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仪决心离开流霞宗。

    迸玉山巅,秋日斜照碎雪轩。

    一条细长白练自山顶泻下,砸在碎雪轩檐角,溅起雪白水花,很似珍珠白雪。

    轩中三五个宗门弟子围在一起,不知在聊些什么,不时传出热闹的笑声,风仪迎着半天朱霞路过时,欢声笑语立时变作窃窃喳喳的咕唧,一群人掩唇偷语时,不时将鄙夷的眼神横扫向她。

    风仪于修行一道没有天资,登山十三载,仍是山下人,纵使在少宗主的庇护下,她也受了宗门弟子十三载的白眼,如今暗戳戳的眼神欺凌堂而皇之地变为言语嘲讽,明摆着是欺她无还手之力。

    长叹一声,她加快步子往春雪居而去,横竖已决心离开,不若便以此为借口,省的少宗主又要急眼挽留,说什么山上人也可以不事修行的胡话。

    去春雪居须得穿过蓝桥,蓝桥上悬挂一宗门法宝铃铛,名曰青鸟。风一吹,青鸟若高兴,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说来也怪,风仪无法引灵气入体,但却拥有一项独绝于山上仙的天赋,指尖轻抵眉心,便能听到一切有灵法宝的言语。

    而青鸟也是个碎嘴子,一旦从别处法宝那里探得了什么消息,都要日日念叨,风仪每回路过都会听上一听,权当消愁释闷。

    “哟,山下丫头来啦,肯定又是来辞行的,嘿嘿,少宗主不在,白跑一趟喽。”

    风仪眉头一皱,委实没想到今天它要嘴自己的事情。

    “辞来辞去的,少宗主说要娶你,老宗主指定不会让一个神识不全的人入门,这会儿俩人估计起了争执在吵架,否则少宗主怎么这会儿还没从风起堂回来。”

    “啊!”风仪惊讶出声,没注意到那句神识不全的话语,只忍不住暗骂一声,“少宗主发的什么疯。”扭头便往风起堂行去。

    她是非要离开的,山上宗门以法力强弱定身份,等级森严,嫁给他留在迸玉山,岂非要受一辈子窝囊气。

    “怎么走啦,别走呀,进去等人呀,跑了算怎么回事,少宗主回头又要摇我这个铃铛精来发泄怒气。”

    风仪甩了甩脑袋,将青鸟的絮叨甩了出去。她绝无可能嫁给少宗主,自五岁那年被他带上流霞宗,客居至今,她没有一日不想下山的。

    攥着拳头,风仪怒气冲冲来到风起堂,未见人影,但见宗主和少宗主的配剑执守在外。她眉心一点,耳中立时传来法宝之言。

    “少宗主要娶风仪姑娘怕是根本不可能,一个大道无望的山下人,早该赶出门去,偏还能在流霞宗养尊处优十几年。”

    “大道无妄?这话你说的出口,不怕蹦了牙。风仪什么身份你不知道吗?人家本就命比金贵,应是活在云端的人物。”

    “你说的不错,可惜她时运不济,落得个寄人篱下的下场,不肯离开呢!”

    “别搁这阴阳怪气了,人家辞行过许多次了。”

    “惺惺作态而已。少宗主也是有意思,宗主的话已经够明白了,想要娶她,便将人家的神识送还,好让她去修行,待得来年修为可与少宗主相匹,再说婚嫁之事。可惜少宗主既不肯还神识,又不愿放人离开。天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神识归体,风仪即刻便能恢复记忆,那时她肯定会抛下这里的一切回家,你当少宗主傻的吗?”

    “风仪姑娘的神识在哪?”

    “你问这个做甚,少宗主的事情你还是别打听了。”

    “魂阁?”

    “魂阁乃我宗门放置魂灯之地,放什么神识,莫要瞎猜。”

    “人家姑娘要走,何苦不放。神识在神风塔?”

    “嗯。啊,我不知道......”

    “少宗主太过妇人之仁,既舍不得风仪姑娘离开,便应断了她的退路,神识留不得了!”

    风仪窥听着对话,心尖如被火烹,止不住地颤抖,她脸色惨白,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自己并非孤女,而是一个被偷了神识、忘记家人的可怜人。

    片刻之前,她还能用活命之恩这种理由遏抑心中愤懑,此时再也不能了,她满腔唯余狷怒,这十几年如履薄冰、寄人檐下是一场阴谋,她的感激与感恩更是一场笑话。

    少宗主将她带回流霞宗时,曾言他是从一场厮杀中救的她,她的家人俱不在人世了,如今看来全是谎言。

    去与他对质吗?风仪再清楚不过,对流霞宗而言,她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受山上仙供养十多载,若行止不恭,便是未尝感恩反生了仇恨之心,应该打杀。

    深深地咽下几口霜寒之气,按下与少宗主撕破脸皮的冲动,风仪思索再三,当务之急是要拿回神识,侍机逃出迸玉山,在保得小命的前提下,再计较过往一切。

    她立刻折返回蓝桥,取下青鸟,往神风塔奔去。

    神风塔是堆放宗门熄灭了的魂灯的地界,每个宗门弟子都有一盏魂灯,魂灯灭,表明弟子已亡。流霞宗明令,为表对亡故者的虔诚敬意,神风十里,宗门弟子皆不得飞行而过,要么绕行,要么落地步行。

