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烈七年间，天塔近日得了一宝。
宝物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幼女，虚岁有三，初入天塔时牙齿都没长齐，只披着一身朴素的蓝边白袍。其家父乃如今玉水明光山道观观主张学义，她为家中长女，名叫张亓玉。
以往天师初入天塔，比张亓玉年纪大得多的大有人在，尚且面露恐惧忧伤之情。但老天师接见此女时，只见她面容毫无波澜，眼色清澈，抓不住一丝情绪波动。
于是，几乎是毫无预备、史无前例的，老天师当即将刚空虚不久的少司命之位，封给了这个小道姑。
如此举措，天塔上下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一些比张亓玉大上了一两岁的少年天师见了她，满眼不服，认为老天师瞎了眼，人也看不清了，于是每每趁着老天师不在时，他们便同张亓玉说经讲义，卖弄学识，想要看看这个才三岁就继承少司命的女孩究竟够不够格。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短发刚刚齐耳的女孩，众妙之门张口就来，圣人之治头头是道，任凭她谈天说地还是博古通今，总是叫众人听得眼花缭乱。
从此以后，天塔的所有天师对这位新上任的少司命甘拜下风，就连此前天塔最是天赋异禀的大司命许婪，也对其钟爱有加。
这还没完。如今九云天最高统治者“五帝”知晓此女后甚是好奇，一向不问天塔的智慧之神——芚芫帝，竟破天荒地的主动面见这位新天师。
要知道，五帝凭借着天塔来决定天下走向，五帝们往往受教的天师，都是道行经久的老天师或大司命，这主动面见少司命的，倒真是前无古人。
芚芫帝和张亓玉尤爱聚在一起下棋，起初张亓玉尚且年幼，从未胜过芚芫帝一子。
一时之间，张亓玉那般超然世外的神色有些动摇，于是她全身心的投入在棋牌一术中，细细钻研。
三年后，张亓玉五岁，学识几近神化，在与芚芫帝总第三场棋局中，她险胜半子。
从那时起，张亓玉便和芚芫帝结下了一段于不可言说的默契，他们从不聊天下大事，只是偶尔酣畅淋漓的解几手残局。
渐渐的，张亓玉于棋盘上得一方天地，于落子中品味道法。春去秋来日夜不息，已有十五年矣。
昭烈二十五年秋，张亓玉二十有一。
雪白色的高塔矗立在云端之上，其下围绕着丝丝绵绵的层层云霭。透过高塔顶层的一扇琉璃透窗，能模糊的见着里边儿正正对坐着两个一实一虚的身影。
张亓玉仍旧是素衣外套了层白袍，一眼望去，简直和此刻塔顶四周泛起的云雾融为一体，只有那团飘散零落的乌发格格不入。
面前摆了张紫檀木棋桌。对面正倚靠在地板上伸懒腰、慵懒气质即将要溢出九霄云外的金光巨相，便是当今的智慧之神——芚芫帝
巨相并无面容，只见其伟岸高大之身形，这便是五帝的“混沌形意”。而今五帝一向只以形意示世，真身远在那九云天顶层的青霄神殿中。芚芫帝此刻只是化作拟态金相同张亓玉来赴场残局之约。
此刻两人已入中盘，双方埋伏已久的棋兵此刻逐渐浮出水面，进行着激烈的搏杀与对抗。
今日张亓玉觉得这位五帝有点不一样。
眼前这人突然一改以往以退为进起风，势气咄咄逼人，招招记记蕴含杀气腾腾，白子连发，一路包抄直下，叫张亓玉一退再退，折损多步。
芚芫浑厚旷远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此乃何物。”
“残局。”
“非也，”一团金色法术施加在棋局之上，一枚小小的白子从簸箕中被抬起来，落于一处，“此乃战事。”
随着一声巨响落下，张亓玉周围的景色变了天，原本四处洁净的白玉墙顿时变了风景，逐渐染上了血色。
“是……深渊峡间。”她抬了一手黑子，思伏对策。
“是也。现天有良将三人，荡平此处仍是难事，四周陷落，烈火焱焱，枯木复生，蛇妖破土——如何解。”
“若是良将，何不正常攻陷。”她下了一子，神色平静。
“再好的良将也会被人揣摩个清楚。战术平庸，总是能被人耗死。”
“深渊峡间地势复杂，加以神恩，着实难料，”张亓玉现在的黑色一方已兵临险境，思考的格外之久，“被包围之中不得知。”
“又当如何？”
张亓玉落下一个黑子，屯沅帝似乎一愣，不明白张亓玉将黑子下入白子活眼之间的用意。良久，无人说话。
“当兵行险招。”
“你想令人鱼死网破。”
“网破了，鱼便生了，”她淡淡道，“此人并非良将，而是个绝代狂将。”
