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武三十九年夏,大旱的第三年,炎热异常,本该阴森的诏狱,此刻也抵挡不住暑气。酸腐味连着角落里的一只死耗子,令送饭的狱卒都不肯多停留片刻。

    狱中,孟昭融透过栅栏,伸手去取放在地上的碗,酸味扑面而来。

    今日是她十九岁生辰,同往年孟府宴生辰宴相比,今时今日的一剜酸腐清粥,加上两块发了霉的馒头,简直是云泥之别。

    她端着碗轻声道:“哥哥,好歹吃点,我看着比昨天送来的,还新鲜些。”

    孟煜猛然起身,一脚踹在栅栏上,大吼:“这些垃圾怎么入的了口?你们不知道我爹是谁吗?”

    “哥……”孟昭融想去拦,无奈她身形瘦弱,抵不住眼前这个红了眼的人。

    本欲转身离去的狱卒,停下脚步,转身拿火棍用力捅了他几下,孟煜吃疼,瘫坐在地。

    “孟公子,你知道你爹犯了什么罪么?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你们一个都活不了。”狱卒啐了一口,“赶紧吃,别在黄泉路上当了饿死鬼。”说完转身就走,这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胡说,我爹没有欺君,一定是陛下弄错了,我爹是太史公孟行琛啊。”孟煜发狂摇着门栏。

    数日前,孟煜还是中都城一等一的世家公子,是多少中都世家官宦贵女的意中人,而她孟昭融的身份自然也是一众贵女之首。

    而如今,一纸诏书,孟府被抄,全家都下了诏狱。

    兄妹俩被收押在这里,而太史公孟行琛和夫人却不知被提审至何处。

    连日来的高温,又行雨,令狱中如一口沸腾的锅,闷热无比,孟昭融细嫩的脖颈起了些红疹子,方才拉扯哥哥几下,现在全身几乎湿透。

    她看着地上被哥哥打翻的饭菜,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早已围了过来,嗡嗡声令人心中生烦。

    “不知道爹爹和啊娘现在在哪里。”孟昭融坐在地上,看着四周自言自语。

    孟煜闻言,转身用力抓着她的纤细的臂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狠厉盯着她:“你已经是何家的人了,陛下已经给你们指婚了,你们一定有办法让我出去!”

    “哥,你快放手了。”孟昭融用力甩开他的手。

    “你给我快点想办法!”孟煜几乎癫狂,他一个矜贵公子如何忍受得这监牢之苦,似要将一切情绪都发泄在这个妹妹身上。

    “哥,你清醒一点,我们现在是下了狱的人。”

    大旱三年,太史公孟行琛似乎嗅到了什么,去岁冬日,向皇帝求赐婚,强行让唯一的女儿孟昭融与当朝太傅何鸿钦之子何彦之定下婚约,两家自是门当户对,都是中都城至贵。

    原想着今年仲夏订亲,秋满成亲,可还没入夏,孟家就被抄了,全府上下二百余人,全处置了。

    但凡看得时局之人,都知,此时离孟家越远越好,何鸿钦是当朝太傅,没有理由不知道该如何避嫌,且不说婚约之事不作数,便是连平日里有私交的都一一逃遁了去。

    孟昭融至今没想明白,自己父亲虽然尊为太史公,官从一品,但却是个没有实权的官位,不过是负责天文历法、国史记载而已,加之父亲处事清廉,为人正直,如何就得了个如此大的罪名。

    孟昭融这么一说,孟煜似有些泄气,又道:“难道何家就真的不管了吗?”

    “哥,你怎么还没想明白么?”

    孟家入诏狱已数日,除了狱卒之外,就不曾见过外人,也与外界断了联系。

    这门婚事,本就是父亲强求而来,于何家而言,目前这样的情况,自然是避之不及,怎还敢牵扯。

    孟昭融只求何家不来落井下石便好。

    如今这局面,哥哥这个纨绔公子自是指望不上的,父亲和母亲也不知去向,孟昭融毫无办法,只能等待。

    孟昭融拾起角落里的长着绿毛的馒头,小心翼翼撕下这些发了霉的表皮,馒头里还是白净的。

    她虽然很饿,但还是先让给哥哥,可孟煜却耍起性子,直接将馒头甩地上。

    说到底,这个哥哥也只大孟昭融两岁,不过二十而而,可这心性远不如妹妹沉着。

    孟昭融叹了口气,拾起馒头,拍了拍上头的尘土,小口小口吃着,她想着再怎么样,也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骨。

    不多时,一阵眩晕令孟昭融作呕,她用尽自己的力气去拉哥哥的衣袖,但孟煜却还在发脾气,甩开她的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渐渐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旁是自己血管突突突的声音,视野里的世界天旋地转,一切都开始变得不真实。