    从前少宗主陆隐告知过风仪,神风塔建在迸玉山东侧,四面绝壁,仅有一条羊肠小径与迸玉山主峰顶勾连,小径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入口布置有法阵,她身无半点法力,不可随意往神风塔附近晃荡。

    藏在危地,风仪很难误入,便是误入,还有法阵阻挡。

    好在青鸟因常年积月绑在桥头的缘故,孤独日久,养成了絮叨的习惯,有次吹嘘昔日战力,恰被风仪偷听到它拥有破除阵法开启神风塔的能力。

    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后,寒风骤起,剐入迸玉山巅,稠密的枫叶如海上波浪,层层叠叠翻滚开去,哗啦哗啦的声响时而高吼,时而低吟,催人肝肠。

    穿入枫林,风仪乘着月光寻到悬崖绝壁处,看到一条仅能容下两人并行之宽的小径,只见它蜿蜒铺向虚空三十丈远,末端起了一座九层高塔,便是神风塔。

    深秋的寒气乘着雾气与风,从万丈崖底翻滚而上,呼啦呼啦吹得风仪几乎站立不稳,她强凝心神,捏着青鸟摇动两下,“叮叮”两声后,入口处刹那间现出阵法的光芒,竖在道上,阻挡来人。

    风仪看不懂阵型,但青鸟说过,阵法显现,将它置于其上,它自能破除。

    果不其然,铃铛刚脱手,只听叮叮当当数声,便见阵法光芒嗡的一下散若流萤,消失在了夜空中。风仪拾起悬在半空里的青鸟放入袖内口袋中,大步迈了进去。

    一步迈出,才知小径湿滑,风仪脚底跐溜一下,摔倒在地,翻滚几下,直往悬崖边滚去,幸而道中遍植红枫,千钧一发之际,风仪一把环住枫树,这才没能摔入不见底的深渊。

    踉跄着步子,艰难地行到神风塔下,抹去额头因紧张而生出的一层细汗,几乎没有任何思虑,她径直破门而入,才踏进去一只脚,不料内里竟非实地,风仪几乎是一个趔趄栽进去的。

    塔内漆黑一片,风仪浮在半空,好似溺在海中漩涡里的小舟,摇摇摆摆,无法控制身躯。

    神风塔本身便是一座巨大的法器,风仪想,以风铃能言爱说的本性,必定要与神风塔舌战一番,说不得两者会聊到她。

    如此想着,她指点眉心,青鸟与神风塔寒暄几句后,果然扯到了她神识的所在方位,便在神风塔最上层中的琉璃盒内。仰头望去,果见塔顶一点荧光闪灭不定。

    风仪窥听着两个法宝的弄嘴弄舌,同时伸胳膊蹬腿,如在划水,努力向上游。

    突然间,神风塔外传来男子慵懒的声色,“吾来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吾脸红心跳。”

    接着“嘣”的一声巨响,神风塔门被暴力踹开,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支着长腿大步迈了进来。

    与风仪不同,他在塔内如履平地,兴许嫌弃塔内漆黑不可视物,他轻弹一个响指,神风塔瞬间亮如白昼。

    两人便这么相遇了,四目相接,皆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男子面颊微红,他僵直着身子,屹立不动分毫,似是被人施了法咒一般,只低着头瞧脚边做划水状的风仪。

    风仪观他身着宽袍大袖,白衣无尘,腰间红带勾勒,墨发高束,瓷肤玉肌,神情倜傥,说不出的风流俊俏,这身装扮一见即知绝非流霞宗人。

    怔愣中,风仪耳中刺入青鸟尖锐的鸣叫,“神风,不要示警,风仪真的很想离开。”

    “抱歉,职责所在。”

    闻听神风示警外人闯塔,风仪暗道一声当真糟糕,立即放下手来停止窥听。她扯了扯男子衣角,“这位大人应当不是流霞宗人,如此闯塔,神风定已示警,大人赶紧去找自己的东西,然后立即逃了才是。”

    男子被风仪扯回了神,蹲下身子,有些羞赧道:“吾名穹灵,不是什么大人,也不找东西。”

    大概猜出风仪划来划去是身无法力的缘故,穹灵伸出食指,指尖在她额头轻触一下,风仪只觉得霎时间身体轻盈翩翩,更有一股力量游遍四肢百骸,让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好身躯。

    "多谢。"

    虽未能修行,风仪也在流霞宗生活了十多年,自是晓得此现象是穹灵给她输送了法力所致。她不知道这一指的法力有多少,只当是如同过往少宗主送她法力解闷儿时一样,不想一跃之下,唤起的法力竟将塔顶击碎。

    抱着琉璃盒子,风仪呆似木鸡地悬在塔顶,才知穹灵送的法力不是小打小闹的玩意儿。

    远望迸玉山,已有成群结队的流霞宗弟子火速驰来,幸而她神识已到手。

    “大人,就此别过,有缘再报大人之恩。”说着,风仪夺路而逃。

    挑了一条鲜有人迹的小道逃窜,一路上红枫遮月,道上漆黑一片,但她急驰不停,惊惶之中,忽觉脚下被什么物件绊了一下,磕倒在地。

    琉璃盒子从怀里摔出,被一男子伸腿碾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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