芚芫帝突然笑出了声：“不过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不见得血气方刚，倒是显的可怖。此人用好了，万世安康，用不好，便是比妖邪还可怖的邪物。”
芚芫帝笑着大手一挥，收好了棋盘，宣布今日便到此处：“此人你可认得。”
“我从不认人。”
“这人你需认得。名唤荀知许，天下兴亡者也。”芚芫帝话音一落，便随着光影消失殆尽了。
“认不得。”张亓玉拱手相送，继续隐匿于云雾之中。
*
三月后，天塔外日落之时。
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天角，天光海色浑然相融,熠熠生辉。张亓玉平静的立在窗内，抚摸着斑驳琉璃上的残痕。
“亓玉，你站这干什么，该吃饭了。”
大司命许婪披着一层鲜艳的大花红袍，其容貌昳丽身形优美，一头长发随意拢一提披在后背，伴着脚步袅袅拂动，如一片悠悠的墨云，似一朵黑色的火焰。
张亓玉初来天塔时，就未曾分清过他的性别。
“没什么。近日人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消息这么快，九云天这会都没传开呢，”许婪手捧着一团新破土的红色彼岸，拿出一只轻柔的别在张亓玉的头上，“一刻钟之前，小妖王死了。”
张亓玉愣神的时间，许婪便全神贯注的欣赏着与往常不一样的少司命——鲜艳的彼岸花正血红绽放，映衬的张亓玉冰冷的面容上稍微有了一点气色。
鬼使神差的，许婪欣赏之际，竟缓缓划过一滴清泪，察觉后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擦去痕迹。
“你在哭吗。”张亓玉摘下彼岸花，把玩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可不，被你给美哭了，”许婪笑着打哈哈，一巴掌拍在张亓玉背上，“新成果，我觉得这玩意比我以前养的什么山茶茉莉美多了，你认为呢。”
张亓玉将彼岸花插回许婪的手中，摇头离开:“没感觉。”
“什么，都没感觉。”
她端庄迈步，朝着另一处无光的地界缓缓离去。残阳如血般染在她的白袍上，交辉相映间形成了一条光暗交错的阴阳盛景。
“张亓玉——”
许婪在背后大喊着，空旷的廊道回荡着他的急促呼吸：“你要花不要？”
她回眸一看，许婪高举着如血的彼岸，远远望去好似一团炽热烈火。
“天塔不需要花。”张亓玉淡淡留下一句话，便再不回头看一眼。
*
是暗夜，月色清冷，黄晕的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 雾气缭绕,渐生渐浓。
塔中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提着火灯游巡，此刻各处天师已回到各自卧房中打坐静修，能在夜时出房的，只能是众法师。
法师，天塔创立之初被用作保护人类天师的存在，多是由九云天的各大神仙世家根骨奇佳的公子小姐构成。一般都会在法师阁修学满一百年，准许结业后才能被发至天塔任用。
法师工作量小、吃的是官家饭、地位高，最重要的是能够近距离接触天师修行道法、提升气心。由此，哪家大户人家儿女进了法师阁，都是要敲锣打鼓摆宴的程度。
此时此刻，五六个披着五颜六色绒袍、偷感浓重的法师持剑聚于一处。其中有位光头法师提着一串青提，笑嘻嘻的分给众人:“这可是我出去办事好不容易藏进来的，兄弟们今天巡夜辛苦了，来，有福同享！”
法师们也笑嘻嘻的接过提子，三两下扔进嘴里反复品味:“嗯～真够味的，我们天天压在这保护天师都快闷死了。”
“对啊，我都来这五年了，完全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地方啊，怪无聊的。”
“光头哥，你怎么藏的，还能瞒过瑶光呢……嗯！我吃出来了，此乃云家的蓬莱特产水晶青提，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这个！”
“你们几个，上次还没罚够？”
话音未落，熟悉的、令众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悄然出现在光头身后，有个胆子小的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提子掉了一地，众人迅速乱做一团。
