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之提着长明灯,低眉轻抚上面的每一条纹路,直至把泪水咽回眼眶。

    他方抬眸,长臂一伸,将慕汐揽进怀中后,才靠在她肩膀上,哑着声音低低地道:“喜欢,阿汐做的所有东西我皆喜欢。”

    慕汐踌躇了片刻,还是抬手抚上他的背,口不对心地道:“你既喜欢,我往后再给你做便是。”

    她这话音落了半秒,男人松开她,似是不可置信般垂首瞧着她,神色亮亮地道:“当真?”

    慕汐定定地对上他满怀希翼的眼,违心地温声道:“当真。”

    瞧她眼底满是真诚,裴行之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里头藏着的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仅是怔了半秒,裴行之又觉得不管里头究竟是什么,此刻的欢喜和甜蜜便是他毕生所求,他不想去质问、去破坏。

    因而他把心底的疑虑压了压后,还是忍不住握起她那满是伤痕的左手温柔地抚了半晌,很是心疼地抬眼道:“长明灯,我有这两盏便足矣!往后便不用做了。”

    他言及此,慕汐自然知晓他心疼什么。

    然下一秒,裴行之又扬唇道:“只是,每年的长寿面你可不能推脱。”

    慕汐一怔,不由得莞尔道:“这个自然。”

    璀璨的烟火过后,上百盏燃着橘色烛火的长明灯缓缓飘向如墨般的苍穹。

    裴行之眸色一亮,抬眼望去,却见每一盏灯上皆写了一句祝福之言。

    他望着那些飘往高空的长明灯,原压回眼底的泪复而上涌。

    为将情绪掩盖,亦为将泪重新抑回,裴行之读了几句灯上的字:“岁岁平安;福禄寿喜;百岁无忧;笑口常开;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漫天的长明灯闪烁在泼墨般的夜空,盛大又灿烂。

    裴行之仿佛听到小时候在心底筑起的那面冰墙在这一刹间轰然倒塌。

    他位极人臣,功高今古,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却从未有人为他如此费尽心思,亦从未有人的祝福不是贺他步步高升,而是愿他岁岁平安。

    裴行之读那些祝福,原不过是为了把情绪掩藏,谁知领略到其中滋味后,泪水反而一下喷涌而出。待他回过神时,却发觉自己被慕汐紧紧抱住,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了她的肩膀。

    自十一岁母亲逝世后,裴行之再不曾在人前流过泪。

    今日是第一次。

    慕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柔地笑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原该高高兴兴的才对,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裴行之这方止住泪水。

    慕汐松开他。

    男人笑出了声,“还不皆是怪你,本王想不到我家阿汐能这般为本王着想,处处想的皆是要本王身康体健。”

    慕汐努了下嘴,道:“我此前便说了,你可关乎着我下半辈子的荣华,是你自个不信罢了。”

    裴行之鲜少见她有这般俏皮可爱的表情,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脸,温柔缱绻地道:“明儿便是本王正式迎你为王妃的大喜日了。虽说此前已有侧妃礼,可本王不愿委屈了你,因而喜服明儿一早便会有人送来,全城宴席会大摆十天十夜,寓意你我的姻缘十全十美。”

    闻得他这话,慕汐不觉在心内冷笑。

    十全十美?

    亏他能说得出这话。

    所谓爱情,所谓姻缘,本该是彼此两情相悦才对。独他一人执拗,岂不可笑至极?

    然虽这般想,慕汐面上却仍是柔柔地笑道:“此事,我自然听你的。”

    裴行之扬唇道:“明儿过后,你便是本王的正妃了。淮州虽离郦京甚远,只但凡王侯成亲,理当携妻上京拜见陛下,因而最晚半个月后,我们也得启程去一趟郦京。”

    慕汐莞尔,“此事你做主便好。且我正好没去过郦京,此番若得前往,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男人轻笑道:“本王的王妃,见过的世面比京中那些成日只会宅在后院算计的闺阁小姐大多了,何须同她们见什么世面?”

    闻他此言,慕汐便知他是理解错了,不由得笑出了声:“我说的见世面可不是这些。宫里的御厨,手艺想必是相当不错的,我想尝尝;宫里的御医,医术想必也极好,我也想切磋切磋。”

    裴行之瞧她一副口水欲流的模样,笑道:“也是,这才符合你的性子。除了吃,便是醉心于医术了。”

    他言及此,慕汐顺势抬眼望了下天,不觉摸了下肚子,道:“说起来,今日为了备你我生辰,我忙得连晚饭都没吃两口。现下天儿也晚了,夜深霜浓,路会很滑的,我们先回去吧!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慕汐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摇着他一脸撒娇地哀求。

    裴行之暖得心都要化了,自是不能反驳,便和慕汐回了浮夷轩,又当即命人备了一桌菜在她房中。

    饭菜上来时,还冒着热气。

    慕汐见状,伸出舌尖撩下唇,再顾不得什么,忙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后,正要举起酒壶倒酒,不想里头却空空如也。

    她瞧了裴行之一眼,方朝外笑着喊了声:“赵嬷嬷,这样儿的大喜日,你怎么能不给我备壶酒呢?”

