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里,孟昭融和哥哥分开后,当夜被带进天外楼,第二日便听闻前一夜,案牍库被焚去大半,一时震惊朝野,为天下人议论。

    赤衣文官笑道:“笑话,我泱泱大越,案牍库少说也有几百个,难不成今夜都要烧了?”

    “是皇史宬。”孟昭融双目沉静,抬眼看赤衣文官。

    赤衣文官闻言,神色一滞。

    如果幻境里都是真实发生的,那今夜的皇史宬会出事,孟昭融努力回想着一切。

    皇史宬是大越皇族重要档案所在,也是上至朝廷一品大公,下至县衙差役的全部人事档案库。

    如果说镇抚司掌管诏狱的武官,那皇史宬便是文官的管辖范围。

    赤衣文官面色阴沉道:“你是从何处而知?”

    孟昭融无法道出自己是在幻境里所闻,倘若说出口,必然是会被当做疯婆子。

    她正欲编排说辞,赤衣文官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尔等冲撞锦衣卫,统统带回去审理。”

    一听要带回去审理,押送孟昭融的几人显然有些慌乱。

    孟昭融倒是松了口气,瘫坐在地。

    总旗闻言,挥手示意,身后几人当即下马抓捕。

    这周围聚的百姓越来越多,眼下孟昭融乐得见此情况,事情闹腾的越大,自己就越有活命的机会。

    押送孟昭融的几人见状,自知不妙,扭头就逃。

    可他们面对的毕竟是大越的锦衣卫,几人不过是一介死士,不出三招,几人全被锦衣卫拿下。

    被拿下的片刻之间,为首的死士从袖里放出一只灰色小雀,待总旗发现想要射杀之时,那灰色小雀早已消失了。

    不出几秒,被拿下的几人,纷纷饮药自尽。

    孟昭融自小深居闺阁,对外面江湖之事,也只是通过些话本得知。

    她知大户人家通常会豢养门客、谋士以及死士,豢养门客有时是喜琴棋书画,但更多时候是附庸风雅,豢养谋士则是多是官宦之家,谋权谋利,死士则是用来做些腌臜事,一些主家不便出面的事。

    一旦事情败露或无挽回余地,死士便要自我毁灭,不落入敌手,力保主家。

    此刻,光天化日之下,当街便死了四人,还在镇抚司不远处。

    足够中都城内议论上好几天了。

    赤衣文官平日不曾打打杀杀,哪见过这阵仗,不由畏缩。

    却见孟昭融跪地朗声道:“多谢大人相救,多谢大人诛杀歹人救民女与水火之中,大人就是民女的再生父母,是中都的朗朗乾坤……”

    孟昭融跪地泪声俱下,一顿夸赞,好似真有那么回事。

    周围不明就里围观的百姓,见苦主孟昭融夸的诚恳,竟有人带头开始鼓掌喝彩起来。

    赤衣文官面色平复些许,虽也乐得听百姓夸赞,但也知其中有异,只想快些离开此地。

    总旗恭敬作揖:“大人,您先行,吾等留下收拾。”

    ——

    夏时的白日,总是又长又慢,眼下已是酉时,天却还未暗。

    孟昭融此刻正被收押在镇抚司北殿外的一间下房里,虽有些昏暗破旧,但比起先前诏狱里,这环境不知好了几倍。

    她自小和孟行琛出入皇宫内院各大小案牍库,但镇抚司还是头一次来。

    镇抚司在大越百官眼里便是阿鼻地狱,诏狱更是如此,没有哪个官员会想要来镇抚司走上一走。

    若是被镇抚司邀请,那这一去,便极少能安然回来的。

    镇抚司在他人眼里是地狱,而现在,在孟昭融眼里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听屋外脚步声渐近,片刻之后外头缇骑朗声:“请姑娘前去正殿。”