光头胆子最大，手里的提灯朝后一照——身披黄袍的瑶光正持剑抱胸，挑眉和他对视了两眼。
这位法师可和她主子一样不得了。昭烈帝麾下七十二仙班之一的瑶家大小姐——瑶光，乃法师阁第五百二十代最为杰出者，仙骨奇佳，初入天塔便分配给了少司命张亓玉，是一代法师中的佼佼者，因此，瑶光算得上是大部分法师的领导者。
“妈呀！”光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提子赶紧藏在背后。
“叫妈也没用，东西拿出来。”
“瑶光姐姐啊，今日小妖王一死，人妖仙三界之主以后不都是咱们九云天嘛，我这是高兴，想拉兄弟们庆祝庆祝呀……哦哦，您也想来两个是吧，早说啊，给您就是。“
瑶光不耐烦的撩了撩刚剪的短发，头上别着跟玉簪跟着伶仃做响：“想吃东西，能理解，咱也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你吃就算了，你还在少司命门前吃，你们不找打谁找打！”
“瑶光姐姐你瞧，要是别的天师门口此刻早出来闹了，就咱们人美心善的少司命故意装作听不见呢，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这回吧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
“必不可能，”瑶光觉得这些人耍宝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她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糟，干咳了两声，“这样吧，近日少司命情绪不佳，你们谁去给她逗乐了，谁就免罚。”
此言一出，众人皆跪倒在地乖乖将提子尽数拿出:“要罚便罚……瑶光啊，下一回不想放过我们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
瑶光:……
遣走众人后，瑶光叹了口气，推门进了少司命的卧房——只见空旷寂凉的玉砖中央，正坐着位合眼清修的白袍少女。月色入户，洋洋洒洒的白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发出细微荧光。
“入冬了，地上凉。”
“不知凉的是我，还是这地板。”
“你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说出来看看我能否给你解解。”瑶光白了一眼张亓玉神经病的语录，手一挥，卧房的火灯尽数亮起。
张亓玉缓缓睁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两下手:“自从得了‘启示’后，一直有一股令我心乱不已的恶感萦绕着我，我担心近来会出什么变故。”
“恶感？”
“嗯，确切的说……是违和感，我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对劲。我和老天师说了这件事，他竟一言不发，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就算是全天塔道行最浅的二流子在七岁时便已获得天师技，你明明道根奇佳，却是直到现在才来。会不会是你这天师技本身就有点问题，你还得时间适应一下。”
“最好如此。”
*
次日晨时，张亓玉早早便醒来，却只是痴愣的望向洁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心中的启示好像在翻涌沸腾，强烈的不安席卷着包裹她，像一株阴影的毒植缠绕起她的脖颈。
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少司命，”一声轻语打断了她浮躁的思绪，“早膳已经备好了。”
瑶光穿着一身大金袍，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她今天额外戴了一支绿色的株拆。
“嗯。”张亓玉下了软床，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华服，在瑶光的服侍下进行了一日之晨的沐浴，然后随着她下了楼，来到天塔三层。