    身子变得似羽毛轻盈,慢慢向外外飘去,一路穿过门栏,她想回头看哥哥,却发现身子骨不听使唤,别说回头了,连动动手指都难,她不知自己将会游往何处。

    不多时,孟昭融便飘到诏狱的另一侧。

    在这监牢里,分明跪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孟昭融心脏狂跳,是爹爹和阿娘,不曾想他们近在咫尺,她张了张嘴想要发声,却好似离了水的鱼儿,无声无息。

    而爹爹和阿娘,也见不着自己。

    监牢破败,四下黑黢黢,门口站着身着一袭黑色斗篷的男子,面上亦围着黑色面纱,似在指挥着什么。

    随后发生的事,让孟昭融这辈子都无法忘怀,哪怕是哭出血泪,心如刀绞,亦无能为力。

    见黑衣男子指挥着几个手下冲进牢狱,将太史公夫妇钳制跪地。

    其中一人拿出一柄锋利匕首,另一人拿着铁质钳子,用力撬开太史公的嘴,太史公拼死抵抗,怎奈双拳难敌四手,很快黑衣男子便敲断他的牙,撬开嘴钳住舌头。

    “主子说了,送太史公走的时候,务必要割了舌头,免得下了地府乱说一通。”黑衣男子用毕恭毕敬的语调说着。

    “狗官!”太史公孟行琛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

    孟昭融像一缕孤魂,飘荡着,她极力挣扎过,再到静默看着,五脏六腑犹如万年冰窖,四肢百骸早已无了知觉。

    她紧闭双眼,那红色的血像利刃,要了爹爹和阿娘的命,也刺在她的心脏上。

    黑衣男子看着太史公夫妇满脸是血,似乎很满意,又道:“主子还说,太史公写了一辈子史书,最爱惜自己的手,下了地府怕是要瞎写一通,也务必不能留。”

    说罢,黑衣男子的手下,将孟行琛的十个指甲一一拔下,剧痛之下,太史公却只能发出呜咽声。

    身旁太史公夫人双眸失神,面上血泪交融,那万般血泪无法化作利剑,直要人性命。

    “对了,太史公夫人也是识字的,也不能留。”黑衣男子自言自语着,“但是鄙人仁慈,咱就不受这拔指甲的苦了。”

    手下会意,拔出刀,齐刷刷从腕部砍掉了太史公夫人的双手,葱白玉手滚落一旁,刺着孟昭融的眼,多少个日夜里,阿娘用这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头。

    倘若这是一场噩梦,孟昭融祈着这梦快些醒来,可为什么还在继续着?

    太史公夫妇,终是在血泊中,无了声息。

    孟昭融悲切,为何这幻境里要她保持清醒,既无能为力为何又要她睁眼相看?

    眼前是倒在血泊中的爹爹和啊娘,可她却身不由己,只能一路随着黑衣男人。

    “都说斩草要除根,可主子说了,要留下孟家这两废物的性命,算他们兄妹俩运气不错,去把事情稳妥办了。”黑衣男子接过手下递来的一块帕子,擦着手上被溅到的血珠。

    手下得了令,急急走向诏狱另一侧。

    孟昭融跟着飘去,这路是通往自己和哥哥所在的监牢,心中明白,这是打算收拾她兄妹俩了。

    在后来,孟昭融在这幻境里,看见自己和哥哥被灌下哑药,哥哥在狱中被净身后不知去向,而自己被黑衣男子手下凌辱后毁容,送去教坊司又灌药封了幽,下了奴籍命同草芥,不久后病死曝尸荒野,连一卷入殓草席都没有。

    孟家从入诏狱到灭门,在幻境里不过几年,孟昭融却像是过完了一辈子。

    孟昭融缓缓清醒过来,冷汗打湿了衣衫,这大暑天里,至上而下浑身冰凉。

    她强撑着身子,环顾四周,监牢还是老样子,角落的老鼠尸体还在,身边孟煜正闭眼休憩。

    孟昭融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着似做了个噩梦,可分明看得真切,看着手中剩下的一小块发霉的馒头。

    她想,许是多日未好好进食,又吃了霉变的馒头,中毒后产生的幻觉吧。

    孟昭融深深吸了口气,她只希望爹爹和啊娘都安好,哪怕是一时的分离,也好好过看着他们死去,一想到幻境里的血腥,心脏不由紧缩。

    又过了半晌,监牢外窸窸窣窣似有人靠近。

    孟昭融借狱中微弱天光去看,为首那人,赫然一袭黑色斗篷,面着黑色面纱。

    心跳似漏了一拍,心头缩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眼前的黑衣男子,与幻境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仔细去看,黑衣男子手腕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那分明是幻境里,黑衣男子未擦拭干净的血迹,是爹爹和啊娘的血。

    这不是真的,孟昭融无法接受幻境变成了现实。

    孟煜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睁开眼,看到狱门站着的人。

    “昭昭,有人来救我们了。”孟煜起身便要迎上去。

    孟昭融四肢百骸冰冷,浑身颤栗,想伸手去拉孟煜,却已无法动弹。

    半晌才道:“哥,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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