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她这话,章大叔慌忙扬鞭驱离此地,若是再晚几秒,他眸里的泪定要滑落脸颊。

    若换了从前的他,她只怕没这般幸运。

    年轻时他落草为寇,蹉跎半生,才悔过自新回到老母亲身边尽孝。

    从未有人说过,他是一个好人。

    眼瞧着章大叔渐渐行远,慕汐打开包裹,却见里头除了文碟和路引外,竟还有八两碎银。

    一时间,她不由得再次红了眼眶。

    来不及伤感,慕汐忙收拾好包裹从小道徒步离开淮州。若要去云舟,她须得从郴曲出发,登舟去周阳,再从周阳坐马车去到边城琅州,出了琅州,便是塞北云舟了。

    而郴曲便是当日她要去半榆关时所经之地,只是去郴曲去,她仍想回一趟越州。

    纵是芰荷如何说,她仍想着回去瞧一眼阿妩。否则,她这一世也不能心安。

    慕汐靠着那三个馒头一连徒步了一天一夜,路上见着有卖蓑衣的小摊,便从里头买了个垂纱斗笠,好遮盖住面容。若不然,她真怕一路过去,被人记住了真容,转而禀与裴行之。

    这个机会是阿妩和芰荷为她费尽心思,亦是她赌上性命得来的,她不得不慎之又慎。

    此时已是霞光满天,浮夷轩内却是一片沉闷压抑。

    周伯亲自把熬好的安神汤药端来偏殿,管砚接过,正欲拿进去,周伯忙掩低了声音问:“大人,娘娘之事,不知可要发丧?”

    管砚敛眉瞧了眼里头,见无甚动静,正欲转首回他,不想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门前。

    两人被唬了一跳,忙垂首,恭声道:“殿下。”

    微风拂起落在男人鬓边的银发,自在鼍龙腹中见到那一截衣衫,他已有七日不得好眠。

    裴行之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闻得周伯那话,他只寒声道:“发什么丧?不必发丧,她既要跳,本王便权当没这个人。把浮夷轩封起来,没有本王的令,谁也不许到这儿来。”

    裴行之这般说,令不了解他性情的人听了,自是以为他恨极了慕汐,因而既不愿发丧,一连她住过的浮夷轩也要封起来。然管砚却明白,他正正是因为放不下,才会这样逃避,以为只要不发丧,那一切都还如往日般。

    周伯闻言,讷讷问:“把浮夷轩封了,那殿下想住哪儿?”

    “沉霜馆。”

    浮夷轩位于府里的东南角,而沉霜馆却恰恰处于西北方向,两者正正是反方向,相隔极远。

    管砚和周伯听了他这话,心中顿时了然。

    顿了顿,裴行之朝管砚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进京。”

    管砚微怔,且未反应过来,“进京?”

    裴行之淡声解释:“前段时日,陛下传来消息,十万大军已集结,不日便要向昌炎进军,收复西川。还有,章湄江之事想必容江也能应付得过来,你修书一封让郁舟回来支援。”

    “是,”管砚霎时回神,望了他一眼,不觉关切道,“您的身子?”

    他可连着七日也不曾好眠了。

    裴行之面色淡淡,“本王无碍,歇一晚便好。”

    管砚不觉在心内腹诽了声:歇一晚?你能睡得着么?

    他正思量间,裴行之却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一面抬脚往外头去,一面道:“本王去沉霜馆睡一晚,你们且都下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慕汐在路上赶了三日的路,直到彻底离了裴行之的地界,她方请了辆马车往越州赶。可连着赶路着实累,她只好进城歇了一日脚,吃饱肚子才换了辆马车继续上路,又赶了近四日,才到越州城郊外。

    现下她虽顶着“林漾”的身份,然当日芰荷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令她莫要回去,慕汐也不知里头是何情形,因而并不敢贸然进城。

    越州城外并无多少人烟,车夫原要顺道载她进城,为免车夫生疑,慕汐忙扯出个理由婉言谢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前儿我家亲戚捎信来时,说是身子不爽,我恰好得知这附近的山上有种草药可治她那病,因而我还得上山一趟,我届时采完药再进城也不迟。”

    那车夫闻言,抬首望了望周围连绵的群山,又看了看她弱小的身板,不免关切道:“山中多蛇虫鼠蚁,你一个姑娘家可得小心。”

    慕汐温声笑道:“谢谢您的关心,但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不足为惧。”

    付过车钱,慕汐又连连道了几声谢,眼瞧着那车夫驱车走远,她这方要挎上包裹往城里去。

    “咻!”