这里摆着一张巨大光洁的长桌，所有天师都该在这里等候吃饭。不过此时张亓玉如同往常一般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等候的人。
陆陆续续的法师从各自的卧房里出来后皆恭敬地朝张亓玉行礼，分别坐在了一一对应的座位上。他们等待着最后一位——大司命许婪的到来，才能开饭。
过一会，许婪伸着懒腰，穿着一袭夺目夸张的红袍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慵懒的朝所有人问个好，便坐下，宣布早饭的开始。
今天的早饭普通往常一般平淡——白粥，是天师们亘古不变的食物。
许婪略有些嫌弃的动了动眉毛，但立刻恢复正常，同众人一般享用起来。
张亓玉没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对这些食物从来都没有任何欲望，她认为只需要能满足自己的饱腹感，什么都能接受。
整个吃早饭的过程安静无比，只有透过天塔的风声在徐徐低响。没有一个天师可以在途中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就是他们的准则。
一顿看似平静的早饭结束后，所有天师便回到各自的领地里习学清修了。今日初五，张亓玉则如同往常约定一般，来到天塔的最高处寻找老天师下棋。
此时，老天师静静的坐在棋盘前，周围云烟缭绕，衬托的他仙气四溢。他披着的白袍比张亓玉还要朴素几分，一眼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无任何花纹装饰，与四周云雾完美融为一体。
张亓玉行礼后，便坐在棋盘前动了子。
今天，她执白，老天师执黑子。
不同往常，张亓玉今天心神不宁，下个棋都乱糟糟的。每下一步，她就又看看棋，又偷偷瞧一瞧老天师的面庞——其实她看不出什么，老天师从来都是那一副温和的笑脸。
她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对启示走火入魔了。
“天师爷，我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张亓玉落了一子，吃掉了老天师的一颗黑棋。
出人意料的，老天师这一次没有再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敛住了笑，平静的用他那白色浑浊的眼珠盯着张亓玉。
张亓玉一惊，心跳漏了一拍，身体顿时寒意刺骨——这是她从来没有在老天师的脸上见过的表情！平静中……似乎夹杂着一中来路不明的混沌……
此乃死相！
宝物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幼女，虚岁有三，初入天塔时牙齿都没长齐，只披着一身朴素的蓝边白袍。其家父乃如今玉水明光山道观观主张学义，她为家中长女，名叫张亓玉。
以往天师初入天塔，比张亓玉年纪大得多的大有人在，尚且面露恐惧忧伤之情。但老天师接见此女时，只见她面容毫无波澜，眼色清澈，抓不住一丝情绪波动。
于是，几乎是毫无预备、史无前例的，老天师当即将刚空虚不久的少司命之位，封给了这个小道姑。
如此举措，天塔上下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一些比张亓玉大上了一两岁的少年天师见了她，满眼不服，认为老天师瞎了眼，人也看不清了，于是每每趁着老天师不在时，他们便同张亓玉说经讲义，卖弄学识，想要看看这个才三岁就继承少司命的女孩究竟够不够格。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短发刚刚齐耳的女孩，众妙之门张口就来，圣人之治头头是道，任凭她谈天说地还是博古通今，总是叫众人听得眼花缭乱。
从此以后，天塔的所有天师对这位新上任的少司命甘拜下风，就连此前天塔最是天赋异禀的大司命许婪，也对其钟爱有加。
这还没完。如今九云天最高统治者“五帝”知晓此女后甚是好奇，一向不问天塔的智慧之神——芚芫帝，竟破天荒地的主动面见这位新天师。
要知道，五帝凭借着天塔来决定天下走向，五帝们往往受教的天师，都是道行经久的老天师或大司命，这主动面见少司命的，倒真是前无古人。
