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大夫,裴行之捏捏眉心,轻吐了口浊气后,抬眸道:“这个结果,怕是你早有预料的吧!”

    好容易才把裴行之稳下来,慕汐不敢表现出有半分欣喜,她一脸平静又带了些许愁容道:“殿下难道不曾听说,医人者不能自医?我虽对自己的身子有所了解,但亦不曾料到会严重至此。”

    裴行之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微挑,显然不信。

    慕汐佯装急了,忙起身解释:“我若果真要如此,当初便会一碗红花绝了所有可能。”

    她语速过快,一时红涨了脸。

    裴行之紧紧地看着她,欲要把她面上的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

    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慕汐微带着愁容看他,亦不敢先说话,只生怕再次惹恼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罢了,”男人忽地笑了,脸上的阴霾亦一并消散,他伸手把她拉到腿上坐下,继而柔声道,“只要你在,其实有没有孩子,我本无所谓。”

    一面说着,裴行之抬起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白皙的肌肤,他逐渐抚上那红嫩的朱唇,柔柔的触感从指尖处传来,惹得他心头微荡。

    顿了两秒,晃掉脑海里的旖旎,裴行之继而道:“过两日便是淮州五年一度的蹴鞠大赛,届时会在东街的云济场举行。正巧这几日本王得闲儿了些,到时陪你一块去瞧个乐儿。”

    慕汐点点头,不想和他再在此事上打转,她转而道:“我饿了。”

    她这话道得突如其来,裴行之微顿,哈哈笑了声后,朝外喊了声:“传膳。”

    淮州的蹴鞠大赛历史悠久,每五年便会在云济场举行一次,历时近半个月。且参赛队伍不止淮州人,一连周边的几个州城亦会加入,只因头筹的奖品极为贵重。

    历数这几年的头筹奖品,有值上万两黄金的珊瑚玉树、价比千金的青羽云衣、有市无价的上瑶古琴......单拎出一件去卖,便可使一家几代人生活富足、一世无忧。最为关键的是,淮州的蹴鞠大赛不限人群、不限阶层,男女老少但凡有些实力的人皆可参与。

    很快至蹴鞠大赛首日。

    慕汐和裴行之坐上马车往云济场去,行至东街时,慕汐远远地便见右边的那处角落,两个穿着破烂的小孩正光脚蹲在地面上,前面摆了三坛桃花酿。

    见此形景,慕汐忙指了指那地方,朝裴行之道:“我想买两坛桃花酿。”

    裴行之淡淡地朝她所指的方面瞥了眼,只见那角落放了三个老旧的坛子,正面用一张红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桃花酿”。

    卖酒的却是两个看似不足十岁的小孩。

    裴行之登时猜到她意欲何为,便婉言道:“本王敢说府里酿的桃花酒,整个淮州无人比得过,你何须再买?”

    慕汐侧首看了他一眼,顿了半秒后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裴行之温声道:“你那般聪慧,难道便不知尊重他人命运,方是为人之道?”

    慕汐剜了他一眼,“这种话,若出自普通百姓之口,倒是寻常。可你位高权重,本有这个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又为何这样说?”

    “你怎知本王没做过这样的事?”裴行之淡声驳她。

    慕汐一时语塞。

    正说着,马车已近那角落,再不顾裴行之的想法,慕汐掀了帘子下去。

    裴行之无奈,只得随她一起。

    慕汐用二十两银换了他们剩下的那三坛桃花酿。

    那两个小孩见到白花花的一小袋银子,霎时两眼发光,转身便跑进巷子的一家赌坊。

    慕汐见状,一时惊在原地。

    裴行之取过她买的三坛桃花酿,把木塞打开的刹那,一股浓浓的酸臭味陡然散开,将正愣神的慕汐转瞬拉回了现实。

    裴行之瞧她似惊得说不出话,便让管砚把这三坛桃花酿扔掉,方见惯了似的朝她淡声道:“你以为本王不曾做过努力想要去改变他们这种现状?本王曾办学堂,想要拉回这些人,可你给的他们愈多,他们便愈会以为这些皆是他们应得的。对于良民,本王减赋税、重耕织、招贤才,可对于这些生来便长在烂沟里的人,纵然本王做得再多,他们亦不会有丝毫悔改之意。人性本恶,不懂律法的小孩更甚。”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顿挫,道得慕汐不觉拧眉思量。