    这正殿离北殿不算近,孟昭融跟随缇骑走了近一刻钟才到。

    到的时候,天色已暗,正殿里已挂上了悬珠沙,蓝绿色幽光聚在一起,加之白色绢帛在侧围,竟比那烛灯明亮些。

    只是幽蓝的光,让镇抚司更显森罗诡境。

    殿中正坐一人,身着暗紫色交领长襖官服,胸口缀满金线龙鳞织锦,卷领上绣着“御龙”纹,袖口亦有繁复狮纹,荷叶式下摆,腰间明黄色官带,连黑色鞋面也是考究的。

    孟昭融识得这身华贵无比的官服,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秦冕。

    镇抚司最高掌权者,独立于三公之外,只对大越皇帝负责,不受制于任何人。

    其实孟昭融也没见过秦冕,她只是认得这身官服。

    在朝堂之上,见过秦冕的人少之又少,他得皇帝特许,无需上朝。能见着他的人,多半只剩下半条命,不是犯了重罪被审判,就是即将成为死人。

    而如今,孟昭融不正是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吗。

    镇抚司专理诏狱,即皇帝钦定的案件,面对秦冕,孟昭融依旧无法开口,孟家的事无定数,万一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她岂不是从虎口又掉进狼穴。

    秦冕身侧,毕恭毕敬站着今日遇到的那赤衣文官。

    文官道:“今日冲撞本官,可知罪。”

    “民女知罪,若不是大人及时搭救,民女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再次叩谢大人,恳请大人降罪。”孟昭融只知嘴甜些,总没错。

    “是么,当街搭救?”秦冕沉声,声线里是带着些杀意的,他不喜欢这种小聪明。

    赤衣文官有些尴尬,假意清了清嗓子,又道:“休要捏造,报上名来。”

    孟昭融在来时的路上就编好了说辞。

    谨慎答道:“民女啊袄,家在中都城东十里。”

    中都城东十里是个什么样的地儿,孟昭融从未去过,但她从前在案牍库里见过中都的舆图,那里村落颇多,又三面环山,想来山路艰险,非行商寻医,来往者甚少。

    锦衣卫查案名动天下,她只求能蒙混过去。

    “姓甚?家中可有亲人?”赤衣文官又问。

    “啊袄无姓,自小吃的百家饭,一路由南乞讨而来。”孟昭融衣衫褴褛,在入诏狱时,身上细软金银头花都被盘剥干净了,就连值钱的绫纱外衣都被扒走。

    如今看起来,可不就是个叫花子模样。

    “这些人捉你所为何事?”秦冕开口,壁上悬珠沙似暗了几分,殿内更阴沉了几分。

    “民女不知,时有叫花子被人捉了去,许是要卖给人牙。”孟昭融这话倒不是胡诌的。

    “你说今夜皇史宬会被火焚?有何证据?”赤衣文官问入正题。

    秦冕拇指摩挲着佩刀刀柄上的玉珠,看着眼前这个好似风一吹就散的女子,似要看透她,看透她背后隐藏的秘密。

    近日,据镇抚司下百户线报,确实有人预谋要进皇史宬,不只是皇史宬,各大案牍库都是,但情报有限。

    孟昭融看着秦冕阴沉的面色,知这男人能定她生死,但又不能说出是幻象。

    只能继续小心翼翼瞎编:“啊袄今日实属无奈,是权宜之计,只求大人降罪。”

    孟昭融通晓大越律例法纪,知道冲撞官员无非就是罚一百钱,无钱者吃五下鞭刑,只是这一鞭落在身上,那便是皮开肉绽,五鞭成年男子亦要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可眼下,鞭刑哪有丢了性命可怕。

    文官对诏狱的位置和管理模式并不通晓,虽知这女子有异,但在指挥使秦冕面前,不敢多言,生怕僭越了。

    “那还真是张口就来。”这话听不出秦冕的语气,令文官和孟昭融都捉摸不透,一个怕得罪了主子,一个怕丢了性命。

    “民女知罪,民女知大人爱戴民众,救人于水火之中……”