芚芫帝和张亓玉尤爱聚在一起下棋，起初张亓玉尚且年幼，从未胜过芚芫帝一子。
一时之间，张亓玉那般超然世外的神色有些动摇，于是她全身心的投入在棋牌一术中，细细钻研。
三年后，张亓玉五岁，学识几近神化，在与芚芫帝总第三场棋局中，她险胜半子。
从那时起，张亓玉便和芚芫帝结下了一段于不可言说的默契，他们从不聊天下大事，只是偶尔酣畅淋漓的解几手残局。
渐渐的，张亓玉于棋盘上得一方天地，于落子中品味道法。春去秋来日夜不息，已有十五年矣。
昭烈二十五年秋，张亓玉二十有一。
雪白色的高塔矗立在云端之上，其下围绕着丝丝绵绵的层层云霭。透过高塔顶层的一扇琉璃透窗，能模糊的见着里边儿正正对坐着两个一实一虚的身影。
张亓玉仍旧是素衣外套了层白袍，一眼望去，简直和此刻塔顶四周泛起的云雾融为一体，只有那团飘散零落的乌发格格不入。
面前摆了张紫檀木棋桌。对面正倚靠在地板上伸懒腰、慵懒气质即将要溢出九霄云外的金光巨相，便是当今的智慧之神——芚芫帝
巨相并无面容，只见其伟岸高大之身形，这便是五帝的“混沌形意”。而今五帝一向只以形意示世，真身远在那九云天顶层的青霄神殿中。芚芫帝此刻只是化作拟态金相同张亓玉来赴场残局之约。
此刻两人已入中盘，双方埋伏已久的棋兵此刻逐渐浮出水面，进行着激烈的搏杀与对抗。
今日张亓玉觉得这位五帝有点不一样。
眼前这人突然一改以往以退为进起风，势气咄咄逼人，招招记记蕴含杀气腾腾，白子连发，一路包抄直下，叫张亓玉一退再退，折损多步。
芚芫浑厚旷远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此乃何物。”
“残局。”
“非也，”一团金色法术施加在棋局之上，一枚小小的白子从簸箕中被抬起来，落于一处，“此乃战事。”
随着一声巨响落下，张亓玉周围的景色变了天，原本四处洁净的白玉墙顿时变了风景，逐渐染上了血色。
“是……深渊峡间。”她抬了一手黑子，思伏对策。
“是也。现天有良将三人，荡平此处仍是难事，四周陷落，烈火焱焱，枯木复生，蛇妖破土——如何解。”
“若是良将，何不正常攻陷。”她下了一子，神色平静。
“再好的良将也会被人揣摩个清楚。战术平庸，总是能被人耗死。”
“深渊峡间地势复杂，加以神恩，着实难料，”张亓玉现在的黑色一方已兵临险境，思考的格外之久，“被包围之中不得知。”
“又当如何？”
张亓玉落下一个黑子，屯沅帝似乎一愣，不明白张亓玉将黑子下入白子活眼之间的用意。良久，无人说话。
“当兵行险招。”
“你想令人鱼死网破。”
“网破了，鱼便生了，”她淡淡道，“此人并非良将，而是个绝代狂将。”
芚芫帝突然笑出了声：“不过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不见得血气方刚，倒是显的可怖。此人用好了，万世安康，用不好，便是比妖邪还可怖的邪物。”
芚芫帝笑着大手一挥，收好了棋盘，宣布今日便到此处：“此人你可认得。”
“我从不认人。”
“这人你需认得。名唤荀知许，天下兴亡者也。”芚芫帝话音一落，便随着光影消失殆尽了。
“认不得。”张亓玉拱手相送，继续隐匿于云雾之中。
*
三月后，天塔外日落之时。
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天角，天光海色浑然相融,熠熠生辉。张亓玉平静的立在窗内，抚摸着斑驳琉璃上的残痕。
“亓玉，你站这干什么，该吃饭了。”
大司命许婪披着一层鲜艳的大花红袍，其容貌昳丽身形优美，一头长发随意拢一提披在后背，伴着脚步袅袅拂动，如一片悠悠的墨云，似一朵黑色的火焰。
张亓玉初来天塔时，就未曾分清过他的性别。
“没什么。近日人间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你消息这么快，九云天这会都没传开呢，”许婪手捧着一团新破土的红色彼岸，拿出一只轻柔的别在张亓玉的头上，“一刻钟之前，小妖王死了。”
张亓玉愣神的时间，许婪便全神贯注的欣赏着与往常不一样的少司命——鲜艳的彼岸花正血红绽放，映衬的张亓玉冰冷的面容上稍微有了一点气色。
鬼使神差的，许婪欣赏之际，竟缓缓划过一滴清泪，察觉后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即擦去痕迹。
“你在哭吗。”张亓玉摘下彼岸花，把玩在手里仔细端详。