    她素来不信人性本善。

    她只是对那样一个年纪的孩子,却成为了那样的人而心生悲哀。

    不是怜悯,而是悲哀。

    当初她秉着治病救人的善念开医馆,却被人眼红陷害,甚至上了断头台,险些丢掉性命。

    从那时开始起,她便知晓人性的恶远超她想象。

    可纵然是如此,她还是想要热爱这个世间,热爱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叶一树。

    她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舍弃,可善念却是她永不愿弃如敝履的。只因除了阿妩,这是唯一能支撑她在这泥泞的世间里走下去的动力。

    “慕汐,你这个贱女人,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去死吧!”正思量间,一道粗哑尖锐的声音骤然在身旁响起。

    “小心。”

    “有刺客,保护殿下。”

    两道厉喝同时响起。

    慕汐一惊,她且未回神,便被裴行之揽腰抱起转了一圈,并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秒,她只听得“砰”地一声,一把尖刀蓦地掉落在眼前。

    若非裴行之把她及时拉开,此时的她已然命丧在这尖刀底下。

    慕汐惊魂未定地顺着尖刀朝前面望去,一个衣衫褴褛且满头污垢的女人被几名将士死死摁住。

    她甫一抬首,慕汐便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发黄的眼里似带着滔天怒意,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慕汐蹙着眉把她细细端详,见她年纪似已过四十,且左脸处有道可怖又触目惊心的疤痕,浑身上下好似饱经风霜,又似历经折磨。

    瞧了半晌,她虽觉有些眼熟,然却怎么也想不起从前在哪见过她。

    除了裴行之,慕汐想不起她曾和这般年纪的人结过仇。

    为何她要置自己于死地?

    思量片刻,慕汐正欲上前问个清楚,管砚便过来向裴行之低声回了句:“回殿下,是赵姑娘。”

    未待裴行之说话,慕汐便蹙着眉先问出了声:“哪个赵姑娘?”

    “是......”管砚支支吾吾地看了眼裴行之。

    裴行之接过他的话,面不改色地道:“是先时请进府里,教你作画的赵素芝。”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霎时被寒冰冻住了般,惊诧地作不出任何表情。

    她怔怔地转过头,望着那个头发凌乱、形如枯槁、宛若疯子一般的女人,根本无法与印象中那个温婉可人、恬静柔顺的素芝姑娘联系在一起。

    “你不是不爱这里的一切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素芝抬首,透过垂在面上且满是污垢的发丝,冷笑着、怒吼着质问慕汐,“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欲擒故纵?你利用我,为的便是那侧妃之位。我当初就不该帮你,就不该帮你。你个贱人,你这个臭......”

    “啪”地一声。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鲜红的掌印落在素芝脸上,有鲜血从她嘴里流出。

    她登时止住嘴。

    管砚掏出巾帕,一脸嫌恶擦了擦手,冷冷地道:“再管不住嘴,我立刻让人把你舌头拔下来。”

    裴行之细细检查过慕汐没伤及哪里后,这方隐着怒意望向素芝,寒声道:“看来,你这数月的遭遇还是没能让你好好反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言及此,他话锋陡然一转,说出的话犹似毒蛇吐信,“来人,把她扔去乱葬岗,埋了。”

    他此言传入耳中,慕汐骤然回神,她扬声道:“住手。”

    那些将士正要拖素芝离开,忽地闻声,皆望向裴行之。

    慕汐缓了缓神,转而朝身旁的男人沉声问:“是因为我,你才这般待她的么?”

    裴行之见她眼底满是愧疚,思及她想的是什么,便不由得笑了,“你一逃,我便猜出她有暗中助你,只不知是用什么方式罢了。可我看在周伯的面儿上,不曾对她进行发落。然她却得寸进尺,竟鬼迷心窍给我下迷情药,企图用此爬上本王的榻。她既这般,本王自然不能轻易饶过她。”

    慕汐闻言,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后,方道:“她这般做,自然是她的错。可她待你,好歹也是一往情深,你何须这般狠?”

    眼瞧着素芝成了这副模样,慕汐无须细想,便知她必定经了不少苦。

    忽闻她这般说,裴行之冷笑出声,“我待你,同样一往情深,你又为何这般狠?”

    连半点情,也不曾给他。

    “你的怜悯,你的善念,从来只给别人。我对你付出的所有,你从来不曾瞧见分毫。”

    裴行之微红着眼眶,声声质问她。

    慕汐被他怼得一时语噎。

    又来了。

    在这个疯子面前,她真真是半句错话亦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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