    “够了。”秦冕声线倒是有些犯懒了,像他这样每日都在刀尖上行走的人,什么爱戴,什么救人,与他无关。

    孟昭融立即伏低身子,细密的汗覆在白嫩的脸上,险些贴在地上。

    “待子时,便知分晓,若皇史宬烧了,你难逃干系,若无事,那就有命从这里出去。”秦冕向来一言九鼎。

    虽得了指挥使的话,但孟昭融依旧心惊胆颤,幻境里皇史宬确实是被烧了,但她亦无法确定是在子时还是丑时,或是什么时辰。

    接下来她被留在殿内,赤衣文官战战兢兢,秦冕看着生厌,令他退去偏殿等候。

    孟昭融依旧跪地,不多时,膝下便由酸变做毫无知觉,呼吸也变得局促了些。

    挂在大殿壁上的悬珠沙极其名贵,但随着时间流逝,也在渐渐变暗,镇抚司内无打更人,孟昭融不知现在是何时辰。

    孟昭融借着悬珠沙变暗之际,偷偷抬眸,看那殿上正闭目养神的指挥使秦冕。

    秦冕的面容,皮肤在幽蓝微光之下,犹如上古玉石雕琢,两道狭细闭着的眼,高挺的鼻梁,加上微微上扬的唇角,如话本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可孟昭融看那面相,分明带着些佛性,他若不睁眼,便成佛,睁眼了,便是地狱恶修罗。

    当真是这恶修罗命人害了她全家么?孟昭融不敢细想,秦冕已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势,怎还要对太史公这个无实权的人下手?

    孟昭融实在是支撑不住,趁着秦冕闭目养神,悄悄侧坐着。

    她这些小动作,秦冕都看在眼里,准确的说是习武之人,耳力好,知对方在做些什么。

    时间过得不算快,只见一黑衣缇骑入殿,低声道:“禀指挥使,子时已过,皇史宬无碍。”

    孟昭融胸口湿棉花像是被烤干了,下子轻盈了不少。

    瞬间瘫坐在地,也管不得那么多,兀自揉着小腿肚。

    秦冕冷声对黑衣缇骑道:“再等。”

    待浅浅曦光传入殿内时,赤衣文官打着哈欠走进正。

    “本官第一次见,有人敢在这里睡着,胆子大的很。”赤衣文官看了眼熟睡的孟昭融,拂袖说道。

    秦冕看地上趴睡的女子,瘦弱的身子蜷成一团,粉白的脸上沾了几道污痕,像极了皇城外流浪的猫儿,身上衣衫只堪堪蔽体,露出的一截小臂,像是滚落在地,沾了尘泥的藕节,几缕乌发沁染了薄汗,乖顺地贴在鬓前,何尝不是一个娇软美人呢?

    曦光洒在孟昭融的面上,整个人儿蒙上一层柔辉,赤衣文官人已至中年,身居高位,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却也觉着这脏兮兮的小猫,娇软得叫人生怜。

    许是被日光晃了眼,孟昭融一醒来,便见着殿上正襟危坐的秦冕,和依旧毕恭毕敬的赤衣文官,正盯着自己。

    一个激灵,急忙翻身跪地:“民女……民女不小心睡着了。请大人降罪。”

    “算你运气好,昨夜皇史宬全然无恙。”赤衣文官肃着声调,倒似松了口气,不知是因为皇史宬无事,还是因为孟昭融就此保了性命。

    赤衣文官转身向秦冕作揖:“大人,看来此女子,确实是情急之下胡编了话,依下官看,按律处置了罢。”

    ——

    孟昭融再醒来时,已是四日之后,背上吃了五鞭,血肉模糊,如今只能趴卧,全身骨头犹虫蚁啃噬。

    “爹爹,姑娘醒了。”孟昭融身旁一个年级相仿的女子,手里拿着软布,见孟昭融醒了,急忙去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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