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管砚的表情中,裴行当即猜到了是何事,忙掩下心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那人一身鹅黄对襟襦裙,清冷的面容上满是决绝,她瘦弱却挺直的身子似在风中摇摇晃晃。

    身后,是万丈深渊。

    微凉的风裹挟着丝丝雨意,打在人脸上,莫名地生疼。

    裴行之跳下马车,缓缓走到离她到两尺外的地方,瞧着她似恨极了般切齿拊心地道:“我裴行之待你,称得上问心无愧,你非要如此么?”

    他这话仿佛从齿缝中嘣出来般,令慕汐听去,只觉可笑。

    “问心无愧?”她笑得凉凉,“裴将军好大的脸,你要不要回去翻书看看,词典里对问心无愧的解释究竟是如何的?”

    一时间,裴行之被她呛得怒红了眼,然一见她后脚跟几近悬空,他又不得不压下那滔天恨意,朝她伸出手,软了语气:“是,强迫是我不对。我改,我改还不行么?你有何话,有何要求,回去我们慢慢说,好么?”

    慕汐心灰意冷地笑了下,摇头道:“裴行之,别骗自己了,你明知在这种事情上,你我皆不是守信之人。你不会真的放了我,我也不会真的爱上你。”

    她最后那话,宛似尖刀狠扎在裴行之心上。

    他再控制不住表情,目眦尽裂,“本王究竟哪里不好?要让你这般厌弃。”

    慕汐闻言,微顿,脸色忽然变得晦暗,片刻后,方道:“是啊!你究竟哪里不好?你除了用阿妩的性命威胁我外,你掌握天下大权,名扬天下,人人崇拜你、人人向往你,权势、财富和地位,但凡世间要拿出手的东西,你样样皆有。你能瞧得上我,原该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为何我要这般不知好歹?”

    她凉凉一笑,“裴行之,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这般想我的?论地位,我便是连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都不如;论样貌,天底下,容色清绝的姑娘不在少数;论才识,高门贵女皆饱读诗书、通情达理。我呢?一个乡野女子,凭的什么?不过单凭你一腔爱意,才敢这般肆意妄为,着实是不知好歹。”

    “裴行之,爱从来不是高高在上,从来不是一方施予、一方被强迫着接受。我的命、我的路,该如何去写、该如何去走,当是由我决定,绝非由你的心情、你的喜好去随意更改。”

    她道出这番话时,句句铿锵,字字有力。那清冷的面上满是绝决,她挺直了脊梁站在朔风中,仿佛从夹缝里长出来的凌霄花,迎着风霜宣示着她永不低头的誓言。

    可自小在尔虞我诈、明推暗就的形景下成长起来的裴行之却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只懂得,在弱肉强食的朝堂上,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强者为胜。

    倘或想要一样东西,便要尽全力去争取,纵是不择手段,亦势必要得到。

    因而闻得慕汐此言,他面目扭曲地扬声厉喝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国,哪儿来的家?哪儿来的你个人?你的命是郦朝的,你既生为郦朝人,便该遵守这儿的规则。”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只觉方才的那番话便犹如银针落了海,听不见半点声响。

    她忍不住在心底连连冷笑。

    时至今日,她还说这般多,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裴行之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她所追求的东西。那种比生命、比爱情都要重要的东西。

    缄默片刻,慕汐闭了眸,又陡然睁开,嗤笑道:“何为规则?何为律法?所谓游戏规则,不皆是你们制定的么?在你们眼中,我们......我们是蝼蚁,哪儿来的话语权?”

    言及此,她笑得释然,“裴行之,再见了。今生来世,你我再不相见。”

    那鹅黄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猝然转身。

    “不要。”

    裴行之勃然变色,猛冲过去,声泪俱下又撕心裂肺地怒喝,可他却连那一角衣袂也未能抓住。

    身旁的管砚见状,立时和三五个将士冲上前,痛心疾首地将要跟着往下跳的男人往后拖,厉声劝道:“殿下,殿下,您是三军统帅,陛下的凭仗,大郦的安定系在您身上,不要冲动。”

    然裴行之置若罔闻,红着眼眶想要冲过去,奈何三五壮汉拖拽着他,丝毫动弹不得。

    雨渐渐大了。

    豆大的雨滴泼在人身上,令人起了微微疼意。

    慕汐坠落的悬崖,其名“消俞崖”,且这消俞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

    传说三百年前,有一富家公子在历经家族的兴衰荣辱后,看破红尘,到佛门欲要出家。不想他在剃度之时,却屡屡出现问题,要么是寺中起火,要么是为他剃度的方丈崴伤了脚,要么是戒刀失了窃,要么是日子时辰不对。

    总而言之,入了佛门半月,他始终无法剃度。有一日,方丈经佛祖托梦,终是了然,便与那富家公子道:“你尘缘未了,须先回去了却尘缘,方可剃度。”

