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日子里,羲和还是如同往常一样,除了去浴日潭替三足乌洗澡,每日要做的事,就是来扶桑树和共工聊天。

    三足乌去凡间播洒光辉,势必沾染到人界的污浊之气,只有在这浴日潭洗净铅华,才能再重新飞到凡间。

    所以人们每天在凡间看到的太阳,总是崭新熠熠,精力十足的。

    共工在扶桑树中,可以看到不远处羲和为三足乌洗澡举行的仪式。

    三足乌飞到浴日潭水面之上,羲和抬手起舞。

    白金色的长发和金色透明的羽衣,随着她的舞蹈飘然荡漾,美丽的光华洒在身上,令她宛如一只金色的蝴蝶一般翩翩飞起、旋转,又落下。

    在她抬手落足的舞蹈之间,浴日潭中的水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三足乌身旁穿梭,洗净它身上的尘埃。

    共工就在树中,欣赏着羲和跳舞的美丽姿态。

    他时常感觉,羲和之舞就仿佛一幅天地间最至美的画卷,除了她,没有其他神能够画出来。

    一舞毕,三足乌抖了抖羽毛,便飞回了扶桑树上休息,等着下一次轮班上岗。

    羲和同往常一样走到扶桑树之下,看着这棵大树,说道:“共工上神,你是否已经恢复力量了?”

    “为何这么问?”

    “因为我已经修剪了许多次扶桑树生出来的枝叉了,想必你也吸收了不少能量了吧?”

    “我是恢复了一些力量。怎么,难道你要赶我走了吗?”共工笑着问道。

    羲和听到他的话,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并不是,只是你一直附身于扶桑树之中与它相互滋养,我怕扶桑树长得太快了,到时候幻化出不该有的力量。

    所以,你能暂时离开扶桑树吗?”

    共工听到她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可以。”

    片刻之后,一注清澈透明的流水便从扶桑树下流出,在羲和面前一点一点的堆积、升高,慢慢形成一个人的形状。

    那如水晶般的液体,渐渐形成了共工原本的样子——如水般纯净透明的蓝灰色眸子,长长的绵密的睫毛,精巧高挺的鼻梁,以及颜色深浅恰到好处的微凉薄唇。

    他的眼睛半开着,视线温柔如清泉,嘴唇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优雅的笑意。

    在这一张柔和清雅的干净面容之后,竟然有着一头赤红如烈火——带着轻微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这宛如熊熊烈火一般的红发长及膝间,与他整体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感。

    羲和从未见过如此温柔如水,又明艳动人的神。

    她极少观察浴月潭之外事,也不认得大部分神仙,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都是从散仙养的偶尔飞来的纸鹤上知道的。

    所以她第一次看到共工的时候,一直淡漠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光。

    那光射在眼前人的身上,竟久久不想离去。

    “羲和女神……?”

    共工见她这么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己,便叫了她一声,打断她的思绪。

    “……共工上神。”

    “怎么了?”

    “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好看。”

    羲和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共工听到她这么一说,轻轻笑了起来,用柔和温婉且有磁性的声音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

    “我只是把事实说出来而已。”

    “也许因为羲和女神看到过的神太少了吧。不过也非常感谢你的夸赞,你也是我见过的所有女神中最美丽的一位。”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共工笑着回答道。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羲和都是当真了。

    她听到共工这么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这是共工来到这里,第一次看到羲和的微笑。顷刻之后,他也微笑道:

    “总算是笑了,你还是笑起来最好看。”

    羲和听到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心里“扑通扑通”地,有些小鹿乱撞的感觉。

    她看了他一会儿,说道:

    “如果你喜欢……以后我便多笑。”

    “嗯,活在这世间千年万年,如果总是没有心情愉悦的时候,那岂不是白活了。我还是希望你多笑笑,能够想办法令自己开心,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羲和听到共工的话,想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又收起笑容,说道:

    “倘若以后你不在了,没有神陪我说话,我又如何笑得出来。”

    “羲和。”

    共工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要做的事,就是把你这样的神救出来。只要人界存在一日,你就无法离开这里,仙界也会逐渐被侵蚀,走向灭亡。

    虽然我会离开这里,但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这里,所以相信我,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日子。”

    “共工上神……”

    羲和看着共工,眼角似乎慢慢湿润起来。

    她看了他许久,有些欲言又止。

    隔了很久,她才低下头缓缓说道:

    “我好像……变得有些奇怪了。”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看到你的眼神,我好像就会变得开心。”

    “真的吗?”