“那可不，被你给美哭了，”许婪笑着打哈哈，一巴掌拍在张亓玉背上，“新成果，我觉得这玩意比我以前养的什么山茶茉莉美多了，你认为呢。”
张亓玉将彼岸花插回许婪的手中，摇头离开:“没感觉。”
“什么，都没感觉。”
她端庄迈步，朝着另一处无光的地界缓缓离去。残阳如血般染在她的白袍上，交辉相映间形成了一条光暗交错的阴阳盛景。
“张亓玉——”
许婪在背后大喊着，空旷的廊道回荡着他的急促呼吸：“你要花不要？”
她回眸一看，许婪高举着如血的彼岸，远远望去好似一团炽热烈火。
“天塔不需要花。”张亓玉淡淡留下一句话，便再不回头看一眼。
*
是暗夜，月色清冷，黄晕的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 雾气缭绕,渐生渐浓。
塔中只有几个影影绰绰的人提着火灯游巡，此刻各处天师已回到各自卧房中打坐静修，能在夜时出房的，只能是众法师。
法师，天塔创立之初被用作保护人类天师的存在，多是由九云天的各大神仙世家根骨奇佳的公子小姐构成。一般都会在法师阁修学满一百年，准许结业后才能被发至天塔任用。
法师工作量小、吃的是官家饭、地位高，最重要的是能够近距离接触天师修行道法、提升气心。由此，哪家大户人家儿女进了法师阁，都是要敲锣打鼓摆宴的程度。
此时此刻，五六个披着五颜六色绒袍、偷感浓重的法师持剑聚于一处。其中有位光头法师提着一串青提，笑嘻嘻的分给众人:“这可是我出去办事好不容易藏进来的，兄弟们今天巡夜辛苦了，来，有福同享！”
法师们也笑嘻嘻的接过提子，三两下扔进嘴里反复品味:“嗯～真够味的，我们天天压在这保护天师都快闷死了。”
“对啊，我都来这五年了，完全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地方啊，怪无聊的。”
“光头哥，你怎么藏的，还能瞒过瑶光呢……嗯！我吃出来了，此乃云家的蓬莱特产水晶青提，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这个！”
“你们几个，上次还没罚够？”
话音未落，熟悉的、令众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悄然出现在光头身后，有个胆子小的惊叫了一声，手里的提子掉了一地，众人迅速乱做一团。
光头胆子最大，手里的提灯朝后一照——身披黄袍的瑶光正持剑抱胸，挑眉和他对视了两眼。
这位法师可和她主子一样不得了。昭烈帝麾下七十二仙班之一的瑶家大小姐——瑶光，乃法师阁第五百二十代最为杰出者，仙骨奇佳，初入天塔便分配给了少司命张亓玉，是一代法师中的佼佼者，因此，瑶光算得上是大部分法师的领导者。
“妈呀！”光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提子赶紧藏在背后。
“叫妈也没用，东西拿出来。”
“瑶光姐姐啊，今日小妖王一死，人妖仙三界之主以后不都是咱们九云天嘛，我这是高兴，想拉兄弟们庆祝庆祝呀……哦哦，您也想来两个是吧，早说啊，给您就是。“
瑶光不耐烦的撩了撩刚剪的短发，头上别着跟玉簪跟着伶仃做响：“想吃东西，能理解，咱也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你吃就算了，你还在少司命门前吃，你们不找打谁找打！”
“瑶光姐姐你瞧，要是别的天师门口此刻早出来闹了，就咱们人美心善的少司命故意装作听不见呢，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这回吧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
“必不可能，”瑶光觉得这些人耍宝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她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糟，干咳了两声，“这样吧，近日少司命情绪不佳，你们谁去给她逗乐了，谁就免罚。”
此言一出，众人皆跪倒在地乖乖将提子尽数拿出:“要罚便罚……瑶光啊，下一回不想放过我们就直说，没必要拐弯抹角。”
瑶光:……
遣走众人后，瑶光叹了口气，推门进了少司命的卧房——只见空旷寂凉的玉砖中央，正坐着位合眼清修的白袍少女。月色入户，洋洋洒洒的白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发出细微荧光。