    那富家公子不解,再三追问,方丈也只是摇摇头,再不肯多说半句。

    他无法,只得收拾行囊回家。谁知才到家门,便听得里头传来嚎啕大哭,原是他母亲才刚病重身亡。

    那富家公子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散尽剩余的那点家财后,看着那广袤的天儿,一时间了无生趣,便来到消俞崖上,纵身一跃。

    不想他命倒大,从万丈高崖跳下,竟还能存活。他醒来时后,不知为何,又跌跌撞撞地跑去寺里。那方丈见了,二话不说,当场为他剃了度。

    自此,那富家公子在佛门修行,至方丈圆寂时,他还继承了方丈的衣钵,成为了普渡众生的大师。

    因而世人皆称:消俞,乃消欲。

    若从消俞崖跳下,大难不死,必有新生。

    瓢泼大雨从天边倾泻而下,消俞江江水湍急,仿佛银色巨龙在奔腾咆哮。数千黑铁骑迎着大雨,撑着船在江上细细搜寻。

    墨色罗伞下的男人浑身湿透,眼底乌青地看着不远处那陡滑峭壁,略略往上一瞧,上头云雾缭绕,似见不到尽头。

    恰在此时,管砚匆匆过来回禀:“殿下,下游全搜索过了,没有发现娘娘身影。”

    裴行之闻言,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连着搜寻了三天三夜,他多么害怕他们每一次过来回禀时,下一秒会说出寻到慕汐尸身的话。

    只要见不到她的尸身,他便还能坚信,她尚且活着。

    管砚瞧自家殿下浑身湿透,且满脸疲惫,一连三日竟也睡不到四个时辰,一时忧心不已,忍不住再次劝他:“殿下,此处有属下看着便是。您且回府睡会,若有何事,属下定当立刻回禀。”

    裴行之捏了下眉心,缓了口气儿后,方沉声道:“不必,一日寻不到她的消息,本王便一日也不想离开。”

    管砚闻言,不由得蹙着眉。

    他们虽说一连三日也不曾搜寻到慕汐的身影,然消俞江下游常有鼍龙出没,此番她从万丈高崖跳下,纵是能侥幸活下来,也必定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

    纵是他们身形矫健,在搜寻之时也险些被鼍龙拖进江中,又遑论慕汐一个弱女子?

    管砚虽明白自家殿下深知其中险恶,却也不敢贸然提及此事,免得徒惹他担忧。

    顿了两秒,他只好婉言道:“此处常年湿冷,您又浑身湿透,若长时间这般下去,只怕您的身子要受不住,莫若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裴行之目光沉沉地望着那湍急的消俞江,顿了好半晌,才转身道:“本王换身衣裳再过来,你在此处盯着,若有何事,须得第一时间到府里回禀。”

    见他终于肯回府,管砚松了口气,忙道:“是,您放心。”

    谁知裴行之前脚回了王府,后脚便有将士在下游搜寻到一截鹅黄色衣衫。

    原说鹅黄色的衣衫不止慕汐一人可穿,便是搜寻到这么一截儿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然上面的百蝶彩绣却正正是淮州的织造坊为贺慕汐与裴行之大婚之喜时,特意为她量身所制。

    消息传回府里时,裴行之正好换完衣裳出来,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双腿一软,竟要屈膝往后倒去。

    若非恰好站在门边,他及时伸手扶住,便真真要跌坐在地了。

    裴行之跌跌撞撞地策马赶向城郊,因常年无人行走,通往悬崖底的路偏僻难行,且正逢雨季,路上湿滑得很,兼之他双腿软乏,他一路扶着树枝,踉跄着赶下去时,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行至崖底,男人怔怔地望向管砚手里的那一截衣衫,似是不敢置信般趔趄着走近,他伸出手想要将那衣衫取过来。

    管砚却见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忧心忡忡地将东西递过去,低声道:“殿下,这......”

    裴行之接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彩绣蝶花,良久良久,才低眉道:“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管砚生怕刺激到他,敛低了声音,“在下游的一处芦苇丛里,那儿曾有将士发现过鼍龙的踪迹。”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泪水从男人眼角滑落,滴到那截衣衫上,一刹间便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裴行之攥紧了手里的衣衫,手背的青筋暴现,他似疯魔了般转身欲走,“本王不信,她会就这般死去。”

    明明,明明她的眼里尽是对生的渴望,纵是在跳崖的那一刻,他亦不曾在她面上见到对死亡的凄然。

    她又怎么会死?她又岂能死去?

    他们之间还有账没算清,他还有正妃之位尚未给她,他还未曾给她想要的自由......

    见他欲要踏水而去,管砚立刻冲上来紧紧捆住他,透着雨声,厉喝:“殿下,你清醒点,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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