    赵嬷嬷忙进来。

    裴行之摁住她,漾起唇角温声劝道:“明儿还有宴席,你是本王王妃,正是主角,可不能醉酒托赖了。”

    慕汐合起掌心放到胸前,苦着脸哀求道:“没事的,就一壶。你和我两个人,顶了天儿,也不过两三杯,哪里就能醉了?”

    裴行之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终究还是他先落了下风。

    男人无奈又万分宠溺地微微笑道:“好吧!就一壶,可不能再多了。”

    慕汐当即抬眸看了眼赵嬷嬷。

    赵嬷嬷忙识趣儿地乐呵呵拿上酒壶应声出门,不多时,便将那彩绘牡丹青瓷壶装满酒送了过来,“这是新酿的女儿红,纯度不高,殿下和娘娘喝上两杯必定不会醉。”

    慕汐点头,一面给裴行之倒了杯酒,一面道:“你且出去吧!这里不必人伺候了。”

    “是。”

    闻得赵嬷嬷将门掩上,慕汐方倒了杯酒出来尝了两口,虽不及那些陈年老酒,却也醇香浓厚。

    她忍不住连喝了两杯。

    正要放下酒杯时,慕汐瞧了瞧对面,却见裴行之半分未动,便又给自己倒了杯和裴行之的碰了碰,再次仰头一口灌下。

    不想她喝完了,对面人却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慕汐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怵,生怕是哪里露了破绽,让他给瞧了出来。

    然慕汐转念一想,若他手里有了证据,必不会似现下这般平静。

    也许,他只是心生疑虑罢了。

    思及此,慕汐缓了缓,压下内心的不安,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与平常无异,“裴行之,我都敬你了,你为何不喝?也太不给面子了。”

    见慕汐似有生气,男人眸中的阴霾霎时散去。

    裴行之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杯子,亲自倒了杯酒后,方把他面前的那杯推至她跟前,温声道:“我们成亲这般久,也还没喝过交杯酒。莫若便把这杯当成交杯酒,如何?”

    裴行之这是示意她喝他那一杯。

    也即是说,他怀疑她了。

    骤然意识到这一点,慕汐心里微惊。可转瞬,她便调整好情绪,倏地笑道:“你是怕我给你下毒么?”

    她这话音未歇,男人那原是温柔的眼色一刹变得阴鸷无比,可这样的眸色只堪堪维持了两秒,便霎时褪去。

    裴行之笑了下,从容自若地道:“你是大夫,不会杀人。你若要杀我,早便动手了,何须等到如今?”

    正说着,他话锋一转,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塞进慕汐手里,目光沉沉地审视着她,道:“交杯酒,莫耽误了。”

    慕汐并未接过,反冷笑道:“我才给你庆了生辰,你便要这样怀疑我么?”

    裴行之面色凉凉,“若非你此前逃过,我也不至于要疑你到这般地步。只是细细想来,你近日的行为确实反常,我看不懂你的示好是真心还是假意。阿汐,喝了这一杯,倘或你安然无恙,从此后我再不疑你,天高地阔,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到底,再不限你自由。你若不敢,那便证明里头真放了东西,亦证明你这段时日的示好皆是假的。”

    慕汐寒了面色,接过酒杯,冷冷地道:“这杯酒我喝了,倘或我无事,那么往后你做什么,我再不原谅。年年岁岁,我亦再不会给你庆生,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生性冷血之人,我又如何能希望他真的会懂得‘情’之一字?”

    她言辞犀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尖刀般狠狠剜在裴行之的心口上。

    难得有那么一日,难得有那么一次,难得她费尽心思为自己庆生,奈何结果却成了这般。

    他很想把那酒杯收回,可理智又告诉他:他不能。

    这段时日的慕汐,当真是过于反常。

    他原有疑惑,却又一次次将那疑惑压下,然就在方才,素来不爱喝女儿红的她却一连喝了两杯。

    真的太反常。

    反常到他已然不能忽略。

    “还磨蹭什么?来吧!”见他眉头微皱,慕汐端着酒杯,弯起胳膊肘,寒声催促他。

    裴行之目光沉沉地瞧她。

    罢了。

    喝下去,她若无事,便是自己多心了。

    他举起酒杯,轻摇了下,方穿过她胳膊肘,亲眼瞧着她一口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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