    共工看着她,再次优雅地笑了起来,说道:“那我便日日在这里,你每天都能看见我,就会一直开心下去了。”

    “嗯。”羲和点了点头,含蓄地笑道。

    从那天开始,共工不再躲在扶桑树之中,一直在外面陪伴着羲和。

    他会和羲和说自己在外面的世界遇到的事,有时候处理得很顺利,但是也经常会有阻碍。

    每当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或者遇到失败的时候,共工也会无奈,但他并不会暴躁,他会想办法退而求其次,蛰伏起来,寻找下一次胜利的机会。

    但是天道似乎并不站在他这一边,即使他非常强大,但是似乎总是有什么东西在阻碍他,令他无法成功。

    也许是他想做的事太大,也太难了。

    他希望消灭人界,从而保全天界。

    但是在世界规律之中,阻挠他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所以共工一直以来都无法成功。

    他甚至在之前的行动计划中失去了最重要的臣子——相柳。

    包括他的其他部将,全都被颛顼的手下剿灭,无一幸免。

    如今只剩下他一神,仍然在执行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他把这些东西都告诉了羲和,她听到之后,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一段时间,羲和才开口说道:

    “共工上神……一定非常累吧。为了天界做了那么多,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的回报。”

    “就算累,我也要做下去。”

    共工看着眼前的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似的浴日潭,淡淡地说道:

    “就算世间只剩下我一位上神,我也会做下去。”

    “不会觉得寂寞吗?”

    “寂寞又如何?”

    共工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道:“你不也是独自一神守着这太阳神殿吗?你难道就不觉得寂寞吗?”

    羲和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如水一般清澈漂亮的红发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共工上神……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或许真的很像。”

    共工听到这里,笑了。

    “是挺像的,不过是两个寂寞的神,走到了一起。”

    “可是他们走到了一起,也许就不那么寂寞了。”羲和说道。

    “也许吧,但是……”

    但是其中一个人,终究要离开的。

    共工正想这么说,但羲和没有给他机会。

    她站在他面前,踮起脚尖闭上眼睛,轻轻地给了他一个吻。

    脚尖落地,羲和睁开眼睛,一直看着共工,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共工惊讶地看着羲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视了好一会儿,羲和才说道:

    “我……喜欢共工上神,不想和你分开。”

    “羲和女神……”

    “我这么做,是不是对上神造成困扰了?”

    共工看着羲和,很久都没有说话。

    羲和觉得,可能自己真的对他造成了困扰,大概率要被拒绝了。

    如果他拒绝自己,那她就会永远关闭心房,大概就会变得像以前那般漠然了吧。

    没想到共工竟然看着她,水晶般的透亮眸子如下弦月般微弯,轻柔地笑了起来。

    “没有,我也是喜欢羲和女神的。”

    “真的?”羲和问道。

    共工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鼻子似乎有些酸了起来,眼睛逐渐模糊。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这么多年来,羲和第一次流下眼泪。

    数万年过去了,第一次有神附身在她的扶桑树中,停留在她的浴月潭旁,和她说了那么多,那么久的话。

    也是第一次,有神对她说,喜欢她。

    共工用手指轻轻抹去她眼角的余泪,说道:

    “为何哭了,不开心?”

    羲和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流眼泪。我本以为自己并不会哭,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哭过。”

    “那就说明,你也是有感情的。”

    “是遇到你之后,才变得有感情。”

    “那我就更要守护这份感情了。”

    共工说完后,便向她慢慢地张开了自己的手臂。

    羲和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他。

    浴日潭的湖面上,便留下了一对相拥的倩影,久久没有分开。

    共工就这样一直留在浴日神殿,他每日都吸收着扶桑树的精华。

    但是许多年过去了,他真正的力量还是没有恢复。

    他只是空有一个水做的外壳而已,还是没有如何力量。

    “我的力量恢复得太慢了。”

    共工站在浴日潭旁边,看着远处的天空说道。

    “为何会这样?”站在他身旁的羲和问道。

    “大概是因为这里除了扶桑树之外,所有东西都是阳属性的,与我自身的属性相克。所以我的力量一直都没有得到真正的恢复。”

    “那你要离开这里了吗?”羲和看着他,有些不舍地问道。

    “不。”

    共工转过身来,看着羲和说道:“以我现在这等微弱的力量,离开这里一旦被天界的神发现,就很可能会被彻底消灭。”

    “那该怎么办?”

    “我想回到扶桑树里面。这一次,我想在里面彻底地静闭,慢慢成长。等到真正恢复力量的时候,我再出来。”共工说道。

    “那要多久才能出来?”

