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友之又小坐了一会儿,书翻过半册的时候,他到楼下点了杯咖啡。

    做咖啡的是个穿灰色长衫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头上是顶羊毛八角帽。

    说不上哪里怪异,纪友之乍看一眼,只觉得此人很有个性,中西混搭风格,竟被他穿出几分洒脱不羁的感觉。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男人粗粝沙哑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抽了多年的烟嗓。

    纪友之点头一笑,递了钱给他,端着咖啡顺嘴问了句:“请问有最近两天的报纸吗?”

    男人微微抬起头,扬着嘴角道:“旧书不厌百回读,我们这儿不收新的。抱歉。”

    纪友之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道:“第一次来,不懂店里规矩,还望海涵。”

    男人咧着嘴笑了笑,清明的目光透过眼镜看向纪友之,道:“无妨。小店虽只有旧书,但不避世,先生若想看新闻,门口常有报童过来的。”

    话里话外,都是自成一派的风范。纪友之直觉此人必然有些来历,想到以后自己应该也会常来书店,于是开口道:“多谢。先生可是店主?如何称呼?”

    男人点头,道:“我姓祁,熟客都叫我祁哥,小店在我名下。”

    纪友之道:“祁先生风雅,我第一次来,如寻到宝藏,多了处宁心静气的读书地。”

    男人笑道:“先生常来。”

    说话间,又有一顾客过来点咖啡,纪友之对着店主轻轻颔首,便上楼了。

    伴着这杯咖啡,他一坐就是整个下午。翻完了一本书,再看窗外,太阳已经垂到了远处的房屋后面,只隐隐露出几分光。

    是时候了。

    他捏了捏兜里的栗子,还完书便下了楼。

    ……

    “李叔,一份腌笃鲜,一盘拌菜。”

    “好嘞,您先坐一会儿。”

    “订过桌的,姓胡。”

    “您里边请。这边是给您预留的包厢,菜马上来。”

    纪友之观望许久,厅内只有来来回回忙碌的李叔,并不见其他人。他特地选了上次那个视角极佳的位置,在陆续进出的人里寻找熟悉的身影,盘中的花生米被夹起又放下。

    难不成是他看花了眼?

    客人越来越多,眼见快要坐满了,他这个只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碟凉拌的人,竟从心底生发出一种负罪感:是不是该把座让给真的来吃饭的人?

    但他转念又想,小小一盘花生米,也是他自掏腰包的,来者即是客,他没有逃跑的道理。

    纪友之盯着厨房看了又看,几次想直接跑进去,又觉得失了面子。她昨晚拒绝他,拒绝得干净利落,他如今上赶着的样子,倒像是多舍不得多离不了她似的。

    五年了,他不能再被她拿捏。

    纪友之丢了两颗花生米,慢慢咀嚼。咸味顺着花生薄脆的皮传入口腔,他越嚼越觉得有些腥甜味,他以为是昨夜破皮的嘴角沾上了盐,用手去擦却什么都没有。

    竟是他恍惚了。再嚼一颗,伤口撕扯的疼痛,难受得他呲牙咧嘴。纪友之猛灌了一口茶,茶水顺着他嘴角流到下颌,他伸手去兜里掏帕子,手上却被兜里半开口的栗子刮出了几道痕。

    该死的!接连的不顺,让本打算在这里坐到打烊的纪友之心里直打鼓:难不成是上天要他离开这里,别做无谓的挣扎。

    “蒋先生里边请。”

    是她!

    纪友之像个小偷一般,看着年若青和一个穿棕色长衫的男子前后脚走进了后院。

    他眼瞅四周食客都吃得正欢,无人留意到他,压低了身子也跟着他们溜进后院。窗户里传来一阵阵的笑声,也不知是哪里的狗吠了两声,篱笆里的鸡飞了出来,惊了屋子里的人。

    “谁在外头?”

    回答她的是簌簌树叶声。

    “许是哪家的狸花猫跑来偷食了。”男人道。

    “我院里养了鹅,就是黄鼠狼来也不怕的。”女人笑说。

    “改日给你抱个狗来,有什么情况也能报个信。”男人又说。

    “多谢蒋先生,但我有些顾虑……小狗我不忍心放它在外头,大狗又怕惊扰了外间的客人,养在后院总是有些不妥。我平日也就喂喂这几只鸡鸭鹅,若是真有贼人,也偷不去什么。”女子坦然说道。

    “也好,若哪日你有需要,再和我说也不迟。对了,你怎还叫我蒋先生?家父与伯父是旧识,又是同乡,我听父亲说,你们老家的房子,跟我们家就隔着两条巷子,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见过呢。如今咱们都在上海谋生,便是更有缘分了,若青不必如此见外,叫我蒋大哥就行。”男子道。

