兴又太认真,所以才没注意到这位顶头上官的到来。

    “徐法曹忙得紧,连我这个上官都不在乎了。真不愧是年轻俊杰。我这个刺史的大位,迟早也要让贤咯。”

    刺史笑眯眯的。

    “不敢,不敢。”徐朝兴连忙行礼。

    “呵呵。”

    刺史瞥了他一眼,“徐法曹劳心劳神,为丰州除了丰庙这个祸害,我记你一大功。收尾杂务,就不用徐法曹操心了,赶快去休息吧。”

    “下官不累……”

    “我看呐,你不是不累,而是不想给同僚累的机会吧?”

    刺史眯了眯眼,

    “年轻人胃口好,我理解,但也不能太好,什么都想着往一个人肚里咽。而且,本职要先做好。我可没听说,衙门接到了什么‘手机’的珍宝失窃案子。”

    “……下官听令。”

    徐朝兴长叹一声,眼神黯然。

    ——

    “五先生!五先生!”

    火势愈大,烧塌了整座正殿。花飞飞混在人群里,可瘦小的身板根本挤不过别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她望着正殿,一个不祥的猜测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五先生难不成……

    如此火势,铁打的身板也难扛,再高的高人也难捱,可五先生始终不见出来。

    花飞飞越想越急,眼圈不禁一红。

    按理说,两人相处的日子其实不长,本不至于如此。但这段日子实在太惊险太刺激,花飞飞这小半辈子,都不如这几天来得难忘。

    挖坟掘墓,假扮阴差,对抗丰庙,以及破庙里的短暂岁月静好……

    一幅幅画面在花飞飞眼前闪过,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习惯了那袭黑衣,挨着一站便能遮风挡雨。

    这段时间做的都是险事,步步惊心,但或许是五先生太靠谱的缘故,花飞飞从没想过他会出什么差错。

    直到如今。

    “骗子,说好了教功夫,我还一招没学呢……”

    牢骚没发完。

    她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脚步再落地,却已经到了一处房顶,远方是疯狂的人群,燃烧的丰庙。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淡漠到极点的俊朗脸庞,只不过脸上多了一对墨黑琉璃镜片,更显棱角利落。

    “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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