    “我不知道。”

    “你还能和我说话吗?”羲和抬头看着他问道。

    “也许不能,因为我想最大限度的专注于恢复力量。”共工也看着她回答道。

    羲和听到共工的话,低下了头。

    她知道,她又要回到共工不在的日子了。

    “羲和,只有真正的恢复自己的力量,我才有能力再次和颛顼对抗。

    我不能一直在这里耗着,因为这就相当于你我都被关在这牢笼之中。

    等恢复了力量,我才能到外面争取让你离开这里的机会。

    到时候你便不需要再守着这太阳神殿了,你可以去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羲和听到后,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

    “你能理解就好。”共工温和地看着她说。

    “那……如果我真的能离开这里,你会陪我看这个世界吗?”

    “如果你想的话,我会。”

    羲和听他说完之后,往前走了一步,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体像水一样冰凉。

    在浴日神殿,所有的一切不是温热的,就是滚烫的。

    只有共工,是这么特别的存在,他在这里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外表比什么都冰凉,内心却比什么都温暖。

    相拥了一段时间之后,共工捧起羲和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

    之后他便放开她,看着她说道:

    “羲和,我要回扶桑树里了。”

    “嗯。”

    羲和点了点头,即使内心中有万般不舍,但也没有特别地表现出来。

    共工是上古之神,他有必须完成的事,所以自己不能成为他的阻碍。

    “我在这里等你出来。”羲和看着他说道。

    “好。”共工微笑着回答。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转过身,朝扶桑树走去。

    走到扶桑树之前,共工就化作一滩水,消失在扶桑树的根部了。

    偌大的太阳神殿,又只剩下了羲和一位神。

    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栖息在扶桑树之上的所有三足乌在闭眼休息,只有温热的微风偶尔吹过扶桑树,令树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共工上神……”

    羲和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扶桑树。

    她不知道他何时会出来。

    但是即使出来了,那也是与自己告别之时了吧。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流逝,羲和每日都守在扶桑树之下,看着三足乌飞起,降落,然后自言自语地和扶桑树说话。

    “自从你静闭之后,扶桑树也不再发芽了。我终于不用像以前那样修剪枝叉了……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共工上神。”

    羲和看着扶桑树,但扶桑树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你之前的力量那么大,大到能轻易将人界最接近天界的山峰不周山削断。

    这扶桑树虽有灵力,但和你的比起来,却是微不足道的。若要辅助你完全恢复自己的力量,恐怕还要很久。

    我也要在这里等很久很久了。”

    没想到,羲和的话真的应验了。

    她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

    她和扶桑树的对话,也十分的单一。

    因为她并没有什么外界的信息来源,全靠偶尔停留在神殿上的纸鹤,或者三足乌在下界好奇地改变轨迹所发现的事。

    “今日有一只三足乌洗澡的时候不听话,还没洗干净,就飞到凡间去了。所以下面的凡人看到的太阳脏了一块,就叫它日偏食。”

    “又到了秋季月圆之时。不知常羲妹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今天白天竟也将灵鳐放了出来。我的三足乌在东,她的灵鳐在西,凡人在下界便看到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的异象。

    纸鹤说凡人觉得这是不祥之兆,近期将会有大天灾。”

    “听说最近天界又开始内耗了,颛顼大帝的治理并不稳定,那些派系代表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再过十年,蟠桃园的桃子就要熟了,仙人们要大办蟠桃宴了。”

    “人界古兽肆虐,几乎将下界的生灵毁灭殆尽。那小小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随便即可轻易摧毁。但是如果没有将他们全部消灭,过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像是野草般顽强地生长出来。”

    “某些凡人部落开始信奉太阳图腾,它们将三只脚的鸟刻在青铜器之上。”

    ………

    ………………

    ……………………

    “共工上神,我好想你……”

    她这么一等,便等了几万年。

    但是共工还是没有出来。

    “共工上神……你现在怎么样了?

    人界已经经历过多少次改朝换代,沧海桑田的变换,而你却还是在这里。”

    扶桑树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但仍然没有任何声音回答她。

    “你知道吗?颛顼天帝退位了,让贤于尧。

    现在是天帝尧的时代了。”

    她走近扶桑树,用手抚摸着上面的纹路,轻轻地说道:

    “如果你现在出来,新帝是不是也不会追究于你了?”

    扶桑树没有回应。

    共工曾对她说过,他的静闭不能打断,否则便可能会前功尽弃。

    羲和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说笑的。我会在里一直等你,直到你完全恢复再出来。”

    但又过了一万年,她还是没等到共工的出现。

    等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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