    今天油腻的杨公子没来,又来了个什么“蒋大哥”?男人,还真是会套近乎。

    躲在柴火堆后面的纪友之,心里泛着酸水,她倒是招人喜欢……对谁都柔声细语,独独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不是冷言冷语冻得他如在深冬,就是把他视作什么阴魂不散的妖魔鬼怪般,要离他远远的……

    话都递到这份上了,年若青也不好再推脱,大大方方地喊了声:“蒋大哥。”

    蒋乃生是前不久刚到上海的,此行为了自家茶叶生意过来。蒋家和年家过去虽有些渊源,但说来其实跟年若青家不沾亲不带故,来往并不多。他此番来到蕈香餐馆,大半的原因是年若青的母亲所托,委他带封问安信,顺便给年若青捎些家乡的吃食。

    “哎,哦对了,差点儿忘了要事。”蒋乃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年若青,又道:“伯母的信,你收好,还有些吃食和茶叶,改明儿我叫人送来,今天来的匆忙,本是来谈生意的,偶然路过这里,就说来碰碰运气。巧了不是,竟在路口遇见了你。”

    年若青小心地捏着信,连连道谢。心下有些感动:他还真是有心人,瞧这样子是随身揣着信,而且信封并不褶皱,想来是用心保存了的。

    “蒋大哥,若不嫌弃,留下来用饭吧。我让厨房烧几个小菜,你也尝尝我们的招牌。”年若青见天色晚了,又在自家馆子里,没有不招待人的道理。

    “来前我已经和谈生意的老板吃过一顿了,饭菜还在这里呢。下次,过几天我特意留个时间过来。”蒋乃生用手比划了两下,表示食物还在嗓子眼下面。

    年若青被他逗笑了,二人一来一回的言语,倒是拉进了不少距离。

    窗户外的纪友之却笑不出来,他佝在柴火堆后面,前面就是四处乱窜的鸡鸭,在他眼前咯咯嘎嘎。才呆了这会儿,头上就多了好几根鸡毛,脚上也多了几个大包,又疼又痒。想他堂堂纪家少爷,何苦来受这种委屈……

    “蒋大哥,说好了下次要来,我请客。”

    “我不跟你客气,等忙完这两天,就来。”

    二人突然走出来,吓得纪友之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侧身躲开,避免进入他们的视线。

    “今天狸猫这么多吗?”年若青走到后院门口,疑惑地往后探了探头,随即也跟了出去。

    纪友之喘了口气,丢脸,简直太丢脸。兜里鼓鼓囊囊地东西硌得他腰间生疼,他想起腰间的栗子,摸出一个来,它好像咧得更开了。

    “连你也嘲笑我?”纪友之愣了神。

    他拍拍屁股起来,趁着没人又溜回座位,好在他这桌还没来得及收拾。

    纪友之瞅着年若青进了厨房,端了个盆又折回后院,这回便大大方方地阔步跟了过去。

    年若青弯着腰摘菜,丝毫没注意后头有人。

    纪友之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仔细小心地挑拣着菜叶子,轻轻抖落叶片上的泥土,温柔地仿佛是在抚摸孩童柔软的脸颊。她还是那么认真,即便是对着一棵菜叶子。

    年若青专心致志地拣菜,丝毫没注意到后面的人。她手中的菜,是客人老早定好的“山珍”,表面不起眼,但连那上等的乌鸡鲫鱼也只能给它作配。手上的菜金贵得紧,是她费了老大劲才找到的货源,半分马虎不得,连烹煮的水也要是山泉水,洗菜自然也不能用傍晚寒冷的井水。

    思及此,年若青轻轻放下摘好的菜,准备到厨房舀些水来。起身,却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她抬头,落入一双深邃的瞳孔里,只楞了两秒,等年若青看清眼前的人,理智立马冲散了慌乱恐惧。在她抚平脸上的局促之前,脚已经先一步向后退去。腰上多了一只有劲的大手,箍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而她紧紧捏着的拳头,被纪友之用力地掰开每根手指,掌心突然多了几颗圆圆的石头般的东西。

    纪友之盯着她看了几秒,也不说话。在她反抗之前,便放开了,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年若青来不及去思考,纪友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望着那几颗有些硌手的栗子,有些出神。心道:难不成他来一趟,只是为了还她栗子?时隔多年,他们本该是陌路人才对,如今越来越频繁的会面,倒让她心里隐隐担心起来,他们是不是偏离了本来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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