“入冬了，地上凉。”
“不知凉的是我，还是这地板。”
“你最近为什么心情不好，说出来看看我能否给你解解。”瑶光白了一眼张亓玉神经病的语录，手一挥，卧房的火灯尽数亮起。
张亓玉缓缓睁眼，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两下手:“自从得了‘启示’后，一直有一股令我心乱不已的恶感萦绕着我，我担心近来会出什么变故。”
“恶感？”
“嗯，确切的说……是违和感，我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不对劲。我和老天师说了这件事，他竟一言不发，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就算是全天塔道行最浅的二流子在七岁时便已获得天师技，你明明道根奇佳，却是直到现在才来。会不会是你这天师技本身就有点问题，你还得时间适应一下。”
“最好如此。”
*
次日晨时，张亓玉早早便醒来，却只是痴愣的望向洁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心中的启示好像在翻涌沸腾，强烈的不安席卷着包裹她，像一株阴影的毒植缠绕起她的脖颈。
违和感越来越重了。
“少司命，”一声轻语打断了她浮躁的思绪，“早膳已经备好了。”
瑶光穿着一身大金袍，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她今天额外戴了一支绿色的株拆。
“嗯。”张亓玉下了软床，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华服，在瑶光的服侍下进行了一日之晨的沐浴，然后随着她下了楼，来到天塔三层。
这里摆着一张巨大光洁的长桌，所有天师都该在这里等候吃饭。不过此时张亓玉如同往常一般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等候的人。
陆陆续续的法师从各自的卧房里出来后皆恭敬地朝张亓玉行礼，分别坐在了一一对应的座位上。他们等待着最后一位——大司命许婪的到来，才能开饭。
过一会，许婪伸着懒腰，穿着一袭夺目夸张的红袍出现在众人眼前。他慵懒的朝所有人问个好，便坐下，宣布早饭的开始。
今天的早饭普通往常一般平淡——白粥，是天师们亘古不变的食物。
许婪略有些嫌弃的动了动眉毛，但立刻恢复正常，同众人一般享用起来。
张亓玉没有吃过什么山珍海味，对这些食物从来都没有任何欲望，她认为只需要能满足自己的饱腹感，什么都能接受。
整个吃早饭的过程安静无比，只有透过天塔的风声在徐徐低响。没有一个天师可以在途中说话，食不言寝不语，就是他们的准则。
一顿看似平静的早饭结束后，所有天师便回到各自的领地里习学清修了。今日初五，张亓玉则如同往常约定一般，来到天塔的最高处寻找老天师下棋。
此时，老天师静静的坐在棋盘前，周围云烟缭绕，衬托的他仙气四溢。他披着的白袍比张亓玉还要朴素几分，一眼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无任何花纹装饰，与四周云雾完美融为一体。
张亓玉行礼后，便坐在棋盘前动了子。
今天，她执白，老天师执黑子。
不同往常，张亓玉今天心神不宁，下个棋都乱糟糟的。每下一步，她就又看看棋，又偷偷瞧一瞧老天师的面庞——其实她看不出什么，老天师从来都是那一副温和的笑脸。
她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对启示走火入魔了。
“天师爷，我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张亓玉落了一子，吃掉了老天师的一颗黑棋。
出人意料的，老天师这一次没有再露出温和的笑容。他敛住了笑，平静的用他那白色浑浊的眼珠盯着张亓玉。
张亓玉一惊，心跳漏了一拍，身体顿时寒意刺骨——这是她从来没有在老天师的脸上见过的表情！平静中……似乎夹杂着一中来路不明的混沌……
此乃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