    恰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怪声。

    危险的气息陡然袭上心头,慕汐登时止住脚步,缓缓回首。

    可她还没来得看清身后是什么,她便感觉身后忽然有人靠近,她且未回首,便被人狠狠地在后颈上敲了一棍。紧接着,她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何时,后颈的疼痛陡然袭上心头,慕汐的意识渐渐清明。

    地板冰凉的触感自脸颊处传来。

    她想动一动,却发觉双手被捆在身后。

    此时的慕汐,正被捆着双手扔在地面上。

    朦朦胧胧间,她恍惚听见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又带着几许轻蔑的嘲笑:“他妄想收回西川?呵!能为个女人白了头的人,能成什么大事儿?从前几年是裴行之幸运,我找不出他什么破绽,如今有她在手,何愁他不乖乖就擒?”

    裴行之?他白了头?她怎么到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慕汐蹙了下眉,刚想睁眼瞧瞧究竟是何人绑的她?不想腰间却被人猛踹了一脚,那道声音有些不耐烦地再次响起:“她怎么还没醒?该不会是你下手太重,死了吧?”

    慕汐这才后知后觉: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

    “公子明鉴,属下怎么敢?”另一人有着公鸭嗓般的嗓音,他惊惶地冲过去,伸手在慕汐鼻尖探了下,见还有鼻息,才松了口气,“公子放心,她还有气息呢。”

    那公子闻言,半蹲下来,垂首细细地瞧了瞧,似是感觉到慕汐已醒,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转了语调:“慕姑娘,许久不见。关于谢妩,你便没什么话想问我的么?”

    乍然听到阿妩的名儿,一连串的回忆恍若潮水般汹涌而来。

    慕汐蓦地记起这道声音。

    他是......江言州。

    她霍然睁眸,冷冷地盯着眼前人,挣扎着坐起身。

    此时的她,身在一座废弃的寺庙里。

    见慕汐那般费劲地起身,江言州挥退手下人,戏谑地看着她,轻笑道:“两年不见,慕姑娘一如往昔啊!只可惜,谢妩她看不到了。”

    听到他再次提及阿妩,慕汐那滔天的怒意自胸腔里传来,她咬牙切齿地道:“是你,是你杀了阿妩。”

    江言州原是清俊的脸霎时染上了几抹阴寒,他嗤笑着站起身,“这你可别赖我。我不过告知她真相,谁让她竟那般脆弱,才听了几句话,便一夜白头,当真是无用。”

    江言州满脸嫌恶地道完最后一句话。

    思及阿妩乃因这么个无情无义之人而死,慕汐眸中几近要蹦出火来,她压下怒意,捋了捋他说的话,不由得黑了脸:“你究竟是谁?”

    “我么?”见慕汐终于问到了根本上,江言州笑了声,继而道,“我乃昌炎四王子。”

    慕汐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轻笑道:“你当我傻么?昌炎人和郦朝人在面容上便有不同,你一眼瞧过去,与郦朝人无异。”

    江言州淡笑一声:“我母亲乃郦朝人,且我自小长在郦朝,面容上与昌炎人有所出入也属实正常。”

    他究竟是哪里人,与裴行之又有何仇恨,慕汐本不关心,只是她略略地想了下,竟觉从前一连串想不明白的事现下却有了答案。

    慕汐抬眸,寒声道:“所以,当日在花灯会上,你是故意接近我的?”

    江言州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

    慕汐横眉冷目,恨之入骨:“你接近我不成,所以才诓骗了阿妩。”

    男人闻言,轻笑着摇摇头,嗤声道:“用诓骗一词多难听,谢妩乃心悦于我,心甘情愿和我成亲的。否则,谁能胁迫她呢?”

    他道这话时,满是一副“证明了自我魅力的”欠揍模样,慕汐真恨不能一刀结果了他,她压下怒意,继而问:“我和阿妩不过一介平民,且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做?”

    江言州讪笑,“慕姑娘如此聪慧,难道便想不通这其中缘由?”

    “因为裴行之?”

    “是。”

    “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与裴行之并不相识。”

    江言州轻笑,“你虽不认得他,他却心悦于你。想来后面你也知晓,当日坐在宋御史轿中的,是那裴大将军。”

    “若只是因为那一回,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过了。”慕汐可不信自己有那般大的魅力,凭冥婚局的一面,便能让裴行心仪于她。

    “啪”地一声,男人手中的折扇叠起,言语间尽是轻蔑和不屑,“不管事实如何,总归我猜对了,不是么?你可知此番你假死逃跑,那位裴大将军可是在一刹间白了头。我此前倒不知,这位名扬天下、杀伐果断的裴大将军竟情深至此,倘或我把你送上西川战场,不知他见了,会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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